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余哥是我命里的贵人。第一天投奔到他麾下,我还没有做事,他就给我开了三百元的工资,相当于我教书半年的全部所得,把我吓了一跳。他说,兄弟,建筑行业对你来说肯定是一门新学问,好好干好好学,有余哥一碗饭吃,就有你浩子的半碗。
我知道他特别关照我。他看出了我的什么心思似的,他说,别那样傻帽了,其他一切都不说,只说你几年前你用你的工作你的工资作保帮余哥贷款,仅凭这一点,余哥就认定你了,还不说我们从小就是铁哥们。社会上虚假的人多,但对我来说,你不是,对你来说,我也不是,你是属于我命里苟富贵勿相忘的这个人。
我笑了笑,大气而虚假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说,帮助贷款的事我早就忘了,何况那是小事一桩,应该的。
我主要的工作是在工地上监管钢筋水泥以及与质量检查员一起,查看每项工作的进展和质量,顺便也代管安全宣传工作。我还统计每辆车每天运走多少车土石,每辆拖拉机运来多少方青石料,防止个别司机不老实谎报数字,要知道数字就是钱。我知道我的工作很重要,是联系老板与工人之间的桥梁,既要对得起余哥,又要对得起工人,必须一丝不苟如实统计、察看质量。每辆车来了走了运多少料,司机签字我也签字,做到准备无误,无漏洞可钻,而且对偷奸耍滑者也是一种戒备。当天的料当天和司机一起到财务室结账。风里雨里烈日下,都得这么干,与各种成年人打交道,比起教书,虽然这些事繁杂琐碎,累是累一点儿,但报酬高,我很高兴很乐意,一是每月都有多余的钱回报父母,二来这样挣下去便可有钱耍女朋友,不让父母操心了。既然是高工资就得高付出。仅仅两天时间过去,我就热爱上了这种零零碎碎的辛苦工作。
一周过去,在工地上余哥把我叫到他身边,说,工地上的事情你就别管了,兄弟,大才小用你了,你去干另外重要的事吧。
我说,余哥,依我看,我近来做的那些事情,才是工地上最最重要的事情,还有什么比那些更重要?工地必须要有人监管,防止个别人谎报运料数字。
我知道,我会安排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做,余文欣说,可我说这个事更重要。
什么事?
你到财务室去打借条取一万五千块钱,带几个人去新疆等地旅游。
那么大一笔钱,旅游?浪费你钱财的事,我不干,不是不干,而是我于心不忍。我无功不受禄。
你照我的安排去做,这事对我对我的建筑队来说,很重要,我下一个项目就需要求这几个人帮忙呢。这事办好了,你为首功。这叫未雨绸缪,不能零时抱佛脚,做事要有前瞻性。
我点点头,说,好的,吩咐吧。
明天我和你到旅游公司把你们几个人的往返飞机票订了,这事可得保密,是我费了很多周折很多心思好说加歹说,别人才愿意给面子去的。你余嫂代表我去,除开交旅游公司的钱我交了,你带的一万五你可要管好,路上他们额外的开支你要不动声色地全包,而又不露痕迹还要让他们心里知道。你可要帮我服好务,不可掉以轻心。你的学问高,大学读了那么多书,聪明才智要无可保留地全用上。
我说,好的。我寻思:服务的学问怎么这么大,要让客人感觉到你服务了开支了而又觉得像老朋友似的合理合情并让人乐于接受。恰到好处,踏雪无痕,这绝对需要的是高手中的高手。我能做到吗?我将怎么去应付呢!难以预设,就只好见机行事吧。
6
人生中的许多第一次总是蕴藏着美不胜收的新奇与震撼。但我没有感觉到这次旅游我有多么兴奋和快乐,虽然我是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游新疆,我只强烈感觉到我的任务和责任重大。
飞机载我们去,我感觉飞机一直在爬坡,爬了三个多小时才到乌鲁木齐市。飞机载我们回来,我感觉飞机一直在下坡,下了三个多小时的坡才回到内地。机舱外堆积如山的云,机舱下壮观的平原山地高原戈壁,天边地平线上白顶的连绵不绝的冰山,虽然美丽绝伦,呈现出一个个梦幻般的世界,却都没有激发出我体内的奖赏神经活跃。手抓羊肉的香气,和田玉的温润,吐鲁番瓜果的香甜,维吾尔族青年歌舞的热烈,戈壁滩的苍凉,绿洲的丰饶,喀纳斯湖的神秘与静美,都被那隐秘的重任麻木着我的感官。虽然这些梦幻般的景色没有及时给我新奇感,但为我以后的漫漫岁月增添了绵绵不绝的回味。
我眼中只有三位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重量级人物。而张阿姨爱不释手那块玉镯,八百元,我给买下了。杨叔叔反复惦记的那个白云飘飘牛羊肥壮的牧场,我见缝插针地安排时间陪他走了一圈儿。李叔叔喜欢的葡萄干,二十斤,我无怨无悔地从吐鲁番葡萄沟一路呼儿嘿哟地提过来亲切地交到他的手上。我还特意为他们安排了烤全羊,酒酣处那些高雅绝美的歌舞令大家乐不思蜀。我服务的终极目标是尽量让他们在不知不觉中逐渐感觉到这次美好的新疆之行,是他们在漫长而枯燥的人生中有那么一周多的时间似乎到了天堂世界里漫游了一圈儿。叔叔阿姨们也称赞我是个有前途的好小伙儿,灵动,勤快,吃苦耐劳,语言甜美,逗人喜爱。
回到内地,下了飞机,取了行李,出了机场,余文欣叫了三辆小轿车早在大门口候着。他把大家接到市里一家高级酒馆里喝了酒吃了饭,并给每位客人赠送了一瓶茅台酒。说,按理今儿就该给大家洗洗尘,一人一瓶喝完,不醉不归,可几位长辈在路上一定辛苦了,加之酒量各有千秋,不敢造次,席上我们就顺势安排少喝一些,这该喝却没喝的酒就烦请几位长辈顺便带回去慢慢喝解解乏。说,这次本该亲自陪同几位长辈出去考察,自己却非常忙,脱不开身,由在下家属和我们建筑队副队长余浩代我陪同,让我仅仅以一杯水酒赔了不是,感谢几位长辈心胸开阔谅解了我。说,这是真茅台,东托人西托人才搞到手的。
叔叔阿姨们也纷纷地说了些能够塞满屋的一大堆客套话,而且在他们口中我成了被他们百般赞扬的对象。
其实席上每人没有喝到几口酒,我什么时候升任为建筑队副队长的,这样升官太快了吧,余哥说话真疯。我成了余哥迷离的语言魔术世界里能上能下能伸能屈的道具。
我不管他们胡扯什么酒话,我忙我自己的,我敏捷地把三瓶茅台酒整理好,连包装一起一一放置到三位叔叔阿姨的行李箱中。通过一周多时间的零星言谈和亲切接触,我才隐约知道,我精心服务的对象原来是晋安镇扎花厂的几位尊者。但小神我的确不知道这三位大仙与余哥搞建筑业有什么关系,让我如此费心费力。好在我一路的服务圆满完成,虽然没有谁单独给我开庆功会。我把沿路每天的开支按上苍安排的真实从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一张白纸上,请余文欣过目签字,到财务室我退了余款,取了借条。余哥说,你现在暂不到工地上去,你是副队长了,一般时间和我一路,我们哥俩可随时说说话可随时商量事情。我说,天呢,天天见面有啥好说的,我不知工地上我原来那个监票记票的岗位现在是哪一个人顶替,那个岗位非常重要。
余哥说,这个你放心好了。
7
余文欣开职工大会的时候,他强调,甚至有些咬牙切齿,说桥墩和拱架一定要在南方每年惯常的大暴雨大洪水袭来之前建好,兵贵神速,晚上绝对需要加班加点,说拖磨工期而且对整个建筑队声誉也是非常不利的。每天夜里,电灯把工地照得形同白昼明亮。我什么也不管,只管良心地不分白日夜晚地在工地上跑。这可能是教书的习惯,养成了一种不用人随时提醒的责任心。我曾经的女朋友何静华来找过我多次,看到我吃住条件和工作环境,她觉得我和卖苦力没有什么两样,心里很不舒畅,她流着眼泪,说,从学校找到工地见你一面真难,打学校电话学校方面说你停薪留职了说不知道现在你在哪儿上班了,你们工地上又没有个固定电话。教书职业那么好,铁饭碗金饭碗,干净,轻松,安全,到月就有工资领,你现在冒烈日披星星风里去雨里来的,没有一个固定地儿,我父母怎么放心把我的终生托付给你?
她声情并茂。她说的这些如同深思熟虑了漫长时间的话,我一时惊惶得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话去安慰她好。我立即把余哥那个砖块大的手提电话的号码给了她。我用上了我生来积累的所有才智去安抚她,而且话语中多多少少也暗含着为自己辩解成分,到最后一招,我赌咒发誓打包票说我一定挣到钱,一定给她建立一个稳定温暖的家,临走时,我给她两百块钱,相当于我教书三个多月的工资,她不接,只是哭,我也跟着流泪。后来过了很长时间,差不多有一年半载,我才慢慢推测和醒悟过来:她来的目的可能也只是最后通牒我,正如一首新歌悲伤地唱道:分手的最后时刻到了。
其实我已经老大不小了,我跟随余哥干虽然工资还可以,但她们也可能包括她们的父母,认为我永远跟不确定的工地打交道,变换的营地流水的兵,一个工程结束,又必须上马另一个工程,行踪总是漂泊不定,认为我不能给她一个安稳的家,没有教书那样轻松、高贵而稳定;雨里去,风里来,被烈日晒得像一头黑猪。她们如此这般不进化的认识,这实在是我的弱势了,虽然我渴望成家,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我的父母一提说我的婚姻大事也就急得双脚弹跳,上一个告吹他们又不厌其烦地找人介绍下一个。新介绍一个,他们像对待皇娘一样敬重她侍奉她,端茶送水,热情周到,虔诚备至,猴急异常,只是没有下跪。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远远近近的适龄女青年逐渐跑到大城市打工走了,并成为势不可挡的滚滚潮流,从这股潮流中我想捞起一个女孩停下来作我的女友何其困难,至少凭我的微薄力量是阻挡不了的。能够适合我并愿意跟随我的逐渐犹如稀有金属,探测不到开采不到。在工地蹲着吃饭,有时内急了什么也管不了,像狗一样不择地方随便拉,衣服穿十天半月也不能洗换,身上臭气熏天,全没了人形。我被耻笑这当然是属于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最终没有留住何静华,她是我最上心的正儿八经的第五任女朋友了,她嫁给了一位乡镇干部,找到了她的好归宿。好在那次她亲自来建桥工地通报了我一声,还算有情有义,有始有终,没有像以前一些女朋友那样玩消失。多年下来,我浪费了数额巨大难以统计的伤心费神的众多表情。有些女孩耍了半年时间我甚至连手都没有来得及牵过。天要下雨,没有办法,无可奈何中只好任其自然。就这样,我的爱情史宣告为一个个惨不忍睹的段落。何静华的离去,使我悲伤了半年多,南美洲一只蝴蝶震动翅膀,掀起了太平洋一场风暴,可怕的蝴蝶效应。
钢筋混凝土拱桥(桥墩是青石料)进行收尾工作并等待质量检查等部门验收的时候,余哥的建筑公司(五个月前成立的)就立即上马晋安镇扎花厂职工住房的建修工程,余哥私下里对我说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手,说,只差一颗米就把人累死了。这项住房工程改变了单间宿舍的形式,完全设计成面积为八十多平方米的套房。这在晋安镇是最为领先前卫而阔绰的住居形式,当然也只有赚了钱的扎花厂才有这样的能耐,其他单位和个人还不敢有这样宏大的构想。余哥守在建桥工地并迎接和接受质检,凡事预则立,他正在梳理出一套完美无缺的接受质检的方案。我作为副总经理,他派我先带领一批人去掀掉扎花厂那些摇摇欲坠的砖木结构老房,把地基清理出来,好下石料和铸地基圈梁。按照余哥的工作方针,只要工程一上马,就绝对不能拖拖拉拉,安全第一本身不用说,在讲质量的大前提下必须雷厉风行地讲进度。
8
我在乡村长大,周边平和的山水给了我精神上享用不尽的财富,但除开满眼绿色空气香甜而外(这当然是大都市里的人每天绝难享受和得到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它的其他实用性也不大,我没法把空气和景色当亲爱的人民币来支配。父母靠每天起早摸黑在地里种粮食以填饱一家人肚子为目的便无其他能耐,所以我不可能从他们那里获得我人生进一步发展的物质财富,即使让他们给一点儿我发展的基础也不可能,一看他们,就觉得他们做任何事情都让人感觉到什么是捉襟见肘。他们已经把他们一生的才能发挥到了极致,自己省吃俭用,供我把大学熬毕业。也因此,他们对我抛弃铁饭碗的行为痛心疾首,正如陈淑桦反复在我那小录音机里唱的:伤心总是难免的。我从蚊肠肚里再也刮不出什么油脂了,一切只能靠自己打拼。
我已经十分努力了,以一个大学生文化人的忠实态度面对余哥安排的每一项工作。但余文欣对此不太满意,他说,我叫你来跟我,并不是叫你仅仅埋头做事,老牛拉磨,那样我去请另外一个人得了,何须叫你在我身边?当然叫你在我身边也不是叫你仅仅跟在我屁股后面转,你要思考,你要自己有想法,要开动脑筋干事,你要想想你如果成立了一个房地产公司你该怎么办,你文化比我高,我说一,你的头脑就应该反应出许许多多的二来。我笑笑说,我?成立公司?这辈子就不想这个问题了。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说,自己没有远大目标心思就不会往那个方向上走,没有目标能成大事吗?你的问题,我看是书教长了,书读多了,思想走入了一个胡同出不来,你必须先解放思想,你思想太僵化禁锢了。我没有反对他的说法,也许可能,余哥比我醒世得要早一些。他说,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你没有出头之日,我也没有什么面子,是我砸烂了你的金饭碗,但的确是诚心诚意带你出来的,带你出来的目的是希望你有所发展,对这个世界有所自己的想法。你看你几个女朋友都告吹了,那是因为你没有把窝搭好,你看看赵忠祥的动物世界吧,雄鸟把窝建筑得温暖安全漂亮,雌鸟自然就飞来了。我认为女朋友不是盼来的,而是时机与缘分一到,自然就水到渠成了。这个道理要我来喊醒你,我们敬爱的余老师?
我一时没有辩解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