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鹰
写下这个谈论小说的题目,心里有些打鼓,首先是“女歌者”,然后又是“世界”云云,难道男作家不是“歌者”?难道男作家不面对“世界”?但我也想问,面对每天都在被制造的喧闹、浮躁与庞杂,哪些说法对哪些人会真正具有合理性呢?还有——什么合理,什么不合理,难道会是有一定之规的吗?而且,文学或者小说如果都在一定之规里面,那还能称之为文学或小说吗?其实,文学经常面对的恰恰是一些不确定、不肯定的经验,作家提供细节、动机、苗头,一步步地构建着自足的审美世界,往往是在含混中与读者共同探寻意义、发现价值、暗示前景的。魏微、乔叶、金仁顺、戴来、叶弥、滕肖澜、付秀莹、阿袁,八位作家是当前女作家行列中的佼佼者,创作活跃、备受瞩目,中短篇小说向来人缘极好,她们善于用自己极富感性与智性的笔触,描摹出现代社会中男男女女躁动不安的心态,勾勒出这些人在迅速变化着的世界里的奔忙、辛劳,让读者一窥世间那些万番流转、林林总总、千折百回的真面目。作家们还特别善于透过主人公光鲜的外表,把他们的情感焦虑、内心挣扎、行为异动揭发出来,提醒人们提防、拒斥生活中那些磨损人心的负能量,安顿好自己的心灵,亲手全力以赴地迎接更加多彩美好的未来。
因为,这未来正是从当今延展而来的,由这世上万端细枝末节的真面目造就,大多情况下隐在了平常人的日子里,只不过我们没有长上一双灵异的慧眼——像眼前这八位无比敏感而聪慧的女作家或女歌者们那样,能够细致入微地、一层层地把真相亮出来。在魏微看来,日子表面上看一家与一家大同小异,内里却是没法比的,家底儿、德行、运气统统都要裹进来搅局,然而“更多的人家是没有背景的,他们平白地、单薄地生活在那儿,从来就在那儿。对于从前,他们没有记忆,也不愿意记忆。从时间的过道里一步步地走出来,过道的两旁都是些斑驳脱落的墙壁,墙角有一双破鞋,一辆自行车,过冬用的大白菜;从这阴冷的、长而窄的隧道里走出来的人,一般是不愿意回头看的。”(《薛家巷》),这薛家巷已然成为一个世道人心的凄冷演兵场,你在上面不管有多凛然,不管如何深文周纳,也迟早要露出大大小小的破绽来,烟火气就是这样产生的。
有烟火气处必有精彩或倒霉的人生,无非是饮食男女、蜚短流长、聚散无定。比方说在职场,在商场,一边是金融、实业、期货、投资,一边是男男女女、你来我往,听他们口头上说是渴望平静的,是要心如止水,但一落实到行动上就偏偏是不肯安分的了。他们不知是被欲望还是被生活之流推着、牵引着,一步步走向自己未曾预料到的结局。滕肖澜在《倾国倾城》里写的那个叫庞鹰的女孩子,不知不觉地“与人家苏园园”的老公佟承志搭上了。有天晚上,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像缠成一团的毛线,总也找不到头。一会儿,好不容易理齐了,倏忽一下,变戏法似的,又整个的没了,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更叫人彷徨了。”而且,她到底还是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生活中的那些吊诡的东西,犹如她的“老前辈”崔海的告诫——“每个字都是双刃刀,两边都擦得雪亮,碰一碰便要受伤。不是这边受伤,便是那边受伤。血会顺着刀刃流下来,一滴一滴,还没觉出痛来,已是奄奄一息了。”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决绝地体验着、领悟着,不肯抽身而去。这便是一种新的人生样态吧。
当然这种样态在金仁顺的笔下更多的是情爱,是男男女女之间的瓜葛或者纠葛,她有篇作品写了一般人都不怎么敢涉笔的医生,写在医生之间发生过的情爱关系的逆转。其中有两个人这样议论男人和女人,“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彼此》)你不得不佩服作家看得深。作品中的男人与女人,始终是在寻找着彼此。他们得到了彼此却又忙着远离彼此,最终实实在在地失去了彼此。这便是生活的变数造成的,更是心灵的变数所致。
不过,生活的变数或者世界的变数,无论城乡,恐怕都会有相似、有相异的吧。但乡村给人的感觉到底是不一样的,在付秀莹笔下,乡村散发的气息不单有十足的底气与野性,在细腻具体方面往往超过我们的认知。因为,即使世界再变化,我想总有一些东西是要影响人的舌尖、心头或者眼底的啊。比方乡下的时间感,乡下的色彩与声响——“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的乡村,到处都流荡着一股醉人的气息。庄稼成熟了,一片,又一片,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玉米、谷子,白的是棉花。这些缤纷的色彩,在大平原上尽情地铺展,一直铺到遥远的天边。还有花生、红薯,它们藏在泥土深处,蓄了一季的心思,早已经膨胀了身子,有些等不及了。”(《爱情到处流传》)就在这样如诗如画的背景下,在人们的意识之外,那些有关爱情的故事慢慢地、永久地流传着,不管我们是否记得、写得下来,一切似乎都难以阻挡。
不过,世上的一切终究又都是可以细究与质疑的——只要关乎人的心灵,关乎人的情感,文学生长的空间就是这样构建、生长起来的,用以丰富人们的感觉与感官。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视觉,可能是最可宝贵的东西之一,可能也仅次于生命了,但现代都市里的我们给它什么样的机会呢?我们应该给它什么样的机会呢?戴来有篇小说叫《我看到了什么》,很让人有所触动。是啊,人虽说贵为宇宙之灵长,似乎一切都可以在人的掌控之中了,但是,似乎一切又都从人的眼前溜走了。如果我们只满足于死心塌地做俗世的“甲乙丙丁”,如果我们按照生活规定的步子“一、二、一”地走下去,每个人大概都不会为自己的内心收获更多的。幸好,那些天才而敏感的歌者们,用自己的文字,不倦地为我们留存了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的踪迹,不是这样吗?
为追溯、探访这些踪迹,还是让大家再次回到自然、回到乡间吧。自然无疑是我们心中最辽远、最开阔的存在了,这里生长与发育的一切都没有受到惯常的约束,任何踪迹都是天然伸展的。不过,我还是惊叹于叶弥的感官对大自然、乡间所有美好的精准捕捉,而且,她生发于内心的情愫是那样的纯粹——“农历九月中旬,稻田收了,黄豆收了。每当看见空空的稻田和豆田,我的心中会涌起无比的感动,人类的努力,在这时候呈现出和谐、本分的美。种植和收割的过程,与太阳、月亮、风息息相关,细腻而美妙,充满着真正的时尚元素。”(《拈花桥》)当然,她向来毫不吝啬自己对生长于自然之中的鱼虫花草、猫狗鸡犬的赞美,她在《香炉山》里写“我”在乡间的道路边上掩埋蝴蝶翅膀,在《桃花渡》里写在蓝湖边葬掉一岁大的猫咪“小玫瑰”。她写着这一切,是为了哀悼什么吗?“城市的光和影极尽奢华,到处是人类文明的痕迹。我出生在城市,在城里整整生活了二十八年,从来不知道城市到底意味着什么。就在今晚,我突然明白,城市里的文明和奢华,原来是为了消除人心的孤独。”在这个世界上,人原来是如此的孤独啊。在这里,我想起110年前德国诗人里尔克吟诵过的:“说不定,我穿过沉重的大山/走进坚硬的矿脉,像矿苗一样孤独/我走得如此之深,深得看不见末端/看不见远方:一切近在眼前/一切近物都是石头”(《关于贫穷与死亡》),叶弥发现的孤独居然需要城市的喧嚣给予支撑,与里尔克的想法如此相通。
其实最需要支撑的当然还是人的内心,乔叶的《妊娠纹》写了想偷一次情的女人的矛盾心理,她事到临头,性的冲动生生被自己的妊娠纹给制止了,这便是心里没有底、没有支撑吧。再比如惯于写高校众生相的阿袁,同样发现了现代人心里发虚与飘忽的状态,她在《汤梨的革命》里以“围城”式的笔调写道:“三十六岁对女人而言,按说是从良的年龄,是想被招安的年龄。莫说本来就是良家妇女,即便是青楼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到这年龄,也要收心了,将从前的荒唐岁月一古脑儿地藏到奁子里去,金盆洗手之后,开始过正经的日子。这是女人的世故,也是女人的无奈。所以陈青说,女人到这个时候,黄花菜都凉了。陈青三十九,是哲学系最年轻的女教授,也是哲学系资格最老的离婚单身女人。这使她的性格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也使她的道德呈现出绝对的矛盾性。”因发虚所以就矛盾、就纠结,这同样是这个现实世界投射给人们心理的种种不正常情状之一,女作家们记录下来这一切,是惋叹,更是歌吟。
是为序。
2013年12月8日北京德外
(作者为中国作协创研部主任、著名文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