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风】
站在阿拉山口哨所,风几无止息,衣衫乱卷,哨所的铁门也得用力扯住了,要不风就大发淫威,将门重重地撞上。
这样的风力,在这片平坦的山坳,亮相频频,呼声阵阵,不知是它也青睐这广袤的绿浪,抑或对这一片宁静的天地,掩饰不住一波又一波的醋意。一年100天以上,8级风力。阿拉山口边防连的史志上,记录着这一段文字。力透纸背。
我是在炽热的夏日,登临祖国大西北这一普通的哨所的,它和著名的小白杨哨所(歌曲《一棵小白杨》就出自于此)相距并不太远。三伏天气,又恰正午。巴尔鲁克山的青青草原,更显阳光的灼烫,阳光直直地逼视,心都会禁不住战栗。不寒而栗。而风,也热浪一样地扑来,几乎难以站立,在这风口上感受一天,也许真是稀奇和浪漫,而战士们,却是一呆数年,几乎天天在此站岗放哨,这需要多么坚强的体魄和坚定的毅力!
还有不远处的阿拉尔山口岸,车来车往,各色人等,不乏捞世界鼓了自己的腰包的。那也是一种风,时不时在吹打着清贫而又辛苦的战士们,企图剥蚀着哨所营房的屋墙。
树欲静,而风不止。风,它究竟会制造出什么样的事端和麻烦呢?我踏进简陋而又规整的营房,抬眼就望见了那立在山坡上的几行大字:大风吹不动,诱惑打不动,强敌撼不动。这几行字大气磅礴,有一种凛然之感,不可随意侵犯,继而,我又久久地凝望山冈上的那一块顶风石。它沉静而内敛,它无语而又凝重,它在风的肆虐之中,傲然挺胸,无所畏惧,像一艘迎风破浪的船帆,在风的波浪中绝不沉沦,绝不言败!
其实,无论是在生活的道路上,还是在事业的跋涉中,风总是不可避免的,是被风轻易地吹垮乃至扼杀,还是在风中把住航舵,站稳脚跟,这实实在在是一个关键。风也是各式各样的,它有时也会带着某种诱人的色味出现,有时也笑里藏刀似的留在你身边,它凶猛,它强悍,但它也诡谲,也阴险,也一眼不可识破。
总之,它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它无孔不入,它无处不在,它说变脸就变脸,说要来就立马而来。不可捉摸。
知悉了风,掌握了风,也就可以从容不迫了!这正是一种很高的境界了!
不,我还要说,还有一种更高的致远的境界,它更超然更纯粹,也更具藐视精神,有一种天下无敌之大气概!
这就叫:无风!
在阿拉山边防连的营房正门口,还矗立着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镌刻这两个大字,浓浓的血色。我又一次被震撼了,我触摸到了战士们的精神,中国军人的军魂!
这也该是一个大写的人的灵魂吧!
【一棵树】
这一定不是巧合。在我的血脉里,在我的骨髓中,一棵树,早已发轫,并且潜滋暗长,已渗透了我的身心。我某一天发现,我对于一棵树的描述、寄寓和联想,竟然从幼年直至如今人到中年,每个时期均未间断。虽然有时笔墨的色泽不一,叙及的视角也各有不同。
这些诗文,不仅对某一个时期来说具有无可辩驳的特征和作用。即便现在读来,仍感动着我,激励着我,情感充沛,意气风发。更有一股子青春豪气和人生经历之后的颖悟感喟。
树根。是树的灵魂。不显山露水,却缄默着这一个庞大的世界。这个世界的风光,都给了树干和枝叶。它埋藏在地底之下,却捍卫和挺举着一种高贵的生命的尊严。
并不是喧闹的生命才最辉煌。天地之间还有一种无声的歌,紧扣大地的脉搏,在土被里震荡。
无疑,你曾经是被埋没者,可谁能说被埋没就一定意味着悲悯和无望?你显然又是丑陋的,但心灵的丑陋才是美的消亡!
如今,虬曲蓬乱的须发,沾满泥土的黑褐色的骨骼都被强行曝光,你更沉默了,绿色的沉甸甸的记忆和被肆虐的风暴折断的脊梁,在夕阳里,竟凝为一片悲怆!
你毕竟是大地的儿子。
当你终于从沉沦的痛苦中昂然自拔,勇敢而自信地接受艺术的整容,又有谁不惊叹你的仪态万方和刚强!
哦,正是因为你,我才深深懂得:作为人所应该具备的形象!
二十多岁。我也算是在一个青年工作岗位上,让青春飞扬着。
我是敏感和理性融于一身。青春舞台上的轻飘和浮躁之气,也让我嗅觉到了,并化为诗文,成为座右铭,及时警醒自己。这一篇短小的散文诗,当年发表在上海青年刊物的扉页上了,让许多同龄诵读并牢记了。一位长我二十岁的部队转业干部,在机关任要职,工作之余,就时常到我办公室,兴致盎然地背诵一遍,对此文的立意和意境夸赞有余。
就像青春一样,激情容易外露,而含蓄总欠不足,这首诗文的直露,还是一览无余的。
那年,我还创作了一首小诗,叫《岩松》。发表在了《解放日报》朝花文艺副刊上。
所有的日子,都痴立成一种美丽的渴望。面对迷乱如星群的时空,常绿着有韵的遐想,即使蔓草潜滋暗长。落日的句号沉甸甸的,无数次剥蚀执拗的视影。簇簇浓烈的孤傲,都绝不会,一片片碎裂。也许咬定了苍翠的岩芯,寂寞的山巅也不再寂寞。
也许比前一首稍显深沉了,那种铿锵锐气,还是剑光毕现。
时光荏苒。几多拼搏,几多感悟,几多春秋,几多沉浮。事业的,感情的,健康的,家庭的和社会的种种细微的波动和跌宕的变迁,都是对人心的历练。
视线和思路又无数次转向了树木。那些沉默如金,风不止而不得清静的树木。
它们在城市、乡村无处不在。总能跳进我的眼帘,吻合我们的心境,成为我们各种心思和情绪的代言。
人过四十而不惑。从大都市一步跨入大戈壁,撞见大沙漠,树就越发显得伟岸和特别。
世事多变,人情冷暖,历史尘寰,茫茫大地,又留下了多少可歌可泣,顶天立地的事物。
一个北方女孩说,她三十多了,哪怕再晚,也要找到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像树一样。
一个南方男孩说,我心中的偶像一个个都凋谢了,太经不起历史的炙烤。但那天我见到沙漠里的胡杨,我发现了自己真正的榜样,我甚感欣慰。
当榜样都如明艳的花朵,纷纷飘落。我还有你,伫立着,过一种顶天立地的生活。阴郁时,也仰望一下天空。风雨的戏弄,是为了放弃飞翔的幻想,催生沉着。一时的飘舞,是大智若愚。足下一步未挪,纵使弃于无尽的荒漠,也仪态万方,悠然地思索。学做一棵树,是一生的功课。长成一棵长明灯,闪亮的,是芳香和婆娑。
我某一日在大雪冰封的清寒凛冽之中,忽然瞥见了一棵树,我心忽地一热,感觉春天正向自己走来。
只是站在原地,风没让她欢舞。我走过,也走的是自己的路。在戈壁,她披一身的雪,让我想到了冰肌玉骨。不动声色,已摇落了一地孤独。天地很静,她更是宁静,在她边上,我加快了自己的心速。这个冷冽的季节,谁的歌,能触动心中的景物。放慢脚步,我回首一望,柔风恰好,惹她浅浅一笑。
所以,当一位素昧平生的小伙子问我,这世界什么值得你爱。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从爱一棵树开始吧,迈出爱的无限绵长和深情款款的路,这一生就无惧孤独。
所以,当一位有志于在艺术舞台上独树一帜的朋友向我征询,下一步应该如何迈步。我殷切地告之,就打出一棵树的旗号吧,一棵树,就是一把利剑,他会在戈壁上闪亮,让艺术激情芬芳四溅!
于是就有了这一番遐思和期望:
找我长久站立的一处,朝着南方,种一棵树。不要高大茂密,也无需珍贵名木。就像我的身子,离群索居,抖落古沙漠万年的尘土。在我走了之后,支撑一片天地,凝结一个时代的孤独。从黎明到夜深,给看见过我的人,一种生命的感动。
【片刻的忏悔】
一
小车拐入北四环匝道时,那辆助动车忽然撞上了隔离栏杆,凝滞了片刻,车倾倒了,车上的人慢镜头似的也倒下了,不是那种带点挣扎的遽然地跌落,而是软绵绵地、四仰八叉地倒地,倒地后便一动不动了。
离我们七八米远,是初冬的傍晚,那人戴口罩、棉帽,看不清面目,凭形态,像是一个刚迈入老年的男子。
他自行撞上非机隔离的铁栏杆上。周边没车,也无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一刹那的疑惑是,他是因为目力不及,撞上去的,还是忽然晕眩,令助动车一时失控?
我的同行差不多同时,也“哟”了一声,随即立即判断:“这人肯定是低血糖!”显然,他也瞥见了这一幕。我脑子则迅速反应排斥道:“更有可能是脑溢血!”
应该实事求是地说,虽然迟疑了一会儿,眼睛已看不清那横陈大道的人和车,我还是说了一句:“打个电话报救护吧。”同行也已提起手机,准备下一步的动作。这时司机不容置疑地发话了:“千万别打!打了我们就走不了,接下去会很麻烦,我碰到过……”
我与同行面面相觑,竟都一下子失语了。而此时忽然生成的失语,之后却像沉重的铅块,长时间地堵在我的心口,搬挪不动,愈堵愈沉。
我为这失语,必定得付出代价。不是物质上的,是精神上的,而精神这类无法直观目睹的事物,我又是何等看重。
这是2013年的北京,我已届知天命之年。而我来过北京也已经无数次了。
司机是当地人。年龄大约与我相近。
二
拥挤的地铁站,像人满为患的火车站一样喧闹。
挤进车厢时,就是罐头里的沙丁鱼了。气喘不过来,心烦。磕磕碰碰也属自然。
吵嚷声起,一个中年男子,也算高大,带着标准的京腔,带着埋怨和斥责。那一边是几个异乡人,是湖北口音。他们手提或肩扛着行李包袱。也许是他与他们中的一位碰撞了,稍稍有点推搡。
争斗的架势,似乎已然展开。
其中的一位痩高个儿,什么话都没说,忽然从兜里取出什么东西。但那眼珠子里是冒出火星子的。
只听见挨着他的中年男子喊叫起来:“捅刀子了!他捅刀子了!”
挤作一团、几乎密不透风的乘客竟然闪开,迅即腾出了些许空间,还有人让出了座位。但谁都没吱声。唯有这男子痛苦地捂着肚腹,弯下了刚才还显高大的身躯,摸索着座位,嘴里还在无力地叫嚷着:“杀人了,捅刀子了,把他抓住……”
没有任何人动弹。那个捅刀子的人也一言不发。我的眼睛却紧紧地盯视着他。
列车到站。那人与同伴目光对接了一下,迅速出了车门。中年男子的声音又加大了:“抓住他,抓住他,他捅刀子了……”声力急迫而微弱。
依然没有人动弹。我却紧随瘦高个儿下了车,跟着他,一步不差。我的同伴也跟着我,还扯了扯我的衣袖,想要说什么。
我没留意,眼睛里就只有这个瘦高个了。
瘦高个发觉有人盯着他,想转个方向逃逸。我也转了方向,像钉子一般死死地咬住了他。
幸亏警察闻讯赶来,截住了他的去路……
事后,同伴说,你刚才是不要命了,你靠人家这么近,如果人家狗急跳墙,你一定吃大亏。
刚才我真的什么都没想,只有那个捅刀子的人在我眼里。
至今那一幕,还恍若在眼前,清晰如昨。
这是1988年的夏日,北京。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达神圣的首都。我正值青春韶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