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自来熟地在黎亚非的房间里转来转去,有时停下来看看墙壁上的油画,偶尔拿起一个小物件儿赏玩,而黎亚非自己倒被牢牢地钉在椅子里,下巴被化妆师固定在某个角度上。她拿不定主意,是坐起来跟那个女人面对面,眼睛对着眼睛,进行无声的斗争呢,还是就眼下这样,以熟视无睹的方式显示自己对她的不在乎和胜利者的自信呢。
那个女人转了一会儿,离开了,临走前,她送了黎亚非一份礼物。这个礼物是一个秘密。
“昨天郑昊一整天都待在我的床上,我们做了五次,算是对我们过去五年恋情的告别演出。”那个女人的手搁在黎亚非的肩头,随着她的话,她的手指很有节奏地敲击着,“从今天开始,他归你了。”
那女人离开后很久,黎亚非都没动。她变成了一个树脂模特儿,全身披挂着累累赘赘的丝绸、雪纺、蕾丝、珠串、刺绣,她僵硬的肢体倒是有助于化妆工作的顺利进行。
郑昊来接新娘的时候,在大门外被黎亚非的姐姐以及朋友们提的难题绊住了。他好言好语,笑脸相迎,还给每个人发了红包,才得以进入黎亚非的房间。进门后,他从额头上抹出一手汗水给新娘看。
“你昨天一整天在哪儿?”黎亚非问他。
她眼看着她的话像一句咒语把郑昊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黎亚非的目光越过郑昊,打量着房间远处镜子里的自己,她打扮得像个公主,头发挽成发髻,戴着小小的王冠,腰身收得瘦匝匝,裙摆阔阔大。这是她期待已久的一天,这是她一生最心仪的裙裳,但那个女人把一切都弄走了味儿。
黎亚非努力忘掉那个女人,但她的恶毒就像缓释胶囊里的药物颗粒,随着时间的流逝,持续地保持着毒性。而且这种毒性在他们上床时,会加倍地爆发,弄得她浑身无力,手足冰冷,有一天郑昊从她的身上一跃而起,冲进浴室,哗哗哗冲完淋浴,穿好衣服到另一个房间去睡了。
那个女人如愿以偿了,黎亚非想,她应该伤心难过、痛哭流涕、濒临崩溃边缘了,结果却是,她迎来了婚后半个月来最香浓的一次睡眠。
尽管黎亚非和郑昊的关系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在外人看来,他们还是恩恩爱爱的,一个风趣幽默,一个小鸟依人。黎亚非并不是在演戏,她确实不讨厌郑昊,他身上那些曾经让她目眩神迷的优点,现在仍然能令她欣赏。
如果郑昊在性上没什么要求的话,黎亚非觉得他们这么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没有在古堡那个喝咖啡的下午,就算郑昊偶尔有一些性生活上的要求,黎亚非也不会觉得把日子有多么难过。
结婚三周年那天早晨,黎亚非送了郑昊一台新型数码相机,他送了她一条尼泊尔薄羊绒披肩,他们还亲了亲对方的脸颊。
吃早饭时,郑昊说,晚上杂志社的同事,以及他的一些朋友,差不多有三十个人呢,要为他们举行结婚三周年庆典。
“这有什么好庆祝的?”黎亚非说,“这是我们俩的事情,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我们不能拒绝别人的善意和祝福啊。”郑昊说。
“你一个人去吧。”黎亚非说,“我下午还要去外地出诊,反正我既不会喝酒,也不会应酬。”
“这是我们俩的结婚纪念日,你让我一个人出席?”郑昊的表情变严肃了。
“无所谓吧,”黎亚非说,“我反正就是你的花瓶。”
“你是我老婆。”郑昊说,“你是周祥生的花瓶还差不多。”
“你把周祥生扯进来干什么?”黎亚非对郑昊的阴阳怪气儿有些反感。
“是我扯进来的吗?”郑昊脸上笑嘻嘻,但眼睛里头一点儿笑意也没有,“那我们今天就打开窗子说亮话,这一年半多了,我跟他一直在玩拔河比赛,你还想让我们再玩多久?”
“什么拔河?什么乱七八糟——”
“黎亚非,”郑昊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都是老中医,少来这些偏方儿。”
黎亚非不说话了,收拾东西准备上班。
“我想不通的是,你喜欢他什么?”郑昊在她身后追问,“他比我老,比我矮,常年摆弄膀胱,手上那股尿味儿你不觉得恶心?”
黎亚非开车上班,脑子里盘旋着郑昊的话,日子过不下去了,她想。
黎亚非走进医生办公室时,被一大片欢呼声包围了,她的桌上摆着一大束粉红色的玫瑰,花梗上面夹着的卡片已经被打开了,上面是郑昊的字迹:老婆老婆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黎亚非没想到郑昊有这份儿心思,虽说他擅长搞这一套,但结婚以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收到他送的花儿。她随即又想,这是不是郑昊故意做给周祥生看的呢?
周祥生确实看见花儿了,呵呵一笑,“好浪漫啊。”他说。
他往手术室走的时候,黎亚非追上他。
“外地那个手术,我明天一早赶过去行吗?”黎亚非知道最恰当的方式是让周祥生换人,但她实在不想让别人顶替自己,她看着周祥生,“我天亮前出发,保证不会耽误的。”
“你也不用太着急,”周祥生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跟吴强先走。我把手术时间改到下午,你明天中午之前到就行。”
中午休息时,黎亚非去了商场,很长时间了,她既没有心情也没有时间为自己买新衣服。
下午,郑昊见到她打扮一新地出现在办公室,笑容满面地迎上来,给了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引起了同事们的尖叫。晚上吃饭时,郑昊把所有别人敬黎亚非的酒也抢过来,拍着胸脯跟人家讲,“肝好,酒量就好,身体倍儿棒,喝啥啥香。您瞅准了——”他一仰脸,把酒倒进嘴里。
大家都叫好。
郑昊喝醉了,一见有人上厕所,他就冲人大声喊,“怎么了?膀胱有问题?别上厕所,找黎亚非。黎亚非是解决膀胱问题的专家。”
黎亚非笑笑。
“真的真的真的,”郑昊认准了这个玩笑,逮谁跟谁开玩笑,说,“黎亚非真是膀胱专家,哎,老婆,你过来给他讲讲。”
黎亚非渐渐意识到,他们早晨在餐桌边儿的争吵并没有结束,膀胱、尿,都是周祥生的临时代名词。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她说郑昊,“闭嘴吧,你的嘴还不如膀胱干净呢。”
整个晚上闹哄哄的,偏偏在黎亚非说话的时候,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般的安静,好在,即便在愤怒的情绪之中,口出恶言,黎亚非给人的感觉仍然是优雅从容、慢条斯理的。
郑昊带头笑了起来,笑得很大声,还指着黎亚非给朋友们看,那意思像是说:你们看见了吧?这才是黎亚非呢。
“你们夫妻都很幽默,一个是冷幽默,一个是热幽默。”有个女人目光跟踪着郑昊,笑嘻嘻地拉着黎亚非说。她的手有些湿,还有些不干净,黎亚非试图把手抽出去,但她把她抓得紧紧的。
饭局结束两个人坐上车回家,“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笑嘻嘻地问。
黎亚非不说话。
“我还不如一个膀胱?!”郑昊问。
过了一会儿,郑昊把手机狠狠地朝车窗前面一砸,吓了黎亚非一跳,一脚踩在刹车上,幸亏距离短,手机没有把玻璃砸坏。
黎亚非吃了一惊,心扑扑地乱跳了一阵。
“——我不想吵架。”黎亚非说。
“——我他妈的也不想。”郑昊吼叫的时候,脸孔像被人从嘴唇处撕裂开了。
黎亚非继续往前开,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陷落在黑暗中间,偶尔车灯、路灯以及街边店门口的灯光照射进来,他们的皮肤变成了金属质地。黎亚非觉得车就像一颗子弹,飞奔在道路上,她不知道它最终会要了谁的命。
黎亚非把车开到楼下,郑昊刚下车,她就把车开走了。
黎亚非并未想好去哪里,但她清楚的是她不想跟郑昊回家。他发脾气的样子与其说是让她害怕还不如说是厌恶。最近几个月,郑昊越来越多的在客厅里对着电视过夜,有的时候清晨她起来上班,发现郑昊还没睡觉,她问他看什么,他说看一部美国的电视剧,《绝望的主妇》。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他拉着她一起看《欲望都市》,只看了一个碟就打住了,“这里面的女人太坏了,会把我的小白兔教坏的。”郑昊说。
郑昊追她的时候,黎亚非是受宠若惊的,这场恋爱里面她像一张拉满的弓,紧张、饱满、有攻击力。天知道郑昊哪根弦不对了,居然认准了她,“装酷的女孩儿我见多了,但你不是,你是真酷。”他用那种找到珍宝的语气跟她说话,让她惶恐不已,早晚有一天,郑昊会发现她是个赝品。
黎亚非在一种惯性下把车开上了高速公路,她经过那个通往城堡咖啡馆的树林,林间岔路在墨汁般的树阴中消失了。
整个旅途吴强都在跟周祥生讨论玫瑰和女人的关系。他们这些做医生的男人,从来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女人对他们而言是具体的、真实的,里里外外都清晰无比。只有黎亚非老公那种职业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是玫瑰,是诗,结果呢,我们这些当医生的,能救女人的命却不一定能得到她们的心,或者说爱,而黎亚非老公这类男人,却能要了女人的命。
周祥生笑了笑。他也想着那束玫瑰,漂亮的花朵,娇艳的颜色,还有那些刺——千万别忘了那些刺,他不无讽刺地想。
那天在古堡喝咖啡,黎亚非像说别人的故事似的,讲她结婚那天,一个女人登门送了份特殊的礼物,好几年过去,她仍然不知道该拿这份礼物怎么办。
“当它是肿瘤,”他说。“摘了就完了呗。”
黎亚非有些嗔怒地看着他,这种在她身上极少流露的女性动作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我真的觉得这事儿不算什么。”他想了想,又说,“甚至,这是件好事儿,跟往事干杯,大醉一回,然后开始新生活。这有什么不对的?这就像人的身体,绝对清洁,绝对健康是不存在的,有对立面,有矛盾冲突,通常更能加强免疫能力。”
黎亚非让他说笑了。
“医院里有人在传你和黎亚非的闲话呢。”沉默了一阵,吴强又说。
“你现在只带着她出来,”吴强说,“难怪人家议论。”
“我收到短信,上面写着,走自己的路,让别人打车去吧。”周祥生抻了抻腰,活动了一下双臂,说,“明天中午手术,今晚可以喝点小酒儿了。”
“就是,好久没放松放松了。”吴强说。
晚上是六个男人一起吃饭,都是熟人,上来就干杯,很快把酒喝到醺醺然、飘飘欲仙的状态。吃完饭,他们去酒店对面的KTV唱歌,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出去转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回到包房,提醒了一句,“我们今天可不是什么医生啊,别说走嘴了。”
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儿敲敲门进来,燕瘦环肥,有高有低,年纪很轻,裙子都短到大腿根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