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离别之礼,是一个很简单的武学招式,名为“白首同心”。
慕渊说:“我希望你永不会有用到此招的时候。”
慕渊又说:“此招唯一的优点便是出其不意,但因其局限性,怕是只能对最亲近的人使用。”
我听着怎么都觉得有些伤感。好在因招式特殊,我占了慕渊整整一夜的便宜,练得不亦乐乎。临到天亮,他由于一宿未眠,脸色看上去十分苍白,我也练得有七八分熟,索性便收了武息,拉着他半蹲下身,替他擦着额上的薄汗。
东边渐渐泛开红霞,阳光刺破天幕,洒遍万物。
我不舍地扯着袖口,目光扫过他的眉梢眼角,闷闷地道:“王爷先生,以后阿悦不在,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夜里早些休息,白日不要在水榭坐太久,千万别着了凉。”
慕渊颔首,眼睛越过我看向身后,顿了一顿,然后又看回来,浅笑着摸了摸我的头,应道:“本王知道,回雍城之后,你也要懂得收敛。”
“嗯,王爷先生还要记得按时喝药。”
“这个,本王也知道。”
我痴迷地看了一会儿他的脸,猛地扎进他怀里,使劲蹭了蹭,小声道:“阿悦舍不得王爷先生。”
他拍拍我的背。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抽抽鼻子,离开他的怀抱,仰头凝视着他,继续道:“王爷先生……”
“嗯。”
“还有,肾亏虽然的确难治好,但好好养着,不近女色,应该还是有希望的。我回雍城后,也会替你遍寻名医。”
慕渊的身子一僵。
我忽略了他那微妙的表情,满心只想着离别在即,我必须得好好叮嘱一番才能安心。于是,我不管不顾地道:“毕竟阿悦以后还会回来找王爷先生,此事关乎我们两人的幸福。”
慕渊没出声。
“当然了,你以前的风流事迹我可以不计较,只要不会哪天突然冒出七八十个姑娘,抱着娃,在我面前认你当爹就好。”
慕渊扶住额,面色青中带着紫,紫里泛着黑,很是复杂。我刚想问问他怎么了,蓦地后衣领被人一把拎起。
小叔麻利地把我按进怀里,垮着脸道:“逆子有所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慕渊的视线在我和小叔间打了个来回,然后他按捺下方才的情绪,气定神闲道:“早已习惯。”
小叔默默握紧了拳头。
我身体一抖。
小叔神情不变,却咬着牙缓缓道:“臣回去一定好好教训这逆子。”
我无语。
慕渊:“这倒不必。本王反而觉得,阿悦如此生性,是将军之福。”
小叔抿唇不语。
“这世上人心复杂多变,向来难以理清。此子诚挚,若能一世初心不改,倒是这浊世里的一汪清泉了。”
我虽然不明这话中之意,但知道慕渊将我好好夸赞了一番。我骄傲地对着小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看,有人夸你娃呢!
小叔对我丢来一记无情的眼刀,很明显,他在说:闭嘴,小兔崽子!
我感觉很委屈。
片刻后,慕渊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怕只怕天意难违。苏将军觉得呢?”
小叔眼睛一闭,再一睁,表情冷如冰川:“王爷所言,臣记下了。”
“时间也不早了,苏将军,起程吧。”慕渊下了送客令。
我急忙道:“等等!”
他看过来。
我嘟起嘴,道:“王爷先生,昨夜的话,请一定要记得。”只是暂别,暂别而已!你长得这么好看,一定不要跟人跑了,等我上门提亲!
他点头:“本王会记得。”
言毕,他转身,独自步出花园。我呆呆地看着那袭月白常服,一时情不自禁,竟有些哽咽,伸手要小叔抱。小叔皱了皱眉,还是把我抱了起来。我将脑袋埋在小叔肩上,擦了他一袍子的鼻涕。
小叔整个人一蒙,声如闷雷道:“前几月你离家,且不见如此。”
我继续擦,抽噎着回答:“那是离开你,又不是离开王爷先生。”
半晌后,小叔在我脑门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大有要把我扇晕的架势。正好过来的李婶看见了,心疼得不行,却不敢站出来伸张正义,只好跟在后面碎碎念:“造孽哟。这没良心的小家伙本来脑子就不够用了,老爷还这么打,以后谁还要她啊!”
我说:“小叔,她骂你娃智障还注定孤独一生,你都不抽她吗?”
小叔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吗?”
我一哽,瞬间觉得膝盖好痛。
我们一路上日夜兼程,风尘仆仆地赶往帝都。我时不时看着窗外倒退的花草树木,便想起数月前我也是这样抱着不舍的心情来到风华谷,原以为和传说中的九王爷会闹得水火不容,不是他被气死,就是我被打残,却不想见面没多久,我就被他给折服了。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刻进了我心底。甚至连他对我说的话,我都能如数家珍地背出来。
所以总结下来,有些人就是这般,弹指间草木皆可成兵,笼络人心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得看脸。
我想着,回去以后,一定要四处寻医,找找看有没有法子可以治好我的不长之症,然后,再去找慕渊双宿双栖。
我活了十六年,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张萝莉的小脸也不是那么帅了。
到了雍城,小叔决定兵分两路。他一边叮嘱李婶带我回府上好好梳洗,多休息,一边和副将苏涵马不停蹄地去了王宫。我知道他这是要去汇报边关战况,便没有多问。
泡了个花瓣浴,我整个人都舒坦了。
我坐在梳妆台前,李婶帮我理着长发,感慨道:“头发都及腰了。”
我偏头看看,表情严肃:“嗯,该出嫁了。”
李婶一脸纠结:“昨日路上,老爷找我谈过话。”
“是不是对你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让你以后都不能鄙视我的大智慧?”我问。
“那倒不是。”李婶一脸不屑,“主要问了一下你和九王爷之间的大小事宜,继而围绕着孩子的教育大业以及早恋都该被拖出去叉死的问题讨论了半个时辰。”
我有点儿想离家出走。
李婶接着道:“我还听苏副将对此事发表了看法。”
我生出一线希望:“怎么样?他是不是劝我小叔是时候让我早恋让我飞了?”
李婶摇头:“苏副将说,将军考虑得极是,小姐还这么小,要是早恋,宁可错杀三千都不要放过一个。”
你们这些狗腿子!都是狗腿子!
用过晚膳,我吩咐下人将小叔最爱吃的糯米糖藕放在灶上热着,又在饭堂里静坐了两三个时辰。直到亥时,小叔也没有回来。我睡意来袭,打了无数个哈欠,眼皮沉重得睁不开。丫鬟劝我回房休息,都被我拒绝了。我心想,毕竟是回来吃的第一顿饭,我还是想同小叔说几句知心话的。他胜利归来,我还未曾向他道贺。
我这样强撑着,不知不觉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过了三更,李婶起夜时去我房里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吓得冲来饭堂找我,看我打瞌睡打得不知人间二三月,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她走近了,一只手将我抱起,另一只手拍着我的背,柔声道:“回房睡吧,小姐。”
我迷迷糊糊地道:“我要等小叔。”
“老爷很快就回来,小姐莫担心。”
我挠了挠鼻子:“好吧。”
李婶:“还真是不坚定。”
我这一觉,香甜得睡到第二日午时。
我起床一溜达,发现小叔还没回来,顿时心中便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到了这日深夜,小叔和苏涵才从王宫里回来。两人脸上表情凝重,看上去十分疲倦。
我在大门前迎接他俩,说了不到两句话,小叔便要和苏涵去书房。我拉住小叔,一定要他吃些东西才肯放行,李婶也在一旁劝,说我等他吃饭,等了整整两日。小叔心有不忍,这才匆匆和我一起吃了碗醪糟汤圆,然后叫人将茶水、糕点送入书房,不许人打扰。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
我只好按着我的思路,认为他和苏涵在发展某种见不得人的感情。
这种感情简称断袖之癖。
一转眼到了十二月初。我听闻王上领着上百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似是直奔风华谷。我眼皮子一跳,想起先前昏迷时小叔与慕渊的谈话。小叔曾说,慕渊埋下祸根了。
一念至此,我再也顾不得其他,直奔去了小叔书房。
小叔和苏涵当下本是在商议边关诸事,见到我来,他挥手遣走了苏涵。
我等到两扇门一合,立刻扑到小叔脚下,急忙问:“王上去风华谷干什么?”
小叔默默地盯着我,一双深不见底的眸流转着我看不分明的情绪。
我晃着他的腿,又问了一次。
过了许久,小叔才开了口,他的视线毫无焦点地看着前方,问:“阿悦,若我要将你送至远处,你可愿意?”
“远处?”我不解,“有多远?”
“天涯海角,无人所至的地方。”
我吓了一跳,身子冷不防往后一蜷,没有支撑地坐在地上。我茫然地望着小叔的下颌,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指戳戳他:“阿悦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
小叔沉默。
我继续戳他:“小叔生阿悦的气了吗?”
他依旧像石化了一般。
我提着裙摆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而后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就算我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惹是生非、专横跋扈,那也是你亲生的!你不能说送就送!”
我叉腰,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准备下一刻他还不改口的话,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搬出我不知道是谁的亲娘来威胁他。
结果没等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小叔睨着我道:“这会儿成语倒是用得利索。”
“哼!”我气鼓鼓地望向天花板。
他叹了一口气,抚上我的鬓发:“那如果我要将你送去无人之地学武,你也不愿意吗?”
向来不让我进入武道的小叔能提出这种条件,我想,在这雍城里,一定埋下了对我极为不利的祸患,随时有可能将我撕成碎片。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猜想,若当真有祸,我走了,小叔怎么办?
想到这里,我坚决摇头:“我不走!就是外面有一屋子的光腚美人儿等着我宠幸,我也不走!”
小叔差点儿打死我。
我躺在地上滚来滚去,哭得惨兮兮的。他无从下手,于是板着一张脸道:“真到了那时,便由不得你了。”
我抹眼泪:“小叔,你这样强迫一个孩子,就跟老鸨强迫良家妇女去接客是一个道理,你怎么忍心啊?!”
然后……
小叔就特别没人性地对我下毒手了。
半个月后,小叔还是没能用武力使我屈服,雍城里的紧张氛围也一直不见缓解。除了镇国将军府上草木皆兵,连带王城里极少出现于人前的禁卫军亦是全面戒备。我撒泼耍赖、要死要活地威胁小叔告诉我实情,都不管用。最后着实无奈,我只好去绑架慕向南。
王上那老头出了雍城,慕向南身为太子,便理所应当地坐镇宫里。我好不容易送了十八封信进去,才将慕向南这厮给约了出来。
那天是阴天,我坐在常常光顾的书坊前,托着腮左顾右盼。
乍闻一声“愉悦”,我看见慕向南三步并作两步,健步如飞地奔到我面前,一把将我抱进了怀里。
我拼命挣扎出来,理了理自己的刘海,道:“太子好忙,见你一面真难!”
慕向南老实地挠头傻笑,又握上我的爪,嘿嘿一笑:“没办法,父王临走前叮嘱过我,让我时刻留守宫中,这回我还是冒险出来的!”
我翻了一记白眼,不满地继续哼哼。
他捏捏我的脸颊,拉着我上下打量:“太好了,祖王叔没把你折磨得少块肉。”
我撇嘴:“王爷先生待我不知多好。”
“是吗?”慕向南说着,表情有些诡异。
他迟疑片刻,道:“那你对祖王叔……有什么看法?”
我想了想,认真答:“帅得合不拢腿。”
“愉悦,你……”
我摆了摆手,打断他:“先不要说其他的,我问你,王上去风华谷所为何事?可是要为难王爷先生?”
“愉悦,你……”他又结巴了一次。
我被气得胸闷,叉着腰,刚要张嘴战八方,忽然,城门大敞,两顶金灿灿的十六抬大轿从城外缓缓进入。打头的是王族侍卫,骑着高头大马,看过去一派黑风煞气。而他们身后紧跟着的大轿中,坐的正是神色阴郁的王上。街上百姓见着他纷纷跪下,不敢抬头仰望。慕向南也像老鼠见了猫一般,拽着我便往一条小巷中躲。
我隔着人群再往后看,便看见第二顶大轿里穿着一袭月白衣裳、披着狐裘的慕渊。
他手里握着一条淡蓝色的方巾,神色不佳,病容满面,不停地捂着嘴咳嗽。
我胸口一揪,不禁喃喃道:“王爷先生……”
慕向南随着我的视线一同望去,也吃了一惊:“祖王叔?”
我侧眸,见慕向南陷入沉思:“祖王叔怎会当真来了王城?”
我不明白:“都是皇亲国戚,来王城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却摇头:“听父王说,祖王叔自幼便体弱多病,在他十四岁那年,更是险些早逝。那时候正好有个玉秦山下来的道士在王宫做客,便给祖王叔算过命,说王城龙煞之气太重,祖王叔受不起。所以父王才同意让祖王叔去风华谷隐居,至今再未踏入王城一步。”
“啊?”我心中一紧,“那王爷先生此番来帝都,岂不是很危险吗?”
慕向南不置可否。毕竟算命这档子事,谁都做不得准。自古有逆天之人,视命途为笑谈;亦有英雄豪杰,无奈被命运左右一生。
我觉得此事暂且不论是不是无稽之谈,慕渊脸上的病态却是骗不了人的。我脚下不自觉地迈出一步,想要跟上去,慕向南却一把拽住我的腕子,劝道:“眼下祖王叔和父王必定是回王宫议事,你跟着也没用。”
那难不成要我召集童子军杀进去才有用?
慕向南看我表情这般深沉,迅速想了想,又道:“前些时日听父王提起边关之事,我想他请祖王叔前来王城,恐怕也是为了这桩事。不如这样,愉悦,你先回府上待着,莫要贸然行事,我回宫替你探探消息,可好?”
无计可施的我左右衡量后,只能点头。
他将他的“蹄子”在我腰间摸了一圈,随即皱眉:“我送你的小木剑,你丢了吗?”
我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然后又双目放光地看着他。
你再送我一把啊!这回不要木头的了!我要大铁剑!还没动手就能吓得人尿裤子的那种!
慕向南看到我如狼似虎的表情,不禁后退了一步,咳嗽一声:“我懂了。”
我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真不愧是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情谊。”
他哽了一哽,一脸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将我送回镇国将军府,之后便回宫了。
我尚以为按照皇太子的办事速度,不出几个时辰他便能从宫里传来消息。可事实证明,慕向南这家伙一点儿都不靠谱。我等了几天,他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不仅如此,小叔也把王宫当成了自己家,总是夜不归宿,留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十分凄凉。
到了第七日,我着实等得焦躁,打算再无消息传出的话便冒险进宫一趟。
我正在拟定召几个大胸女子迷晕宫门侍卫的计划时,宫里终于派来了人,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太监。
他开口便道:“奴才参见小郡主。”
我站在门口,抬头望他。
他指向身后宝蓝色的轿子,尖声尖气地道:“九王爷有请。”
“谁?”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又重复一次:“九王爷。”
然后还没等他再说出一句话,我疾如狂风地上了轿,扯开帘子,号道:“快!快走!别磨蹭!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寸光阴一寸金!”
太监愣了愣:“奴才怎么听这句诗觉得有些别扭?”说话间,他扬手起了轿。
我心情大好,拍着手,挑眉道:“没错,我就是这么狂放不羁!”
太监无语。
进了宫,已是酉时一刻。日暮迁西,红霞遍天。西边的山头像是被火笼罩着,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太监领着我七转八拐,片刻后,我便在御花园的湖上长廊里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他背对着我,迎风而站。
我软软糯糯地叫了一声:“王爷先生!”而后绕过身前的太监,朝他飞奔过去。靠近时,他一转身,我便就势扑进他怀里。慕渊承了我这重量,竟是控制不住地后退了两三步。我心中诧异,忙抬眼看他。那双眸子里仍含笑意,只是……他脸色苍白得像是不染纤尘的冬雪,嘴唇更连半点儿颜色也无。
才过了多久,他便成了这副模样。想当时离别,他虽然也被病魔缠身,却当得上“飒爽英姿”四个字。而今,他就如同一叶将枯,随时都会掉落。
我忍不住鼻头一酸,双手将他环得更紧了一些。
从前抱着慕渊时,我感觉他多少有点儿肉。今日抱着慕渊,我只感觉他瘦骨嶙峋,异常硌手。
我嫌弃地问:“王爷先生,你怎么这么瘦了?是不是看不见阿悦,不肯好好吃饭?”
他嘴角弯了一个弧度,抬手在我脑门上轻轻敲了敲,还未开口,便先咳嗽不停。我替他拍着背顺气,好一会儿,他才平缓下来,用方巾捂着嘴,调笑道:“是啊,阿悦走后,本王才发觉阿悦之重要,茶不思饭不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明知他话里没一个字是正经的,我却仍然觉得欢喜。
他又顺了顺我的刘海,问:“那阿悦呢?本王想你之时,你是否正好也在想着本王?”
“嗯,”我忙不迭地点头,“阿悦很想王爷先生,很想很想,没日没夜地想,梦里都是你。”
他嗤笑道:“痴儿。”
我撇了撇嘴,趁着机会对他上下其手了一番,摸到连胸都没什么肉时,我彻底愤怒了。
“王上明知道王爷先生身体欠佳,竟然都不给王爷先生好好补补,还让王爷先生瘦成这样,我要去讨个说法!”
说着,我便骂骂咧咧地往议事殿冲去。
“哦,”慕渊也不拦我,“那可是王上,阿悦确定要去?”
“当然!为了王爷先生,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嗯,”慕渊淡淡地表示了一下感动,继而道,“不过苏将军也在议事殿。”
我冷静地回头,拽着慕渊就往水阁里走:“王爷先生用过晚膳没有?阿悦肚子饿,想吃东西了。”
“哈哈哈!”这厮毫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时逢苏涵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从御花园匆匆经过,看见慕渊剥了一只花蟹放进我碗中,不由得感叹:“想不到小姐和王爷相处得如此融洽,看上去比和将军还亲热三分。”
我将一口玉米喷了出来,刚想说他敢把看到的场景告诉我小叔,我就杀他灭口,结果话还没说出口,他已经快步走远了。
慕渊看我愁眉苦脸地吃不下饭,远远睨了一眼苏涵的背影,问:“如何?”
我心如死灰,叹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一个注定孤独终老的老光棍对女儿的占有欲是多么强烈。”
慕渊不小心咳嗽了,说:“那是你小叔。”
“嗯,说得也是,”我把蟹肉扔进嘴里,“可重点是他还是一个注定孤独终老的老光棍啊!”
于是慕渊再也不想和我讨论这个问题了。
久别重逢,我自然想和他相处得久一些。到了深夜,我还赖着不肯走。掌灯的太监来水阁里换了两三次蜡烛,又给慕渊加了一件厚实的披风,添了两盆炭火。我与他双双倚在躺椅上,他拿披风裹住我,我靠在他胸膛上,舒服地眯着眼睛。
夜风很凉。本是深冬时节,前两日刚落过一场小雪,此时雪化,天气愈发寒气逼人。慕渊的掌心也是冰冷的,我焐了好半天,它才有了一丝温暖。他用低沉得有些嘶哑的嗓音在我耳边说着各种见闻,我听一半,迷糊一半,恍然间凝视着他张张合合的嘴唇,很想吻上去。
可我不敢。毕竟一个外形十岁的萝莉去强吻一名风华正茂的男子,这种画面实在是……太惊悚了。另外,我还怕被我小叔撅断腿。所以,有色心,没色胆,大概就是用来形容我这会儿的愁苦心情。
过了二更天,小叔的连环夺命口信不断由人传来,每次都只有言简意赅的一句话:还不快滚回来!
那是一种隔着几十里路都能察觉到镇国将军苏衍青即将砍死萝莉,血溅当场的强大气场,简直让人肝胆俱裂。
但想想美人在侧,我还是大无畏地拿披风裹住了脑袋,表示自己根本没听见。
慕渊觉得好笑,一个劲儿地摇头。我趴在躺椅上,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眨巴着看他。
“所以说,王爷先生,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来王城?”
他不语。
我又拧起眉头,自说自话:“而且慕向南也说了,王爷先生的命格和王城相克,王爷先生不适合来这里的。”
“这些你都信?”
“阿悦可以不信命,但是,阿悦担心王爷先生。”
他沉默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不必忧心。此次是北曌有所行动,两国现在剑拔弩张,为稳操胜券,王上才让我前来,一同商量罢了。”
“那为何不能在风华谷商量?王爷先生的身子骨明明就……”我说不下去,闷闷地摸了摸鼻子,“而且,之前……”
“嗯?之前如何?”慕渊问。
我想起他还没到达王城之时,城内那种紧张的气氛绝对不简单,可仔细想了想,又不愿再给他多添愁绪,索性将此事抛诸脑后,答:“没事儿。”
他也不追问,只是摸我的头,笑道:“来王城也并非没好事。你看,本王这不是见到阿悦了吗?”
我咧开嘴:“王爷先生,你这样只会让我更加坚定将来要把你扑倒的想法!”
他刮刮我的鼻子,并不反驳。
我又问:“那以后我能常来宫里看王爷先生吗?”
他点头同意:“随时可以。”
“真的?”
“真的。”
话音未落,今早来寻我的太监屁滚尿流地跑进了水阁,白着脸,指着宫门方向,结巴道:“小……小郡主!”
我无语。
“不……不好了!”
我示意他说下去。
“苏将军……他……他来拆房子了!”
我吓得打了一个激灵,猛地从躺椅上滚了下来,紧张地起身四处张望,见小叔还没杀到此处,立刻踩着独门逃命步,眨眼间就蹦出了水阁。
临走前我还不忘嘱咐:“王爷先生,我走了,千万不要告诉我小叔我是翻墙出去的,否则我会被打断八根肋骨还不够!”想了想,我又补充道,“王爷先生,我明天再来看你,你快回去养肾,别吹风了!”
慕渊无语。
后来我是怎么在床上装睡时被一脸愠怒、充满怨气的小叔拎出去暴打了一顿的事情暂且不表。总之,我小叔的确是一个缺爱缺到心理不健康的人。
这日过后,我便天天往宫里跑。小叔虽然无情地拒绝了让我去找慕渊的请求,但无奈这段时日朝中事务繁忙,他往往是天未亮便出了门,深更半夜才回府。他前脚一走,我后脚就跟着进了宫。慕渊自然也不是时时都闲着,一天里大多数时间都是待在议事殿,回来后要么与我一同用膳,要么就与我在御花园走走。事情若是没处理完,他便在书房中写写画画,我就在一旁安静地替他磨墨。
如此一来,我多少对边关之事有了一些了解。
北曌与大燕本就算得上是世仇。十六年前一战,血流成河,满目疮痍。后来两国休战,约定二十年内不得互相侵犯。可此次北曌先王仙逝,新王登基。他先是让边塞十六部族来对大燕边境进行骚扰,眼下似乎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搞得王上等人焦头烂额。
我问慕渊其中细节,他只说北曌在大肆传播谣言,妄图动摇我大燕军心。
我左思右想,觉得这还不简单?反正就是比谁能吹,他既然能来捅我们的胳肢窝,那我们大可夸张史实,给他们痛快一击!
譬如,就说北曌王是上古妖怪,下凡来作乱,生得十分丑,有眼没嘴,有鼻没耳,专门吸取男子阳气,还瞪谁谁怀孕。而我家小叔,就是上天派来收他的天兵,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打谁谁残疾!
看,多么真实!
我连后续都想好了,小叔打败了北曌王,与北曌王妃一见钟情,诞下一子。后来小叔不愿回天庭,承受了七十二道天雷,被劈得终身不举,但北曌王妃对他忠贞不渝,不离不弃,终于感动了天地!
我把这个故事梗概告诉慕渊,他似笑非笑地赞我道:“情节不错。”
我十分骄傲,回府就声情并茂地讲给小叔听,并真诚建议他立刻召集全国的文人,开始动笔书写。结果小叔只是脸一沉,接着就把我打成了偏瘫。
我想,小叔他果然是个注定孤独一生的命。
年关将至时,慕渊的身子骨已然一天比一天差。他时常走着走着便不停冒冷汗,咳嗽时也渐渐咳出了血丝。他不想让我看见,我便佯装着没心没肺,还跟他讲,等天气暖和了,要同他一起去郊外的北坡抓野马。
他听着,便只是笑笑,没有回应。
后来,在他的主导下,危机暂时解除了。他还说,是我的一番胡扯给了他灵感,让他得以顺利解决谣言传播一事。我没有细问,只觉得他的确是个足智多谋之人。再后来,我还以为他终于能好好歇着养身子了,谁知,王上却一刻也不让他停歇,借口北曌卷土重来只是时间问题,要他尽快想出边防的布军之策,减少伤亡。看着慕渊整日操劳忙碌,人愈发消瘦,脸上也不见了血色,我忍不住想去找王上说理,却被慕向南拦了回来。
慕向南对着我无奈地摇摇头,道:“愉悦,我也心疼祖王叔,可是,父王他……”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说什么“这就是天家的悲哀”。
我听得不明不白,他却只肯露一脸的痛苦之色给我看。
到了元宵节前夕,我陪着慕渊在书房研究边关地势时,他倏然一口血喷在地图上。我还来不及反应,他便晕了过去。
那一刻,我才知何为心急如焚。
我扯着嗓子号了半天,把王上、小叔、慕向南等人都号来了慕渊寝宫,他们后头跟了一群太医,个个背着药箱鱼贯而入。我扑在小叔怀里,整个人都禁不住发抖。小叔拍着我的背,不停安慰我。
我小声道:“方才……方才王爷先生他……他就好像要没了一般,我……我都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说着,我捂住眼,一不小心手指上便沾染了水汽。
我问小叔:“王爷先生……会不会有事?”
小叔紧紧搂着我,表情凝重,一言不发。
我又摇他:“小叔,王爷先生是不是要死了?”
话音未落,我喉咙一紧,语气里不觉带了哭腔。小叔抚摸着我的头,仍是不说话。
房间里一时气氛肃杀。为首的王上面色阴沉,看着几名太医跪在床前轮番给慕渊把脉。每一个太医把完脉,都不断擦拭着额头上的细汗,大气都不敢出。待最后一人诊视完毕,王上问:“王叔如何了?”
几名太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答话。
王上一怒:“孤在问你们话!”
太医们“扑通”一声齐齐跪下,最为年长的老者双手撑在地上,颤声道:“回王上,九……九王爷他……他病邪侵入心脉,已现油尽灯枯之势,怕是过不了这个年了。”
我脚下一软,小叔手疾眼快,将我举高抱了起来。慕向南亦是脸色发白,惊讶得说不出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过片刻就有了泪意。
唯独王上怒目圆睁。过了好半晌,他喝道:“放肆!”
太医又是集体一哆嗦。
“治不好王叔,孤就让你们陪葬!”
老太医抖如筛糠地道:“王上,臣等已经尽力了。即便王上要杀臣,臣也毫无怨言。九王爷身体向来孱弱,近来又操劳过度,未曾好好调理,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回天乏术啊!”
“孤要你们何用!”王上手一挥,闷声如雷,“滚!”
一群太医当即吓得跪着出了寝宫。
我呆呆地看着床上毫无知觉的慕渊,鼻头酸涩不止,喉咙里像卡着鱼刺,难受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许久,慕向南低声喊了一句:“父王。”
那老头忽然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们先退下吧。”
“是。”
小叔行完礼,抱着我连同慕向南一块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慕渊寝宫。我埋着脑袋,听见慕向南叫了我一声:“愉悦。”
我没答应。
他又转向小叔:“苏将军……”
“她无事。”小叔道,“卑职先带她回府了,太子也早些休息。”
“好。”
夜风凄凄,吹过十里长街,草木发出的声响宛若低泣。每家每户在这个时节都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灯笼彻夜不熄,有一股欢天喜地的年味。我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看,又埋进小叔颈窝里,闷声道:“小叔,你说这个时候,别人是不是都特别开心呢?”
小叔没出声。
“过年呢。”
“是。”
半晌后,我又道:“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么难过?”
小叔停下脚步,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这晚,他彻夜守在我床前,半步都没有离开。
翌日用过了午膳,我马不停蹄地进了宫,去探视慕渊的状况。他还没有醒,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有谈笑风生,也没有运筹帷幄。我一阵阵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我与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在小憩,而我在不耐烦地等他醒来。
可这一回,我不知道能不能等来他唤我一句“阿悦”。
我守至夜里,慕渊仍旧没有醒。小叔叫人来传话让我回去,我依依不舍地替他掖好了被角,方才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门。
到皇宫门口,我遇上换了一袭布衣的老太医。他背着包袱,一边走,一边长吁短叹。我上前询问,才知他被王上罢免了官职,准备告老还乡。
多事之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愁苦。
我安慰了他几句,准备告别时,他忽然叫住我道:“小郡主。”
我回头:“太医爷爷还有什么事?”
他对我招了招手。我挪过去些,听他低声道:“郡主称我鹤老便好。我观郡主神情,郡主似乎十分紧张九王爷。”
“嗯,”我点头,“他算是我的启蒙恩师。”
“如此,”鹤老捋捋胡须,“不瞒小郡主,王爷他的确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我知道。”我拧紧了眉头。
鹤老又立刻补充:“不过还有一法,却是可以试试。”
“什么?!”我闻言,随即双目放光,一把抓住了鹤老的腕子,急切道,“是什么法子?”
他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镇定下来。
“此法是个传说,我也不敢确定它能不能救王爷的命。”
“不管怎样,我都愿意一试!”我将话说得铿锵决然,代表了我不惜一切的心。只要能救慕渊,什么都好说!
鹤老见我如此,眼中忽闪过一丝赞许,道:“小郡主果然如传闻那般,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既是如此,我也不再隐瞒。我年轻时四处游学,曾在距王城一百里外的秦风峡内遇见一名善用蛊药的姑娘。她妙手回春,能救众人都断定的将死之人。我本想将此事告知王上,但忆起当年有人曾说过,那姑娘用的蛊药怪得很,对人有百害而无一益。我怕害了九王爷,也怕害了那姑娘,所以不敢说出来。”
“这样……”我摸摸下巴。
以现在慕渊的情况,最坏也不过是头点地。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凡有一线生机,我都该为他争取。
一念至此,我飞快地奔上了马车,一边吩咐车夫往城外赶,一边掀开帘子对还杵在原地的老者道:“多谢鹤老。他日若王爷先生病好如初,我一定请您喝喜酒!”
鹤老连答了几声好,然后才反应过来:“病好了为何要喝喜酒?”
我答:“当然不一定是喜酒,也可能是孩子的满月酒!”
鹤老无语。
路上,驾车的车夫不愿随我出城。因这厮在我家做了好几年的工,深知我小叔那气震山河的不世威力,所以,走到一半,他就想掉头往镇国将军府跑。我也不急,坐在车里慢悠悠地道:“没关系,要是咱们现在回府,我就告诉小叔说你刚刚摸了我的胸。”
车夫当即大惊,挥动马鞭,风驰电掣地往城外狂奔,那架势,像是跑慢一点儿都会被我小叔五马分尸一般。
他特别识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