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书店转转,”春风说。“买完书,还想去淘碟。”
“一个人去吗?”
“当然不是,是跟我们学校最帅的男生一起。”
那边有人在跟姜俊赫打招呼,“改时间再跟你联络。”他匆忙放下了电话。
“是我妈妈。”春风对裴自诚说,“我住在外面她有点儿不放心,一天打好几个电话。”
“我也不放心,”裴自诚说,“不如我搬过去跟你一起住吧?”
“——我妈会杀了你的。”
他们到达一个叫“吊水壶”的地方,买了门票。这个地区是长白山山脉的一支,从地图上看,像一只胳膊伸了出来。昨夜下了一场小雨,树木葱绿,树林间游荡着丝丝缕缕的白雾,空气沁凉沁凉,肌肤摸上去像涂了一层冰蜡。他们顺着水流方向走,一会儿在溪流这边一会儿在溪流那边,几十座栈桥没有重样儿的,流溪遇见陡立的岩石形成小瀑布,飞跃而下,溅起白花花的水沫,像有无数的猫在往下跳,水里面游动着很多虹鳟鱼,橙色的鳞片和水波的光影混在一起,让人目眩神迷。
“你不想拍照吗?”裴自诚问。
“一拍下来就死了。”春风说,“不拍下来的话,它们就总是游动着的。”
“你给我的就是这种感觉,”裴自诚牵住了春风的手,她抬头看他,“是游动的,抓不住的,总处于要逃走的姿态。”
她让他说得怔住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低头打量他们紧握的手,像扣子的两襻吻咬在一起。
在路边凉亭,春风从背包里面掏出旅行暖水瓶和两个玻璃杯子,还有用塑料袋包好的垫子,他们坐了下来,春风又拿出茶叶和几包茶食,“我的天啊——”裴自诚做了个惊恐的表情。
上次春风和姜俊赫一起来玩的时候,姜俊赫最遗憾就是不能在这里喝杯茶,看着虹鳟鱼游动的溪流,闻着树木的清香,“如果有杯好茶,这一刻就是完美的。”他感慨说。
春风带的茶叶是姜俊赫从韩国带回来的,他的老家就是茶乡。“这茶叫雀舌茶,”春风对裴自诚说,“有一个很会品茶的朋友说,春天的时候第一次喝雀舌茶,当口腔里回味起植物鲜嫩的气味儿,总仿佛能听见云雀在林中歌唱。”
裴自诚喝了一口茶,仰脸望着树梢,树梢上面挂着水珠,连成串,一坠一坠的,像随时会散开的水晶珠链。“我们这样喝茶,”他“噗哧”一声笑了,“多像一对老伴儿啊。”
“很可笑吗?”春风有些恼怒。
“老气横秋的。”裴自诚说,“你不觉得吗?”
春风冷笑了一声,“早晨起来绕着操场跑三千米就朝气蓬勃了?”
“我告诉你什么是年轻人该干的事儿。”裴自诚不管旁边是不是正有游人经过,也不管春风比鱼扑腾得还厉害,硬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腿上,用胳膊把她铐得动弹不得,他的眼睛凑到了她的眼睛上面,鼻子尖儿顶着她的鼻子尖儿,她几次想开口说话,都被他用嘴唇封住了。
春风挣扎了几次挣不脱,闭上了眼睛,任凭裴自诚把她当成饮料,一口接一口把她吸空。
姜俊赫从首尔回来后,变得沉默寡言。
他很长时间坐在沙发里面,不看书,不看电视,不看窗外的风景,也不看春风,仿佛又回到他独自生活的状态中。这让春风很不自在,他这么静,她弄出的任何声音都显得粗鲁,“怎么了?”她问他。
“没怎么。”他说。
“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
“——人生总是烦恼的。”
夜里她主动抱住他,他也用手臂搂住她,但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春风惊恐不安,她依偎的这具身体现在更像一件被脱掉的衣服,她不知道真正的他到哪里去了。
春风越来越确信,姜俊赫知道她跟裴自诚的事情了。有一天她跟裴自诚去“打边炉”吃火锅,隔着几张桌子,一个中年男人不停地打量她。她没戴隐形眼镜,而且当时她以为问题出在自己的吊带背心上,没认出他是姜俊赫的朋友。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也不说。“也许,”春风想,“他在等我开口,或者等我搬走。”
可春风不知道她应该去哪里,回学校宿舍?只剩半个月就放暑假了,再说,跟裴自诚怎么解释呢?
裴自诚现在当着人,“老婆”、“老婆”地叫她,半夜给她打电话——姜俊赫有应酬不在家——让她去“白宫”。她过去之后才发现,他所谓的“十万火急”,是让她把他,以及另外三个男生送回家。
四个大男生,差点儿把她的车挤爆了。没喝完的半瓶“真露”被带上了车,接力棒似地在几个男生中间传来传去,他们在车里说起学校另外一个开私家车的女生,“白天开车,夜里被人当车开。”
他们的笑声像因台风涌起的巨浪,张牙舞爪地扑向春风,她开得再快,也无法把它们甩掉。
最后送裴自诚,到他家小区楼下,“你在这里等着,”他对她说,“如果我爸妈睡了,我给你发短信,你再悄悄地上来。”
“好啊。”春风说。
裴自诚刚走进楼门,她就把车开走了,深夜的大街上,因为流泪,她把车开得像弹子球。回到小区,她擦干了眼泪看了看停车场,没有姜俊赫的车,春风松了口气,上楼打开门,家里也黑着灯,她鞋也懒得脱,一屁股坐到玄关处的地板上。
电话响起来,是裴自诚。
“你现在上来吧。”他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很可笑。“902,我已经把门打开了。”
“我已经回家了。”春风说。
“你为什么回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裴自诚说,“那你再回来吧,反正开车也用不了几分钟。”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司机,还是三陪小姐?”春风听见自己的话音在房间里面回响,散发着霜气,“我不会去你家,也不会去任何别的地方,我只想在我自己的家里呆着。”
“谁把你当三陪小姐了?!”裴自诚口气也变了,“你是三陪小姐我会让你来我家?!”
春风把电话放到地板上,裴自诚的声音像球似地从地面上弹起来,“你发什么神经啊?!我最讨厌女生跟我耍脾气——”
“我不想跟你说话了。”春风的泪水流了满脸,低头对着手机喊,“我要关机了——”
“关机就分手。”裴自诚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开弓没有回头箭。”
“没有就没有,”春风说,“分手就分手。”
春风不只关了手机,还把电池卸下来扔到一边,啪地扔了出去。她用手抹了两手泪水,往落地窗那边看,月色皎洁,窗前滴水观音叶片阔大,反射着月光,像一面镜子。姜俊赫与其说是从长沙发上坐起来,还不如说,他是从镜子里面走出来的,他的脸孔隐在黑暗中,慢慢地从灰黑色中间浮现出来,把春风吓呆了。
他们在黑暗中对峙着,春风等着他质问,谩骂,甚至挨上几下子,但姜俊赫一言不发地上楼去了。
春风翻出自己搬来时带的背包,楼上楼下走了几趟,她找不到也想不出什么东西是自己的。她以前的那些衣服早都当成垃圾扔掉了,护肤品都是后来新买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像婴儿一样生活在姜俊赫这里。
她找到姜俊赫最早送她的那瓶香水,每隔几分钟就喷一下。房间里面香气袭人,浓烈得仿佛能结成露水。
“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姜俊赫出现在楼梯上,“香水瓶子摔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春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举起香水瓶冲他喷了一下,“好闻吗?”
他深吸了口气,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睡觉吧。”他转身往卧室走。
她没动,他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怎么不来?”他过来牵住她的手,把她带进卧室。
起初他们背靠着背躺着,各盖各的被子,后来他转过身来问她,“你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呢?”
“我在背那瓶香水的说明书。”她说,“清新活跃的柑橘前调,浸透阳光的葡萄柚,马鞭草的精致格调,还有香柠檬和橙子热情的气息。水果糖浆的甜蜜,令优雅苍兰和莲花更加生动。之后是珍贵柔和的檀香木的温暖感性。”
“真是的——”他笑了。
“那瓶香水,”她问,“真的是别人送你的吗?不是你想送我特意买来的吗?”
“——有什么区别吗?”
“你说呢?”
“——睡觉吧。”他又翻过身去。
“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样好过,”春风对着姜俊赫的后背,说,“我们分手都是因为我不好,你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真的,”她从后面推他,摇他的胳膊,“你骂我一顿,或者打我几下吧,这样明天我离开的时候,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别胡闹了。”姜俊赫转过身,抓住她的手。
春风哭了起来,一开始没有声音,后来不管不顾地放大了扯开了嗓门儿,鼻涕眼泪蹭脏了姜俊赫的睡衣。
“好了,好了,我们讲和吧。”姜俊赫把她搂进了怀里,长长地叹息,“你年纪小,我不欺负你,你也别因为我年纪老,就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