三
在通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小车挪不动了。
下了车一看,前面一溜车,车屁股光冒烟,吼着声,不见动弹。
再往前走了走,是两辆车抢道,车没任何损坏,司机却较上劲了。先是张口对骂,之后大打出手,他们的同伴在劝,但仍在对骂,恨不得吃了对方。
车实实在在地挡了道。
后面车辆有使劲按喇叭的,但没人下车。
我下了车,看了看情况,暗骂一声,退回到车内,遂拿起写作本,写起字来。
前头又喧哗一片,声波高激。
说是两个汉子又干仗了,这回拿了家什,不流血伤亡,看来绝不会收兵。
我放下写作本,想推门下车。同行的朋友说话了:“你别去管这闲事呀,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何况人家也不知你是什么人,谁会买你账呀!”言之有理。我推门的手缩回去了。
我还是写我的字吧。
一篇千字文快收尾的时候,车才缓缓启动。
这是2006年的冬天。我赴京参加培训,前去天津考察。我已学会淡定。
四
一大早,浦江码头就人车汹涌了。
我上了车,置好自行车,从包里掏出一本书来。黄浦江并不很宽,但也得有十分钟左右的航行时间,我是笃信鲁迅先生所言的,时间是可以挤出来的,就像海绵挤出水一样。
忽然瞥见一个小男孩在攀爬水手梯。心就跟着悬在那儿了。
小男孩挎着书包,嬉戏玩乐。起先还在最低的几级,不久,就往上攀升。而船只在江波的推涌中摇晃,水手梯则离船侧只有几十公分。
我读不进书了。大声劝告小男孩,别再爬高了,当心呀。
小男孩笑嘻嘻的,并不理我。他继续爬上爬下的,让我的心,也忽上忽下的。
一舱的人,看见这一幕的人,大都是成年人,谁也没吭声。
我又劝说了几句。我真怕一个浪头打来,或者他稍不留神,就会被掀到舱外。
舱外的江水混浊奔腾,江底也有数十米深。每年都有人溺毙浦江,成为汆江浮尸。
我为小男孩深深担忧。虽然毫不相识。
我终于憋不住了,从人群和自行车的缝隙中绕过去,走近了水手梯。小男孩站在了地板上,我的心也踏实了。
我如同赢得了一场比赛,心情愉悦地走回自己的位置。这时听见有人嘀咕了一句:人家小孩玩,关你什么事。
我未予理睬,我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我以为他一定很冷血,对冷血的人,我充满鄙视。
那年我二十出头,还没有为人父。
五
毕业那会,我与她又续上了情弦。当然严格地说,那时中学念书,只是朦胧的一场早恋,牵过一次手,心有相许,其他什么都没发生。后来就又不再联系。
毕业之后重又往来,也是出自纯粹的情感。
一张洁白的纸,充满想象,十分美好。
那天中午,我们在十六铺码头进入了一家点心店。店堂食客寥寥。我们拣了一张桌子,坐下,点了馄饨、小笼。
刚吃上,有一位老太蹒跚走来,坐在了我们的边上。
老太一身的寒酸相,憔悴而又落魄。坐下后,也并没马上点单。
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心生怜悯。
这被女友察觉了,她悄声却语气坚决地对我说,“你敢搭理她,我就马上离开。”她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狠意。
我自然没与老太搭话,但我走时,故意在笼屉里吃剩了两只小笼包子。
我想这老太一定是饿了,不管何种原因,她是属于弱势群体的。
这件事虽然不是我们分手的主要缘由,但在我的心里烙印很深。
那时我也二十余岁,对未来期盼无限。
六
一连几日,微博都收到一封私信,说一个小女孩身患白血病,无钱治疗,危在旦夕,希望我帮忙转发一条信息,让更多人援手相助。上面还附有这个女孩的照片。可爱却苍白的脸,微笑流淌,却带着一丝与年龄并不相衬的忧郁。
我心有所动,却没有付诸行动。因为来信的是一个陌生人,我怕其中有诈。
过几日,看到主流媒体也报道了此事,很多人纷纷倾囊相助,我本想也捐一点钱款,一忙活,把这事给忘了。
那天去八佰伴,从自动扶梯下楼。在四楼电梯口,有一个小孩哭哭啼啼着,欲下又不敢下,挺危险的。我走过,禁不住想扶他上电梯的,倏忽打消了念头,我担心碰了他,他万一从电梯上跌滚下去,说也说不清楚。
楼下,一位老妈妈焦急地招呼他,也一时不知所措。我径直下楼离开了,我自己的事,还等着呢!
深夜的街巷,一位老伯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他是醉了,还是染上了重病?我避开了一段距离,我怕惹上什么麻烦。
……
我这是怎么了,失语、旁观、回避和置之不理,是代表成熟,还是表现淡定?当年的悲悯和爱心,都被时光磨蚀殆尽了吗?
如果一个人,连一点悲天悯人都没有了,他或她还有多少人味呢?
如果……
我忏悔。为自己,为现代许多人,也为这个时代的人性。
【被岁月浸泡的友情】
想了好久,还是没有采纳最初的题目:被岁月冲刷的友情。太有冲击力了,有点凌厉,有点冷意,下不了这手。
但是岁月确实锐不可当,确切地说,它是柔中有刚,犹如空气一般密不透风地围绕着你,渗透着你,不知不觉地推拥着你,腐蚀着你。友情,自然无法逃避。它令我们可以清晰感受到时间影响之深的一种特殊的事物。如果要让时光冲刷,大约只能所剩无几了,幸好,还留有许多,有的味道与之前已迥然不同,也许说浸泡,更具有准确性和深刻含意。
人真的是孤独行者。路途中,你会遇见一些人,有志同道合者,有心灵契合者,也有相见恨晚者。由此,铸就了一段友情,有的真是一段,甚至是一瞬,仅仅是邂逅的一刻光景,也许是在飞机上,也许是在某个公共场所,也许是在一次宴席之中。但别后就不再联系,不再有重逢的机会。也有的,在你生命中,不时闪亮、抑或陪伴一路,甚至出现后,就未曾在你生命中消失。这一段抑或这一路,是温馨的持久,回味的隽永,记忆的不舍,是人生的幸事。
但更多的友情,是淡淡地来,淡淡地去。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悄无声息。不见有任何的征兆和提示。不能说没有刻骨铭心的,或许当时没有这种感觉,但许多年之后,在某一个时辰,会在记忆中闪现,在思考中跳跃,在咀嚼中咂咂有味,在想念中生出感叹。
很多友情,是不能随意评估的。你真不知道今天的友情,明天将会如何别去,而昔日的似乎已远逝的友情,是否还会在未来的日子发酵浓酽。
岁月的浸泡,本身就是创造神奇的过程,清淡的或许愈加清淡,浓重的或许愈加浓重。但淡浓之间的转换,更是大量的发生,让你无法预知。也难以把控,受制于时间,是所有人一世的宿命。健康乃至生命都被神秘的时间把持着,何况友情呢?谁能说它不是生活的一种奢侈品呢?
说点实在的吧。我年幼时有一位同窗,也是邻居,我们玩得比较好。某一天,他说他要随父母离开上海,到外省居住读书了。大约第一次品尝到了失落。浅浅的,当时无法比喻,也无从表达。今天想来,应该还有少年的忧伤。而且,我由此断定,我是一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自小就显露无遗,随着时间的浸泡,愈发深沉浓烈。因为那一种质地,与我骨髓糅合相融,风雨是奈何不了它的,岁月会衬出它的品质来。
那位同学走后的第一个春节,我找到了他的地址,给他寄送了四张一套的年历片。当时年历片流行,彩色的年历片,被视为宝物。我从大人处获得后,毫不犹豫地寄给了他。表达了对他的想念和祝福。这也是我为友情寄出的第一封信。我自然得到了美好的反馈,他也给我回赠了贺卡,并同样真诚地祝福我,这段友情连同那张贺卡,被我小心翼翼地珍藏着。我心里的那部分时常为这个最早拥有的友情,不乏快乐,微漾一种叫做想念的波澜。我在等待友情更加绽放灿烂的季节。
数年之后,他又回沪了。我充满热情地迎上去,我发觉的却是全然一个陌生的形象。我连一句热情的话语都无法说出,握着的手,只是一种礼节。他的眸子里,也分明映出了另一个陌生的身影。我们被时光耍弄了,我们遭受了现实给予的小小的打击。找不到话题,也寻不见一丝感觉,两个半大的孩子,空怀着一腔曾经炽热的深情,在心里注视了对方好久,愣愣的。
不在一个班里读书,从此,期待的交往也没有阳光般地出现。疏远了,走岔了,成绩的落差,是表面症状,心灵的距离是深不可测的,高考之后,更不再见他,听说他好长时间没找着工作,生活很不如意,也时常和家人争吵。再后来,音讯全无,仿佛以前只是一缕梦,已飘然而逝。
我在远离上海的他乡,偶尔会浮想联翩,也会不经意地去盘点我的友情,而这段友情,我不知如何去归类或者妄断结论。掩饰不住的伤感,就像为我童年的匆匆逝去而忧伤一般,每每泛起,总想静静地闭上一会儿眼睛。也许现实的面貌真是不堪入目。我只有闭上眼睛,才能让心灵不要受到太多的骚扰。我得让心平静下来。我没有太多可以恍惚、沉郁抑或冥想的时间。
人生的这一路走来,又有多少友情经过岁月的浸泡,正在或已发生了变化呢?留有的是否还珍贵依然,逝去的,是否已然平淡?
在岁月不可阻挡的浸泡中,我是主动迎战,给友情装备一些精良的盔甲,还是随波逐流,随遇而安,随岁月浸泡出什么子丑寅卯来?
把守还是放弃,这实在是一个问题。
我说的也许太压抑了。生活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其实,我还有很多友情,也经岁月的浸泡,愈益生动芬芳起来,只是这篇构思的短文,本就没准备多少容纳的空间,去连篇累牍地展示和炫耀那些华彩片段。
好在,岁月漫漫,我还有时间可以长歌当空,或者浅唱低吟。
某一个夜晚,我即兴写了一首小诗,后来被插上歌唱的翅膀,在传唱不已。或许,它正是我叙述友情的另一种方式。在远离故乡的街头,瞥见一个幼时的朋友。他也瞅着我,像是探究一个人面怪兽。我走上前,伸出了手。他手掌粗糙,有点生硬,触碰中记忆悠悠。放开紧握的手时,往事飘来,一路清清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