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窗边第三张桌子,每天傍晚六点钟到八点钟之间,是专为姜俊赫预留的。他偶尔带朋友——也许是员工——一起来,但大部分时间他自己来,手里带着本杂志,在上菜之前读几页。他和春风每天都对话,但不外乎是她请他点菜,然后他报出菜名,以及“谢谢”“不客气”之类的客套话。
有一天春风忘记把“已预定”的牌子放到那张桌子上了,等她发现自己的错误时,两个中年妇女已经占了那张桌子,她们从进门到坐下说个不停,对春风的抱歉和请求不予理睬。
“我们就坐在这里,”她们说,“哪里也不会去。”
另一个服务员去给她们点菜,春风出门去等姜俊赫。“真对不起,”她给他鞠躬,眼泪跌出眼眶,“都是我不好。”
“让你受委屈了吧?”他说,“这种小事情让你在风里站了这么久,应该是我跟你道歉才对啊。”
进了餐馆之后,他跟老板娘说:“你们的服务真让人感动啊。”
“顾客是上帝嘛,”老板娘笑着说。她亲自把姜俊赫引到另外一个相对清静的地方,看春风拿着菜单过来,她跟姜俊赫说,“春风是大学生,只是课余时间打打工。”
春风给姜俊赫上菜时,他问她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喜欢自己的学校和专业吗。
他问话时,得把头半仰起来,而她每次回答他的问话,都得把腰弯下去。他意识到这样有点儿可笑,冲她笑笑,低头专心吃饭。
几天以后,寒流带来一场大雪,春风等最后一班公交车时,一辆银灰色“奥迪”开到了她面前,姜俊赫打开前车门叫她:“我送你吧。”
“不用了,”春风连连摆手,“谢谢您。”
“这么大的雪,公交车不会像平时那样准时的,”姜俊赫说,“快上来吧。”
车里像一个暖融融的房间,春风坐进去才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冻麻木了,冷气像电流闪进关节的骨缝里面,引起一阵阵酥麻,她连打了两个寒噤,扭头冲姜俊赫说,“麻烦您了。”
“举手之劳,”姜俊赫问,“打工很辛苦吧?”
“还好啊。”春风说。
“我有个亲戚,在首尔就是开这种餐馆的。”姜俊赫说,“也有大学生在餐馆里打工,还有两个中国的留学生呢,他们都叫嚷辛苦。”
春风说,她是去年暑假开始到这家餐馆打工的。那时候,餐馆正对着的喷泉广场傍晚六点钟伴随着灯光和音乐开始喷水,他们在餐馆外面摆放桌椅,布置露天咖啡座。那些树脂桌椅颜色鲜艳,每张桌上都有鲜花和小缸金鱼,作为城市一景,咖啡座好几次被记者拍下来发表在当地报纸上。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照片在报纸上出现,吓了一跳呢。
“跟你聊天很有意思。”春风在学校门口下车时,姜俊赫说,“对了,请等一下——”
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春风,“这是朋友送的小礼物,是女人用的东西,我——”他摊了摊手。
“那怎么可以呢?”春风往回推。
“就当是帮我忙,好不好?”姜俊赫塞回到春风的手里。
春风回到宿舍,发现袋子上面印着“Dior”的字样儿,袋子里面是一瓶名为“粉红魅惑”的璀璨限量版香水,香水盒子上面是法文,上面贴着银色的中文说明,文字排列得像诗一样。
春风把香水瓶子举在灯光下面打量它的粉红色。香水瓶子上面有银色的亮片一闪一闪,仿佛瓶子里面的小世界里正在下一场无尽无休的细雪。她喷了一下,难以计数的芬芳粒子在她的身体四周飞扬开来,它们借着她呼吸的气流涌进她的身体内部,一直钻进肺腑里面,把她完全浸润在香气中间。
作为对那瓶香水的回报,第二天姜俊赫去餐馆吃晚餐时,春风送了他一个苹果,她在他面前把苹果像杯子那样打开,挖空内瓤的苹果里面,是用蜂蜜调拌好的梨丁桔瓣山楂丁猕猴桃丁苹果丁。
姜俊赫看着那个苹果,好半天没说话。
一周以后姜俊赫带春风出去吃烤牛排。为他们服务的服务员是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黑西装白衬衫,脸刮得干干净净,腰杆挺得笔直笔直,他两手抬着,像练习华尔兹舞似的伸向春风。在姜俊赫的低声提醒下,春风把脱下来的外衣交给他。
他像斗牛士那样举着春风的棉袄,先退了两步才转身走开。春风扭头看着他,她的棉袄真是丑陋啊,洗过几次的红色像被阳光曝晒很久的红油漆,黑灰色相间的围巾是春风自己织的,搭在衣服上面,就像一个人因为惭愧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只剩下一缕头发挂在衣服上面。
“我从未来过这么牛气的餐馆。”春风跟姜俊赫说。
她还在想那个服务员,她知道服务员们在私下里是怎么议论顾客的。
服务员很快就转回来了,低声请他们点菜,他把菜单放到他们面前的表情,就好像那是什么重要文件似的。
春风点菜的时候偷偷抬眼,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打量她的牛仔裤和假耐克运动鞋。
“也许他注意到了我的香水。”春风暗自猜想,她希望他能注意到她的香水,那是她确定能在任何高档场合拿得出手的东西。
姜俊赫点了几道菜,礼貌性地征求了一下春风的意见:“这样可以吗?”
“当然了。”她笑笑。
牛排很棒,临近烤熟时,香气简直能把人熏得晕过去。
“怪不得大家敬菩萨时,都烧香呢,”春风说,“原来嗅觉享受直抵肺腑,远远高于胃口的满足。”
“你真可爱。”姜俊赫被她逗笑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她,“你的男朋友很迷恋你吧。”
“——我没有男朋友。”
“怎么会呢?”姜俊赫说,“你的身后即使跟着一百个男人也不奇怪啊。”
“瞧您说的,”春风红了脸,“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生。”
“你是一块金子,”姜俊赫看着春风的眼睛,好像在强调某个真理,“我不相信你身边的男人没发现这个。”
春风笑了,她倒是被人追求过,到肯德基吃汉堡喝可乐,聊了聊港片和日本漫画。回来的时候,他很理直气壮地牵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出汗,湿漉漉、粘答答的,她让他握了一小会儿就把手抽出来了。
“那你有喜欢的男人吗?”姜俊赫又问。
春风喜欢裴自诚,喜欢得整个胸腔里面万紫千红草长莺飞,蝴蝶乱舞,蜜蜂叫个不停,可那又怎么样呢?全校有一半女生都喜欢他,她从来不幻想裴自诚的目光会从几千个女生中间把她挑出来。
“我们的体育课上,曾经请过一个印度瑜珈教练来教我们练瑜珈,”春风边说边比划,“他的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睫毛翘翘的,身体像面筋一样柔软,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
“一个男人被形容成了洋娃娃,”姜俊赫笑了,“真不知道他听见你的话,应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离开餐馆时,姜俊赫跟春风说:“下次你带我去你经常吃饭的地方好不好?”
“穷学生去的地方你不会有兴趣的。”春风说。
“别这么瞧不起人,”姜俊赫说,“我也年轻过。”
春风带姜俊赫去她学校门口的一家烧烤店,“白宫”的名字把姜俊赫逗笑了:“来头儿不小啊!”
桌子椅子都是木头的,早就用旧了,座垫儿脏兮兮,皱皱巴巴的像抹布。顾客大部分是学生,还有几个民工模样儿的人,都在喝啤酒,还都不用杯子,对着瓶嘴儿直接喝。
“这样啤酒瓶对着啤酒瓶碰杯时,要瓶颈对着瓶颈,叫‘刎颈之交’。”春风介绍说,又费了不少口舌,给姜俊赫讲什么是“刎颈之交”。
“很好听的故事。”他感慨地说,“我们也喝一瓶吧?”
春风叫服务员开了酒,用自己带的餐巾纸把瓶口擦干净,然后递给姜俊赫。
开始的时候,姜俊赫不怎么吃东西,但慢慢适应了环境以后,他连着吃了好几串烤带皮小土豆。他问春风的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她还有兄弟姐妹吗?后来还问她:“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我想当奥运会冠军,我会打乒乓球,会游泳,还会下象棋。如果我不是出生在这个小城市,如果我有机会在七、八岁的时候加入少年体校,再碰上个把著名教练,我是很可能当奥运会冠军的。”
他没把她的调侃当成玩笑,他很认真地听她说,还点点头说:“那确实是有可能的。”
春风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我真正的梦想啊,”她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希望某个神秘机构里的某些神秘人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不知怎么注意到我并最终选定了我,他们在某一天突然走到我面前说,跟我们走吧。于是我就跟他们走了,从此开始过一种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带有传奇色彩的生活。”
“什么样的传奇色彩呢?”
“那个时刻到来时我才会知道。”
他们回到车里。发动汽车前,姜俊赫吻了春风,春风的后背贴着座椅,一动也不动。他的吻温暖缠绵,舌尖残留着酒味儿以及口香糖的薄荷气息。
姜俊赫请春风去他家里喝茶,他的家是一个复式公寓,从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江水。江面上覆盖着冰层,冰面上面残雪处处,像一副水墨画。
姜俊赫带着春风四处参观了一下,房子很大,非常整洁,姜俊赫说有一位钟点工每天来打扫三个小时。
“空荡荡的像个山洞,”姜俊赫领着春风上楼,“刚住进来时,夜里要开着灯我才能睡得着。”
卧室的床头柜上,摆着一张全家福照片,他的老婆淡眉细眼,俨然一个雪团揉出来的女人,他们的儿子跟春风差不多大,个子比姜俊赫高出半个头,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女儿跟妈妈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对着镜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还不知害臊地露出了牙箍。
“她叫莲熙,”姜俊赫说,“我问她你长得这么丑,哪会有男人愿意跟你谈恋爱呢?她满不在乎地说,‘我可以整容嘛。’”
参观结束后他们下楼喝茶。公寓靠地热取暖,加上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房间里足有二十八九度,别说棉袄了,连毛衣都穿不住,“家里只有我的衬衫,你想换上吗?”姜俊赫问。
“不用了。”春风脱掉了外衣。
她里面的薄衫是姜俊赫前几天送她的礼物——和香水一样,他把价签摘掉了——这件衣服在宿舍里引起了轰动,每个女孩子都试穿了一下。
姜俊赫在一张矮腿茶桌上摆放好一套青瓷茶具,然后把烧开水的水壶拎过来。沏茶之前,他先里里外外地清洗茶具,手法非常娴熟,“沏人参乌龙茶,水的温度很重要,高温才能让茶叶里的精华灵魂出窍。”
春风被他的用词逗笑了。
姜俊赫把茶倒进茶碗里,喝之前,提醒春风注意茶水在阳光下显示出来的金色色泽,“很漂亮吧?”
春风说是的。
姜俊赫喝了一碗茶,很舒服地哼了两声,在阳光下面,他的真实年龄完全呈现了出来,发根处新长出来的头发有一半都白了,不光是脸上,他手上的皮肤也有些松驰,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缝里也是干干净净的。
“你是工作需要,不得不到这里来工作的吗?”春风问。
“跟老婆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且还得装出一副非常无奈非常痛苦的样子,”姜俊赫笑着说,“但实际上,我很高兴在这里生活,不用每隔一天吃全素营养餐,看电视转播球赛时没人觉得你吵,看恐怖电影也没人说你无聊,星期天不用打扮得像个新郎似的去教堂唱赞美诗,不用每半个月参加一次家庭大聚会,也不用每个月去学校跟老师讨论孩子的学习问题,喝醉酒回家不仅可以不洗澡不睡沙发,还可以穿着衣服往床上随便一倒。”
春风等着他提到自己,但他没提,于是她说:“我下个星期放寒假,回家以后,可以天天睡到妈妈过来打屁股再起床,可以去姐姐的花圃玩玩儿。我和朋友们在网吧打通宵游戏,熬得像熊猫,回家边听妈妈骂边睡大觉,高中初中的同学还经常约在一起喝酒,喝完酒再去K歌,每次都有人把嗓子唱哑。对了,我们还经常夜里去江边放烟花呢。”
“这边也有人放烟花,”姜俊赫指了指窗外,“深夜里,突如其来的一声响,我以为出什么事儿了呢,跑到窗前一看,烟花像喷泉一样从雪地上涌出来——”
春风下意识地朝窗外看,发现在他们喝茶聊天的过程中,阳光慢慢地变成了金红色,并且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地毯,被看不见的手,从他们的身下拽出去了一大截。
她转回头时,目光跟姜俊赫的对接在一起。
“——你走了,我会想你的。”姜俊赫说。
春风的心噗噗跳,她尽量自然地冲他笑笑,“我也会想你的。”
“不一样,”他慢慢地说,仿佛他说出的话自己在摇头似的,“想和想,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姜俊赫又请春风去他家里,他们吃晚饭时就喝了两瓶红酒,回到家里他又开了一瓶。
姜俊赫家里的暖气实在是太足了,刚才从小区院里走过来,冻麻的头皮还没缓过劲儿来,转眼已经挂了一层水珠似的细汗了。姜俊赫去楼上的卧室换家居服,上楼前他指着沙发上的纸袋对春风说,他给她也买了一套。
“房间里实在太热了。”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了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春风咯咯笑。
他也笑了。
春风拿着衣服去了楼下的卫生间。她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嘴角弯着,身上只穿着内衣,她从镜子里面看见了花样年华,就像姜俊赫感慨的,“你才22岁,全世界都是你的!”
他给她买的运动服是印度风格,下身是肥大的灯笼裤,上衣像个抹胸,露着一截肚脐,还有件外衣,不过她没穿。
她出去时,他已经从楼上下来了,目光落到她身上的瞬间,他的表情就好像闻到了什么特别好闻的味道。
“谢谢你。”春风摊开手,转了一个圈儿。
姜俊赫笑笑,去冰箱拿冰块儿,春风在客厅角落里发现了另外一张全家福,是他们郊游时拍的,姜俊赫一家四口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连他的儿子也不例外。姜俊赫的老婆戴了一顶草帽,草帽上面插着一小把野花,她的笑容不像春风在卧室里第一眼看上去时那么温柔、全无心机了,她的笑容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位将军,从容笃定,还含着股隐隐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