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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是冤家不打脸

我醒来的时候,扣衬衫纽扣的手是抖的。

活了二十二年,我在失恋的第二天就干了一件二到极点的事情。

酒店套房的洗手间里有洗澡的水声。

我看着那件搁在沙发上的皱巴巴的黑衬衫,忽然想到昨天那张黄历。

诸事不宜。

这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昨晚我到底干了什么?

脑子里那团混沌的意识就跟我现在的视线一样模糊不清,洗手间里的水声一停,我深呼吸一口气,瞄准套房大门的方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猛冲了出去。

如果时间倒回到十二个小时以前,我一定不会贪便宜买下那对号称能让瞳孔放大三倍、美目极绚的美瞳眼镜。那么十二个小时以前,我在干什么?单手托腮,很努力地开始回忆——

光怪陆离的酒吧,耳边人声嘈杂,我揉了揉眼,看不清,又揉了揉,还是看不清,但五十米开外那个坐在吧台旁喝酒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像我的初恋苏意涵。

现在,我的第一朵桃花如此显眼,热辣辣地开在一个衣着暴露的小太妹身边。

我心里莫名悲凉地想起一句话: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长腿细腰,黑色的衬衫极妥帖地附在他身形极好的上半身——这件黑衬衫,我攒了一个月的零花钱外加一次设计大赛的奖金,开开心心地买了给苏意涵当生日礼物,结果第二天,苏意涵就穿着我送的黑衬衫,给了我一个大大的surprise,他面色平静地将我约到学校的图书馆门口,然后面色平静地告诉我,小萌,我们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因为你心里有别人了,对不对?

但欺骗我,很好玩,对不对?

酒这个东西能壮胆,我在猛灌了半瓶白酒以后,手心冒汗,开始步伐不稳地一步一步靠近他。

头很晕,隐形眼镜的视线,模糊不清。

“喂!”我拍了拍他的肩,然后在男人转身的那一刹那,将手里的酒泼到了他的脸上——

回忆断在这个点上。

“喂,陆小萌,你到底在发什么呆,还有三个月就要交毕业课题了,你就这么悠哉?”刘涛用笔戳了戳我的脑袋。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

“我看你自打那晚去了酒吧以后就不正常,到底怎么了你?”

我瞬间瞪圆了眼着急辩解:“哪、哪里不正常了?”

刘涛一脸的狐疑:“从头到脚啊,没一个地方正常的。”

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很严肃地咳了一声:“你、你胡说什么?作为祖国未来的栋梁,肩负着强烈的使命感和荣誉感,一想到我的毕业论文如果不能合格就意味着必拖祖国的后腿,你让我如何正常得起来?!”

刘涛不屑,倒也没再问的意思:“嘁,真的这样?”

“废话,没看到我现在正头疼着吗?”

将脑袋用力地磕在桌子上,我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了呢?

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回头的时候,那张脸是苏意涵的脸吧?

可怎么就那么不像呢?

继续想继续想,一定得把这个杀千刀的给想出来。

思绪重新定格在那个酒气熏天的深夜——我不知道我的隐形眼镜到底是什么时候掉的,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酒店套房的那盏亮晶晶的水晶羽毛灯,迷得人眼睛都花了。

我眯着眼睛打量着那个将我扶到床上的男人——英挺的剑眉微蹙,不是在嫌我重吧?

粗重的气息喷在我的颈项间,挠得人痒痒的。

扒拉着他衬衫的领口,忽然很想琼瑶附体,我恨不能摇着这货好好问问为什么说分手就分手——苏意涵,你若真觉得我不好,你可以跟我讲,跟我讲,然后……我会改的。

我用力抓着他的衣领,可无奈半斤白酒换来的肥胆,到最后却变成了全身无力。

苏意涵,别连一个理由都没有,就彻底让我放手。

鼻子很酸,眼底氤氤氲氲泛起水汽。

眼前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体贴,大掌轻轻捧上我的脸,拇指压上眼角,拭去眼泪,低沉如若大提琴似的嗓音,酥得人心乱似麻:“陆小萌,你泼了我一脸酒,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身上被轻轻盖上被子,并且能感觉到连被角都被温柔地掖了掖,他拨开我的手,摸了摸我的额:“睡一觉,醒来就没事了。”

他转身欲走。

“喂,你、你给我站住!”

喉头干哑,我盯着头顶那盏水晶灯,脑袋沉得不像话。

他回头,不耐地挑眉:“你又想干吗?”

我瞧见他身上那件黑衬衫,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可见,我对花在苏意涵身上的那三千多大洋,的确是心有不甘的。

我平时那么贪嘴,可为了给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真的是下了血本。

我努力瞪起已经沉得压根也撑不起来的眼皮,视线模糊:“把衣服给我,给我脱了!”

没理由让你穿着我送的衣服去泡别的妹子。

男人愣了一下,没打算再理我,抬脚就走。

被彻底无视了有没有!

我掀了被子,一个箭步冲到他的面前,扬着下巴:“听见没有?我让你脱衣服!”

他一脸的倨傲,微哼了声就要绕过我。

“干吗呢你?”这不是逼我亲自动手吗?

我抬手就去解他胸前的扣子,男人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然后挡住了我的爪子,轻轻巧巧便将我拨到了一边。

磁性的声音低哑,不似方才沉稳:“你确定?”

确定什么确定?

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你身上这件衣服,是我花的钱!

所以,拿了我的给我交出来,吃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我拉着他的衣领,男人身前的那一排扣子散成两排不重叠的虚影,我发抖的手在他胸前乱摸,好不容易摸到一颗扣子,却怎么也解不开。

男人的身体已经绷得宛若一张弓。

视线范围内,我看到他的喉结滑了一下。

手腕忽然被抓住。

“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确定?”

他的掌心炙热,眼里慢慢地簇起一团火,眸色沉沉,似有暗流涌动。

“当然确——”

话未说完,唇已经被堵上。

然后,身体被重新摁到了床上。

然后,那件我花了重金买下来的黑衬衣掉在了地上。

然后……

脑袋重重磕到桌子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咚”,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的我已经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刘涛被我这一声响动吓得手一抖,同时,手里的笔也掉了,她连忙伸手揽住我的肩。

“哎,陆小萌你怎么了,脸怎么那么红啊?”

我:“……”

某陆姓女子的悲惨遭遇告诉大家一个真理:自古打折货,多半不靠谱。

眼下自习教室里灯火通明,我生无可恋地趴在桌子上吃着二孟和东子给我从食堂带来的晚饭。

二孟和东子打完篮球端来作业,瞧这架势大概是跟我和刘涛想得一样——早死早投生,突击完了毕业论文的课题,往后的三个月就能疯了似的享受我们那终将逝去的青春。

但其实,还有一个悲剧的原因,我们的专业是传媒设计,而接收我们论文的导师叫叶靖楠,据说是整个人文学院传媒课里一辈子打最低分的凶残货,所以,早点交作业,若被打回的次数太多,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修改——这个理由,真是说出来都带了那么点淡淡的忧伤——因为,今晚,已经是我们第三次修改论文了。

其实有的时候,你很难理解“命运多舛”这四个字的含义,明明晚上十点我们还在自习教室修改论文,可到了凌晨一点,我们四个居然齐刷刷地出现在了A大附近的派出所,而且,一个个的,鼻青脸肿。

凌晨一点半,我眼中的世界不过两根牙签的视野面积——两片肿胀的眼皮缝隙里,颇有难度地抬高了下颚,脑袋差不多仰起了一个直角,终于将那仇人两条修长笔直的腿给观摩完毕,无奈我的视野面积实在太小,导致整个含恨的、带着怒意的、死不瞑目的目光都晕染了一丝泪眼朦胧的味道。

一身黑色的西服,坐在录笔录案台旁的男人,拍了拍衣袖上沾的灰,有些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磁性而饱满的声音带着一抹恹恹的慵懒,催问着身边的民警:“还没好吗?跟我一起过来的保安在隔壁屋子里都录好笔录了。”

“这一晚上忽然蹲了太多人,值班的人手不够啊。”

黑衣男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听着恨得牙痒,可下颚才动了动,就觉得骨骼像是错位了般疼。

“轮到你了。名字?”冰冷的声音带着困顿,终于盘查到了我的头上。

“张小丽。”我嗫嚅着声,琢磨着怎么像模像样地如东子刘涛那样扯个谎,至少不能让家里人发现我今晚冒冒失失地闯了那么大一个祸,至少得拖着时间,等小齐她姐姐风风火火地赶来救场。

其实今晚这事儿吧,真不能怪我们。

谁晓得过了十一点,A大那一片自习教室会自动断电?谁又晓得,A大的保安居然如此勤勤恳恳,掐分掐秒地在十一点锁了楼下的大铁门?打完瞌睡的我们四个一睁眼,四周一片漆黑,差点没被吓死。

所幸人多壮胆,背着书包爬围栏……

若故事在这里结束,纵然结局有些平淡,但也算是皆大欢喜,可是别忘了,人生处处有惊喜。

当体积过于庞大的东子被保安叔叔正正准准的手电筒光线给钉在扶栏上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我们三个虎躯一震——好比越狱的犯人越到一半,却被探照灯生生暴露了行踪。

一颗心猛悬到了嗓子眼,我们压根也来不及辩解,黑暗中便是一阵混战,二孟身手灵活,拉着我跟刘涛左闪右避,眼见就要突出重围,但趴在围栏上的东子不知怎么没趴稳,精准无误地砸在二孟身上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不怕碰到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碰到猪一样的队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什么,再说一遍?”

“张……张小丽。”今晚终归是闯了祸,殴打大学保安——但天理可鉴,那受了轻伤的保安叔叔,是被东子的庞大身躯砸伤的。

“怎么这年头是个女的都叫张小丽?”铁栏栅外头,打着哈欠的民警一边录笔录一边迟疑着抬眸。

“俺……俺爹没文化……就给俺……取了这名字。”我撇了撇嘴,尽量让自己被打肿的脸露出无辜纯朴的表情——刘涛已经把自己定义成一个菜农的女儿,二孟更过分,居然硬把他老爹挖煤挖出来的身家说成负债两百万,二孟他那暴发户的爹听了非得吐血不可。

所以这谎,我也得跟着扯下去——再剩十分钟,等小齐那万能的姐姐一到,眼前的案子一销,我就不用这么一脸萎靡地蹲在这里了。

民警将信将疑地低头记录,空气中传来一声带着讽意的轻笑,霎时间我觉得脊背冰凉,幽幽抬头便看到熨烫笔挺的黑色西装,不打一丝褶儿,男人姣好的五官绘着说不出的闲适,白皙修长的五指把玩着一个浅粉色的皮夹,不出意外地,我看到那个男人抿了抿薄唇,食指尖儿一挑,就从钱包的夹层里摸出了一张浅蓝色的卡片,推到了民警的面前。

耳畔“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死了死了,那是我的……身份证。

“警察叔叔……我……我叫陆小萌。”

望着局子里的白墙上头,那血淋淋的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嗖嗖嗖”地接受到那三道损友同情无比的目光,我的声音都抖了。

完了完了,陆青山要是知道了,非剥掉我一层皮不可——怎么办怎么办?

此时此刻顶着这么一张鼻青脸肿的鬼样,骗他说是睡觉的时候从上铺摔下来碰的?肯定瞒不过的——老陆的智商如他的身高般,伟岸得让人无法直视。

他一定会戳着我的脑袋,说我这种智商,绝不可能是他亲生的。

正愣神间,“吱呀”一声,铁栏栅门已经被打开,黑衣男人居高临下的姿态,宛若睥睨一只蝼蚁似的看着我,浅粉色的唇形异常美好,可透过薄唇吐出的一字一句却让我觉得阴风阵阵似的寒:“陆小萌,我以为这次你还能跑得无影无踪,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

白纸黑字的笔录就摊在我面前——笔录里按着我的手印,盖着中华人民共和国“××”警局的章。

我做贼心虚,下意识地抬手去抢,他的大手却如鹰爪似的一把揪起我的衣领:“走,我亲自带你回家。”

“叔叔……”我静坐在大奔内,低头对手指,沉默又诡异的气氛让我僵坐着浑身都不舒服。

专心开车的男人额上的青筋突然跳了两下:“你叫我什么?”

声音很沉,阴森森的。

我一个激灵便明白过来,立马改口:“哥哥。”两军对垒,攻心为上,从思想上瓦解敌人的斗志为上策——祈祷眼前这男人吃软不吃硬,自己的拳头搞不定他,总得发挥下性别优势才行。

不过话说回来,跟我们干架的,分明是A大的保安,保安里头几时混进了这么个衣冠楚楚的男人?

我看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哆嗦了一下。

我深呼吸一口气,诚恳道:“今天晚上是我们不对……我和我朋友一时冲动,再加上天黑看不清,难免就……伤及无辜。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他面无表情,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您大人有大量,能不能放过我这回?”摆足了可怜劲儿,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我疼得连声音都抖了。

如果让老陆看到我这副样子……他肯定会说:小萌啊,你怎么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呢?你嫁人吧,找个男人管管你,我也放心了——我看叶老那孙子就不错,一表人才的,就是年纪大点,不过稳重啊!你喜欢吗?喜欢咱就嫁!

鬼才喜欢呢,21世纪,我们崇尚的是婚姻自由,包办未来什么的,才不是我们新时代新新女性的作为!

我一口一个好哥哥,也不嫌腻歪。

“好哥哥你看,我这样子回家,结局就是一个死字。”

他越是沉默,我就越心慌——大奔跑得飞快,车窗外的一根根灯柱飞掠而过,照眼下这速度,再过十五分钟我的人生就会变成一个杯具。

“而且……我爸爸一定会对我家法伺候,拳打脚踢,拖把扫帚轮着来。”老陆对不住你了。

“哦?”距离到家还有十三分钟的时候,谢天谢地,这个闷骚货终于开口了,“拳打脚踢——那是挺惨的。”

饱满的嗓音里竟隐着一丝笑意。

车子稳稳地在路边停好,我心中一喜,敢情这挥了三拳在二孟脸上的货竟也这么有同情心?

“小萌。”

忽然听到这个陌生男人这么亲昵地叫我,委实有些受不住,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颗一颗地往外冒——可这口气这声线,为什么莫名地有种熟悉感。

“所以,你不想回家对不对?”他踩下脚刹,转眸望着我。

黑曜石般的眼像有一种魔力,深邃而幽沉的目光像能吸没人的三魂七魄,忍不住地,我就觉得喉咙有些干哑:“是……是的。”

阿弥陀佛,陆小萌,不过一副皮囊罢了,你心虚作甚?!

我的结巴声让车内的气氛瞬间诡异了起来。

“可不回家的话,我们今晚……去哪儿呢?”他低着嗓音哑哑地笑着。

不戴有色眼镜的话,我不得不对眼前这男人的声音打五分,磁性的声音很饱满,震得人耳膜都酥酥的。

可是,等等,他刚才这话,怎么让我有种被调戏的感觉?还是说,这闷骚货不会打算勾引我吧?

阿弥陀佛,施主,你怎么可以对我色诱呢?

你要知道,我钢铁般的意识是如此地……

不坚定。

正愣神揣摩对方的心思,却看到他忽然一只手臂撑过来,将一脸不明真相的我困在车门和他的胸膛之间。

“小萌,你当真记不得我是谁?”

似笑非笑的口吻,以及这越来越沉的声线,剑眉硬挺,高鼻薄唇——某张模糊的脸极诡异地闪过我的脑海……那张,在熠熠的羽毛吊灯下,极清俊的脸。

我猛一个激灵回神:“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心里否定的同时,已然听到他一声轻笑,男人重复问道:“小萌,你当真记不得我是谁?”

“怎么会忘记呢,哥哥长得那么好看,我记得的!”眼下,只有服软,才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陆小萌的唯一出路。

“哦?记得些什么?”男人似来了兴趣,挑了挑眉,唇角都扬高了些许。

“记得……”他遽然逼近一寸,我的心虚让自个儿的阵脚大乱,后背紧紧靠着副驾驶侧的车门,琢磨着自己这个时候若是夺门而逃,到底有几成把握,“记得……记得……”

有够失败的,来来回回四五个“记得”愣是什么都没记起来。

他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仿佛只是我的错觉,马上,那双墨色的瞳仁里,又充满了戏谑,让我极端不爽。

“你撒谎呢,都快成精了,可惜道行还不够。”

他重新坐好,拉了安全带将我锁在座位上,语调懒懒地说:“小萌,陆伯伯如果知道你晚上在学校里殴打保安,不会生气吗?”

从他停车时的雀跃,到被戏弄的不快,到眼下他那亲密的一声“陆伯伯”,不安的情绪在一瞬间便升到了顶峰。

我气愤得要命,扁嘴闷闷不乐道:“我爸才不管我呢,若要真管我,我今年刚满二十二岁,也不会急着把我往火坑里推。”反正横竖都是死,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回家被老陆批一顿,逼婚的话,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

一颗忐忑的少女心,被眼前这皮笑肉不笑的大叔肆意地揉圆捏扁。

“火坑?”男人变戏法似的从后座里摸出了医用急救箱,递给我一块纱布,淡淡的药水味道,敷着凉凉的。

“你是不清楚我的处境有多惨。”我叹了口气,有的话不吐不快,但吐了,更不快,“所以你可怜可怜我吧,今晚别把我拎回家行不行?”

希望我的悲惨遭遇能让他动容,今晚放过我,皆大欢喜。

“仔细说说,指不定我就把你带回你朋友那儿了。”他眸光淡淡的,深沉的眼眸中竟似多了几分算计的味道。

揉着红肿的脸,我开始进入祥林嫂的变身状态:“这位好哥哥有所不知,我被逼着嫁给一个老男人。”

“老男人?”他低低地反问,我异常清晰地看到对方额上的青筋一跳。

“大我十岁,不是老男人是什么?”我无奈地顿了顿,“你知道十岁是什么概念吗?十岁就是按照我现在的智商,小学都可以跳级读完十轮。”

“那看来,你智商挺高的嘛。”

他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看着真是瘆得慌。

“嘿嘿,谬赞谬赞。”我厚着脸皮摸摸鼻子,往常我跟东子他们吐苦水的时候,那群损友都不以为然,总觉得老陆是在开玩笑,见鬼的开玩笑,婚纱都订好了!

“说来也怪,我爸他瞧不上青春年少的正太,却对那一个奔四的中年大叔极有兴趣,心心念念地想等我大学毕业就结婚,听我爸说,老男人在大学里教书来着,我忘了是哪所大学,但琢磨着他三十二岁都没有女朋友,还需要家庭包办婚姻,实在是太没有前途了,对不对?”

男人眯了眯眼,沉默了片刻以后,示意我继续。

“刘涛跟我分析的时候,我也这么觉得,大学老师,三十二岁还单身,多半内分泌失调,就像……”咬唇想了想,“就像……教我们设计导论的那个叶靖楠,对学生那态度,绝对是一级的摧花麻辣手。”

“……”

“说来话长,其实今晚要不是为了改叶靖楠的毕业论文,我也不至于深夜还被关在教学楼里,也就不会有今晚的乌龙,你说是吧?”

叶靖楠的恶名,我刚进A大的时候就听说过,这货上课没有点名的习惯,按理,不点名的大课应该是所有学生理想中的天堂,但无奈叶靖楠一到期末写论文就巨严无比,稍有不合格的立马打回让你重写。

所以,为了正面避开他的气场,我从开学到现在,都没去过他的课,以至于听人提起“叶靖楠”这个名字,总是将他脑补成歪瓜裂枣的猥琐大叔。

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对方的态度——很明显,他嘴角一抽,约莫……是被我的悲惨遭遇感染了?

车内气氛有些诡异,沉寂了足足一分钟,男人忽然用寡淡的眼眸扫了我一眼:“刚才给你敷的是消肿的药,再给你抹点药水,估计明天就能彻底消肿了。”

我眨了眨眼,半信半疑。

只见对方从应急药箱里拿出了一瓶药水还有棉签,蘸了蘸药水,凑近一些,冰凉的棉签慢慢地点过我的脸颊,药水的味道在车内弥漫开来,男人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郭,呼吸绵长,轻轻地喷吐在我的脸上,还带了一丝龙井茶的微微发苦的馨香——这是我第一次和除苏意涵以外的男人亲密接触,我居然紧张了。

想到苏意涵,心下黯然,芝兰玉树的男人,可惜不再属于我。

几乎是下意识地,我脑袋往后一躲,却又觉得这样太过矫情,撇了撇嘴,索性僵着脖子一动不动。

这个把我揍趴的男人突然这么好心,让我有些接受不了。

“无论如何,今晚我还是得跟你们道一句歉,教学楼外黑漆漆的,也看不清你们这些女孩子,下手难免有些不知轻重。”男人敛眸,不轻不重的神色里有一丝难言的尴尬。

我眉角一抽,话说黑暗中那一仗,有个浑蛋居然袭胸,若非我的胸部暴露了性别,估计眼下老陆就得亲自去医院接我了。

深呼吸一口气,我不死心,猛地一把拉过他的手,两只柔软的掌心里包着他一只爪子:“不必道歉的,只要……只要你今晚别把我拎回家就成!我这个样子回家,实在没办法向我爸爸交代!”

擦好药,男人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如夜的黑眸微微眯起,一闪而过令人匪夷所思的笑意:“你这样……确实没办法向陆老先生交代。”

从我的掌心里抽回手来,拧好药瓶盖,黑眸定定地凝向我的脸:“要不这样吧,今晚的事情,我也有责任,所以就由我这个事主亲自登门向陆伯伯道歉,责任我也一个人全揽了,你安安心心地回家,这些天好好休息,怎么样?”

“真的假的?”有这么好的事?我一下子从肇事者荣升为被害者,听上去似乎挺不错的。

“呵,我可不是撒谎精。”男人低低的嗓音里藏着一丝压抑的笑意,驱车踩紧油门便跑上了路。

“可是……”我咬唇,看着不远处的陆家宅邸,跳车之前有些警惕地看着他,“这位好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下了车,他很绅士地替我拉开车门,背光而立的男人的身影被陆家门口的灯拉得长长的,显得他身形格外颀长挺拔,他掀唇笑了笑,差点儿就迷了我的眼。

“鄙人姓叶,叶靖楠。”

耳畔似有一声惊雷炸响,正负离子的电流齐刷刷地打过我僵硬的后脊背,我脸上抽搐的表情极度扭曲,颤抖的指尖指向那张皮相极好的脸:“你你你……叶叶叶……”

他在我的愕然里又掀了掀唇,再次跟我确认道:“没错,就是你口中那个内分泌失调的A大教授。”

我正想抱拳痛呼一声“壮士饶命”,却不料他再度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宛如一记重磅炸弹,当场就让我炸成了灰。

“不巧的是,我还是你口中那个指着一场家庭包办婚姻,极度没前途的中年老男人。”

神啊,来一道闪电把我劈回火星吧!

原谅我大脑短路,思考无能,可神经反射系统却引导着本人在面对危险时,该做出何种反应——如弦上的箭般“嗖”地一下就从车内钻出来,猛地后退三步,警惕地跟叶靖楠拉开安全距离:“你你你……浑蛋,不准过来!”

泪奔,这个时候我是该叫这货什么呢?

我实在很难将眼前这个男人跟一直脑补的凶残教授“叶靖楠”画上等号。

也很难将他跟老陆口中那个完美的女婿重叠到一起。

环顾寂寂的四周,已然能听到陆家宅子里张嫂爽朗的大嗓门——幢幢的路灯,照出了我心头满满的悲凉。

人背的时候,喝口水都能塞牙缝,估计就是这个道理。

“呦,怎么不叫我好哥哥了?”叶靖楠双手环胸挑挑眉,皮笑肉不笑。

对方脸上那阴恻恻的冷笑让我怎么都不想示弱,想到自己被人戏耍了一路,我就越发恨得牙痒:“你、你、你要是敢过来我现在就喊人!”

叶靖楠冷哼一声,讽刺道:“有本事你喊,把陆伯伯喊出来——拳打脚踢,拖把扫帚轮着来,我还真想见见这种场面。”

他遽然逼近一步,吓得我生生后退了两步。

“不然我帮你喊,顺便把这张笔录也给你爸爸看看,白纸黑字比任何东西都要有说服力。”说罢他毫不在意地从车里摸出我人生的污点证明。

“你威胁我?!”我倒抽一口凉气,开始否定先前的自我判断。

这货不是叶靖楠吧?说好的严肃内敛、行事果决、对学生如春风般温暖的某高校海归级别教授呢?

这货摆明了以欺压弱小为乐啊!

“正是。”

叶靖楠脸上浅浅的笑,明明是人畜无害的温柔模样,却看得我很想甩他一脸的卫生巾,还得是加料的那种。

“有你这么无耻的大叔吗?!”

“无耻大叔模式和善解人意好哥哥模式,我可以随时切换,你挑一个,怎么样?”

这会儿轮到我嘴角开始抽搐——这卑鄙无耻又淫荡的货绝对不是叶靖楠!绝对不是!

“好哥哥,我错了。”一番冷静的对峙之后,我明白了叶靖楠的言外之意,为了藏好自己人生的污点,我举双手投降。

“嗯,真乖。”亲昵地摸摸我的脑袋,叶靖楠看我服软,满意地点点头。

我心里万般地不服气,唯唯诺诺地跟在对方身后,看着越走越近的陆家大门,琢磨着择日不如撞日,是不是该趁这机会把自己的底线亮一亮?

“叶靖楠,哪怕你扣留了我的作案笔录,我……我也不会嫁给你的!”我最担心的事情就这么一桩。

其实我还担心,今晚我当着他的面说了他那么多坏话,他会不会公报私仇让我挂科,但归根结底,相比较人生一辈子的幸福,我觉得让我大四重修……我比较接受后者。

走在前头的男人凉凉一笑:“你担心什么,你又不是我的菜。”

末了,还凉凉地补了一句:“而且,我不喜欢像你这样发育不全的小丫头片子,但……霸王硬上弓的话,勉强可以接受。”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言外之意,我却没听懂。

叶靖楠回过身来,淡然的视线落在我的胸口。

“是A吧?”

我的呆滞不过半秒钟,剩下的半秒用来勃然大怒:“你胡说,明明是B!”

“不可能!”他的否决来得太过迅速,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我的老脸顿时烧红,只差没有从耳朵里喷出蒸汽来。

“手感是不错,可惜大小……”

我面部肌肉再次开始疯狂地抽搐——袭胸的仇人就在眼前,我却没办法拿拳头招呼他,很憋屈很无奈啊!

叶靖楠从容地转身,指尖刚刚压到铁门旁的门铃,却被我一把拦住。

“我们宿仇本就多……可一码归一码,你先前在车上说的没骗我吧?”狡猾无耻的叶靖楠,撞到他的枪口上,算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可心底依旧窃窃地希望着,保佑这货能说话算话。

“你是说顶包揽责的事?”他黑曜石般的眼里,划过一丝戏谑的笑意。

“不错。”我咬唇忐忑。

“我到底骗不骗你,这个掌握在你自己手上,懂不懂?”他眼底算计的精光十足。

磨了磨牙,我深深呼吸一口气,能屈能伸才是陆小萌:“好哥哥……”

腻歪的嗓音激出了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嗯,真乖。”

门铃按响,匆匆跑过来开门的是全叔,老实巴交的管家瞧见躲在叶靖楠身后一脸懊恼的我,足足愣了半晌,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反应过来:“你是……小萌?”

花了一分钟反应过来冒出来的句式居然还是疑问句,这让我憋屈的同时,又觉得人生再也没了什么念想,今晚自己肯定面目全非,风华绝代一世,却全被眼前这个男人毁了。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叶靖楠此时已经是诈尸的状态了。

脸肿得火辣辣地疼,我一刻都不想跟叶霉星多待,穿栏越厅便往自个儿房里走,边走边琢磨着为什么人人看我的眼光都那么奇怪,这种强忍着笑意又硬憋着不敢笑的模样,让我忍不住感慨世风日下。

我都被打成这样了,给点同情心好吗?!

可进房门之前,余光掠过镶在楼梯口的玻璃镜,我瞬间呆住,旋即勃然大怒,心中愤怒的小宇宙开始高速旋转。

被擦拭得锃亮的镜面上,正清晰无比地映着我的脸,难怪刚才开门的全叔跟张嫂都是一脸震惊,然后捂嘴憋笑。

到底是谁?!居然用紫色的药水,在我脸上画了一只大大的乌龟!

我居然毫无知觉地跟对方交流了一路,而对方亦以同样严肃认真的态度跟我进行谈判和交流。

那货不是叶靖楠吧?!

看着镜中自己无比扭曲的脸——“叶靖楠,你这个人面兽心的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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