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标题很俗,俗得让人恶心。报社那些编辑就那点水平,也没指望他们能做出什么精彩的东西来。他们天天待在报社里,只会指手画脚,能有多高的水平?想归想,他还是有些不安。不安有二:一是,这文章是自己写的,上面只署“本报记者 文/图”等字样;二是,下午,他就不该接下狗仔交来的酬谢费,这钱太烫手。黑社会老大的钱都敢拿,他觉得自己胆子也够大的了。
狗仔会不会说出这件事?丁后锋犯愁了。狗仔是不会说的。这点,他是相信的。虽然狗仔在背后骂娘,但他相信对方再怎么狠,也不会自寻死路的。最让他担心的是,十三妹可能会到处说起此事。从狗仔的眼神里,他知道对方很讨厌这女人了。如果女人知道自己失宠了,她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
回想起狗仔带着十三妹出来谈策划之事,丁后锋越想越气愤。这野仔,难道不知道女人会坏事的吗?他还责怪自己:我这人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干这行都近十年了,居然也不动些脑筋。当时,我为何不叫狗仔清场呢。
事后,狗仔是这样解释的:“那晚,我是不让她出来的,可她以为我找个借口出来泡妞,非要跟着我。你放心,她绝对不会说出去的。她若说出去了,我叫手下做了她!”
那天晚上,丁后锋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噩梦。
梦中,他正在写稿,突然来了两个警察,二话没说,就掏出一副手铐,将他铐走了。他紧张地反问:“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我要控告你们滥用职权!我会告你们的!”同事仍未明白怎么回事,急忙上前拦住,要求警察给个说法。有两个同事还端起数码相机,狂拍起来。
丁后锋知道他们是为了留个证据,说明警察执法规范问题。此前,外省有一家报社,因批评交警乱收费,一名副总编被一名大队长叫来十多名警察强行拉上车,带离报社。这则报道轰动全国,该报记者暗中拍下的图片还获得中国新闻奖。本来,报道也没有什么失实之处,记者也是接到纠风办等部门的通知后才与他们一起去暗访的。可报道出来后,交警却认为是报社乱搞一通。大队长一怒之下,狂叫着:“我这队长就是不做了,也要搞你一下。”
同事狂拍图片,也许也是为了拿个奖什么的。至少,丁后锋认为他们是在准备为他说话的。这不,他们拍完照片后,就猛冲上来,要与两个警察动手。
分管机动部的副总编刘车闻讯也赶来了。令丁后锋伤心的是,刘车却在一旁冷笑,下了命令:“让他跟警察走吧。”丁后锋气不打一处出,有气无力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车说:“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明白,你还想说什么?收了人家的黑钱,不仅违反报社规定,也于国法不容。别以为你做的事别人不知道!”
丁后锋血往脑门上冲。他猛地冲上前去,要给刘车一巴掌。刚一抬手,就被人用一棍扪了头颅……
丁后锋一醒来,只觉头疼不已,不停地喘着粗气。原来,他做了一个噩梦。睡觉的时候,他的头部恰好枕在床头边的一堆书上。他用手一摸后背,衣服早已湿透了。
第二天,丁后锋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不停说胡话,狂躁不安。醒来后,妻子第一句话就问:“你老是说什么钱不能收,钱不能收,是什么意思?你狂叫不已,让我好担心。”
丁后锋无言。他不想让妻子知道那些事。再说,他根本就说不出话来,身体太虚弱了,有气无力的,就好像全身骨头散架一样。
这场大病,是他三十年来最严重的一次。印象中,只有小时候才病得这么厉害。据养母说,小时候约在两岁时,他也是这么发高烧的,鼻孔只有出气无入气。养父见回天无力,决定放弃。用养母的话来说,当时养父绝望了,用一破张草席卷起身子冰冷而僵硬的他,准备拿出去埋了。养母哭着拦住了,又与老伴轮流背着丁后锋,顶着寒风走了几十里的路到一个赤脚医生处捡了一服中药,硬是把他救活了。若干年后,养母说,我儿命大福大,今天才是个靠写文章吃饭的人,才是个为民请命的记者。
妻子跟丁后锋结婚多年,每次听得他说起小时候多苦多难的岁月,她总是有些不太相信。小时候,他多病,吃的中草药,都是一筐筐的。耳膜还经常流脓,嘴角经常流口水。
这场病,足足一个星期。病好后,他瘦了许多。看看镜子,原先就肥胖的脸庞,只剩下皮包骨,特别是那双十分引起为傲的眼睛,竟深深陷了下去。
上班的第一天,同事就过来说:“兄弟呀,这些天你都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去大沙田一带的发廊打野鸡了?看你都瘦成这样子,十成是去了野鸡店。”他们哈哈狂笑。
因病多天没来上班,领导居然也没有过问。事实上,领导从来不关心员工的疾苦的,也许只有意外去世了,他们才会过问。
他记得有一年有个记者死于意外后,编前会上的领导在漫不经心地传达这事儿后,便展开当天的报纸,继续给各个记者的稿子打分,其间还有个别领导嘻嘻哈哈评价着某个稿子。见到如此场面,他当时就在心里怒骂着,你们这些人,个个是畜生。
后来,他慢慢就想通了。在这种地方干活,缺少的是人文关怀。领导整天除了要求记者干活、干活,抓条大鱼或什么猛料回来外,就是希望记者不能再写些垃圾稿混日子,要写就写惊天动地的,让同城媒体刮目相看,领导哪里有时间去关怀员工。
他认为,记者、编辑的生老病死问题,领导似乎没有关注。在领导看来,他们又是聘用的,干得不称心,说走就走……
身体稍微好转后,丁后锋接到狗仔打来的一个电话。狗仔说:“有人知道我们捅南百宾馆这事了。”
丁后锋惊愣了,急促地问:“怎么可能?是谁知道了?除了你、我,还有你老婆外,还会有谁知道?当初,你不是说只有这几个人,现在怎么也有外人也知晓了呢?”
狗仔说:“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跟一个朋友去应酬时,席间有人说起此事,说南百宾馆的小姐全部被端掉,肯定有人从中搞的鬼,他们还暗示是我搞的呢。后来,在我们的圈子里,个个都传是我搞的,因为福建佬把我的场子搞垮了,我要报仇雪恨。这下,我们该怎么办?”
“你这个猪头!”丁后锋一听说此事,就毒骂起对方:“谣传归谣传,谁有证据?让他们说去吧,时间会冲淡所有的记忆的。”
狗仔说:“福建佬心狠手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次抓的人,都是他的一些弟兄。现在,他仍躲在外地,他一旦知晓此事,我死定了。”
“有证据才行呢。”丁后锋连忙安慰狗仔,叫他不要惊慌。挂了电话后,丁后锋心里早已乱成一团粥,本来当天下午要到锦华大酒店看一个从北京来的同学凌文武,一下子也忘记了。
直至凌文武来电说他要回北京了,丁后锋才想起怠慢了同学了,于是冲出了家门。赶到停车场,他才想妻子开着车子去参加什么送医送药下乡活动了。奶奶的,得借个车去送人才行!
3.
丁后锋借了一辆破车把凌文武送去吴圩机场。
凌文武跟在大学进修时仍是一个鸟样:好侃。侃女色、侃财经、侃人生、侃前途,从市区一直侃至机场。话题最多的是,侃如何搞好“经济建设”。他说他现在“中国法制时代报”做个财经记者,天天都跟大老板打交道,“你看人家多有钱,买的都是什么车,住的都是什么地方,吃的都是什么,泡的妞都是什么人”。
丁后锋没好气地说:“这么说,我们这辈子是白活了?”
凌文武摸了摸嘴唇上那一小撮胡须,感叹道:“人家有的东西,我们有吗?你泡了多少个妞?人家又泡了多少个妞?他们泡的都是明星,你泡过明星吗?肯定没有。你这傻卵,有没有料我还不知道?”
与凌文武同行的还有他的一个朋友。凌文武说,他是从北京回市里的途中认识的。准确地说,是在飞机上认识她的。丁后锋瞟了她一眼,见她也就二十五六岁,长相谈不是美艳,但身材丰满迷人,眉目间流转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东西是什么?也许是阅人无数的沧桑、伤怨或奸诈。
她一直在闭目养神,无心听他们聊些乱七八糟的事。
凌文武递给丁后锋一支烟,说:“这烟你没见过吧?”
丁后锋说:“什么鸟烟?”
凌文武说:“大中华。”
丁后锋从鼻孔里喷出一句:“我靠!你当我还是刚出来混的学生哥呀!”
凌文武回敬道:“你这小子,一直在哭穷,害得我回市里几天了,一直都不敢叫你出来请客。原来,你还挺富有的。”
丁后锋说:“我是买不起这牌子的烟的。你也知道,抽这种烟的人,一般都不是自己买的。嘿嘿,我是帮人家写个材料,搞了两天两晚,人家见我辛苦,就送了我一条。当时,人家说是要送千把块钱给我,我不敢收。都是朋友,收什么钱,不就是写个材料嘛。”
凌文武说:“邪门!像你这种水平的人,还会有人送烟给你抽?莫非你也摸出一点门道来了?”
“什么门道?”丁后锋扭过头来笑骂着凌文武,说:“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呀,天天跟大老板打交道,帮他们搞策划,弄些不明不白的钱。小心生的小孩没屁眼!”
凌文武尴尬地笑道:“我们班的同学,就算你最老实了。现在的你,跟当初的你还是一个鸟样:胆小怕事,想嫖又怕警察。鸟儿硬了只好自摸。都是什么年头了,你还那个屌老实样。不赚些钱养老,咋对得起这一生?干咱们这一行,也像妓女一样,吃的是青春饭。过了40岁跑不动了,单位还会养着你?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一个上一届的同学在海北市,刚毕业进去那两三年,好不风光,凭着月薪接近上万元的收入,他常不把我们放在眼里。那一回咱们去找他,那小子也太张狂了,说不认识我们,还叫保安来哄赶,说咱们是盲流,没钱吃饭了。完了,他还假惺惺地把十元钱交给保安,让保安叫我们拿去将就着吃粉果腹,然后再用剩下的钱坐个公车去救助站。还好,这小子张狂不了多久,就被单位干掉了。听说他跑不动后,领导把他辞退了。”
丁后锋问:“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凌文武说:“上个月,我出差到海北市时碰见他,他很落魄,见了我,很不好意思。前几天,我又听同学说,这小子傍上了一只有钱的鸡。”
丁后锋说:“广告行业还可以进去的嘛。那小子文笔还不错,头脑也不简单,挺会来事的。”
凌文武说:“呸!谁还要他?当年他在海北市,就因一篇报道得罪了广告行业协会。”
丁后锋说:“这事儿我知道。他好像写了一揭露广告公司坑钱的黑幕的报道。他真的有这么落魄?”
凌文武说:“要不,我给你个号码,你亲自打个电话问他。”他掏出手机,查看电话号码。最终,他也没有打。丁后锋鄙视地想着,你这家伙,装模作样,怎么舍得用手机拨打长途电话呢。
说真的,丁后锋也不想理那个上一届的同学,当初去找那家伙时就不给他们面子。如今落得这样子,那是他做人失败的直接体现。活该他倒霉!
“找个有钱的鸡过日子也不嘛。”一直未开口说话的凌文武的朋友,突然蹦出一句:“总比你们这样整天算计着要找钱过日子的人强多了。”
这时,丁后锋才注意到,她居然有一种妩媚的神态。细细一看,根本不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肤色白皙,还算端庄,是那种比较耐看的少妇型女人,女人味十足。
她叫韦名莉,听说与老公吵架了。她老公是北京一家地产公司的老总,身家过亿。像天下某些有钱的男人一样,有了钱后,就学坏了。除了吸毒之外,她老公几乎五毒俱全。那一天,她叫私家侦探打听到老公与情人开房,便杀了过去,抓了个现行。她给了那个女的一记耳光,叫她滚!世间之事,真是无奇不有,那女的竟然说,滚的是你!这房是我开的,凭什么你私闯进来?你再不滚,我就要报警了。她再给那女的一耳光。她老公上前拦住了,说不要再胡闹了,再胡闹咱们就离婚。
用凌文武转述的话来说,接下来的事,韦名莉在宾馆里大闹了一场。结局是,她老公下定决心与她离婚。条件是,他付给她500万元的青春损失费,外加一套别墅。儿子归他。她寻思着纠缠下去也没意思,就跟他离婚了。离婚后,她就到南方来散散心了。在飞机上,她与凌文武刚好坐在一排的位置,一聊就聊上了。
这狗卵,居然傍上了一个富婆。丁后锋羡慕的目光更加让凌文武自豪起来。不过,丁后锋却对她的身份产生一些怀疑,富婆是这种打扮的?
凌文武说:“这年头,不找钱找什么?你看我这个同学,都奔三了,天天还在写着那些既没角度也没深度到处都是口水话的破烂稿。光是靠稿费,是不可能养活自己的。”
丁后锋脸庞发烫,耳根赤热。这哥们的性子直来直往,口无遮拦,如果不了解他的底细,就这样被他没头没脑地泼了一顿恶话,谁都会跟他急。
凌文武说:“我这个同学太老实了。在新闻界混了那么多年,至今买的那辆小车还是贷款的。你看我们同一批的同学,有几个就混得不错,洋楼洋妞洋车什么的都有了。你看你看他,身上连个牌子的东西都没有。这个破手机,一看就知道是山寨版的。唉,这小子从小就苦惯了,有了这样的生活,想起父辈以往的生活,他还以为是上苍赐予他的恩泽呢。他很知足,也很幸福,无欲无求。”
韦名莉不再吱声了,又闭目养神了。
转眼间,破车快要开到吴圩国际机场了。凌文武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问一句:“同学,去年交代你的事,你都做了么?”
丁后锋的眼睛盯着前方飞驰而来的车辆,问道:“什么鸟事?”
凌文武道:“装蒜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