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周祥生的女孩子头发又黄又弯,像个洋娃娃,皮肤在暗暗的光线里面像缎子一样闪动,跳舞的时候,她偎进周祥生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身体随着音乐节拍在他身上擦来擦去,服务员进来送酒,门在开合之间,周祥生看见黎亚非站在包房外面的走廊里,包房里的彩光照在她脸上,闪闪烁烁的,他再定睛看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周祥生追到KTV门口,看见黎亚非站在一盏路灯下,瘦伶伶的身子,脚下拖着暗影,像个折了脚的感叹号杵在那儿。
“你怎么来了?”他问。
“——搅了你们的好事,是不是?”黎亚非本来想把这句话讲得冷冷的,讲得像刀片一样锋利,但鼻子堵堵的,一开口倒像在跟人赌气、撒娇。
“你看你,”周祥生让她逗笑了,“像个无知少女。”
“如果我搅了你们的好事儿,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快回去吧,就当我没来过。”
“别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了?我是认真的。”
“别胡说八道!”周祥生加重了语气,他眼睛四周的皱纹像某种光芒,让他的目光更深沉,“别哭了。”
“——我哭我的,关你什么事儿?”黎亚非的眼泪又决堤似地冲出来。她转了个身背对着周祥生,双手捂住了脸。
吴强出现在门口,朝他们这边看着,周祥生冲他摆摆手,吴强笑笑,转身回去了。
第二天手术结束后,吴强找了个借口先开车走了,周祥生跟黎亚非坐一辆车往回返。
周祥生早就习惯了跟黎亚非在一起时不说话,但以前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宁静从容的,这回,沉默像八爪鱼,东抓西挠,让人不安生。
黎亚非昨天夜里痛哭失声,但今天一早就又恢复了大理石本色,她不苟言笑,对工作认真负责。周祥生工作时倒还能全神贯注,手术完吃饭时,他失手打了个杯子,啤酒沫喷了半桌子,也弄脏了他的裤子,全桌的人都动起来,只有黎亚非端着碗,用筷子夹了饭放进嘴里,吃得那么优雅从容,让他顿生恨意。
他不敢相信这个大理石女人对他动了感情,但显然她是对他动了感情,他不敢轻慢她,像对待其他投怀送抱的女人那样草率从事,黎亚非是个认真的、较劲的女人。
他们开在盘山公路上,一辆丰田越野从后面超过他们,车窗开着,一些男女高声笑唱的声音传到他们耳朵里时,已经被风声刮成丝丝缕缕的了。
二十分钟后他们遇上了车祸现场。跟丰田车相撞的捷达车有三分之一处于悬空状态,从碰撞角度上看,它没有直接翻下公路简直是一种力学奇迹。后座位的人被抬了出来,惊吓过度加上头部受伤,意识有些模糊,司机和副驾驶位置上的一对夫妇还没拉出来。
丰田车上四男四女,不同程度地受了伤,现场哭声一片,到处是血渍。
周祥生走到捷达旁边摸了摸伤者,冲黎亚非摇摇头。
“人死了。”围观的人注意到他的动作。
黎亚非也走进伤者中间,有一个女孩子腿断了,脸比纸还苍白,汗珠凝结在额头上,嘴唇抖抖的,黎亚非俯下身子把耳朵凑过去才听清她的话,“——我疼——”
黎亚非把女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涌上来,她轻抚着她的头发,说:“我知道,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
他们闻到酒味儿,跟血的腥气混在一起。
他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回到自己车上时,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充满了车厢。天慢慢黑透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蓝标志灯灯光异常地醒目。
黎亚非的眼睛哭肿了,身上的新套装血迹斑斑,“真可怜。”她说。
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周祥生没想到自己在四十五岁时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在单位搜寻黎亚非的身影,她总是在人群中间,但如今她的安静沉着不再令她隐形,而是变成一座山,或者一泓湖水,一团雾。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惊异于自己的感觉。
外出时,如果吴强不在,他们会一起过夜。黎亚非总是要求他把灯全都关掉。她的身材很好,但总是试图用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遮挡住自己。
她的羞怯让他感到好笑,“你是医生啊。”他说。
“这会儿不是。”她强调。
周祥生有许多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见个面,曾经,她的脸让他厌恶到不能正视,但时间长了,他们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开开玩笑。
“谈上恋爱了?”最近一次见面时,她打量着他问。
他不明白她打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她说,“你没当上院长,那就肯定是有艳遇了。”
“我经常有艳遇。”他说。
“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
确实有些不一样。他以前最怕女人纠缠,但却对跟黎亚非一起过夜有着强烈的期待,他们朝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像两把扣在一起的勺子,她的头发软滑如丝缎,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今天,我跟他办完手续了。”有一天夜里,他快要入睡时,黎亚非轻声说道。
他的睡意像受惊的鸟飞走了。
黎亚非却很快睡着了。她的身体非常松驰,像一个浆汁饱满的果实偎在他的怀里。
有一次他们出门,赶上了一场春雪,雪花很大,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天气是下雪天特有的温暖,但地面上化掉的雪水又把冷凉之气返上来,“一半是冬,一半是春。”有人说。
“外面是冬,里面是春。”有人补充说。
周祥生和黎亚非上午做完手术,中午吃了饭开车回家,雪一直没停,雪片似乎变得更大了,棉朵似地飘下来。在到达高速公路路口之前,有一段从两山之间通过的二级公路,公路两边的田野把雪留住了,白花花的一片,在黄昏变得黯淡的光线中,车子仿佛在一望无际的奶油中间穿行。
黎亚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周祥生往外看,车灯照射处,雪花棉絮似地飘飞着。
“怎么了?”他问她。
“让它们先过去。”她说。
周祥生往外看了看,除了雪花,看不见别的。黎亚非指了指车灯射程的边际线处,他定睛看去,发现路中间,一只动物支着身子,正向他们凝视着。
“——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手,周祥生笑了,低声说:“它哪能看得见!”
又过了一会儿,黄鼠狼似乎确定了他们不会突然辗轧过来,便又迈步往前走,它的后面,跟着另外四只,它们保持着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接一个通过公路。
他们屏息凝神看着它们过去,又呆了十分钟,确信不再有要通过的黄鼠狼了,黎亚非才接着往前开。
周祥生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转向黎亚非,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黎亚非侧脸的弧线,是那么精巧优美,他没问什么,她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周祥生说。
黎亚非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结婚吧。”周祥生又说。
黎亚非一言不发,开到高速公路路口时,她把车停到了路边。雪这时越下越大,棉团似地罩下来,他们听得见雪团拍打车顶的啪啪声。
“我同意。”黎亚非说。
婚礼定在春末。满城的桃花都开了,黎亚非不想穿那累累赘赘的婚纱了,她定了一套日常也能穿的小礼服,浅桃色跟这个季节很相衬。
黎亚非最后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郑昊来了。
自从离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很多,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儿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黎亚非问。
“挺好的呀,”郑昊看一眼镜子,“失恋艺术家嘛。”
黎亚非把他以前送她的婚戒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个还你。”
郑昊看着戒指,笑了笑,“不是我小气,这个戒指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辈子了,带你回家之前,我带过好几个女孩回去,我妈都不给,见了你,我妈才拿出来。没想到,我们还是没缘分。”
“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她恨我,”郑昊笑笑,“搬回家时,我跟她说,是我有外遇你才跟我离婚的。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不给我做饭,要不我能这么瘦吗?”
黎亚非的眼泪涌出来,湿了满脸。
“你哭什么哭啊?”郑昊笑,“我还没哭呢。”
黎亚非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把衣服弄脏了——”郑昊说。
黎亚非回房间把衣服脱下来,换了家常服出去,看见郑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着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郑昊泪流满面。
黎亚非拿了盒纸巾过去,抽了几张递给郑昊,他伸出手,没拿纸巾,却把她的手腕攥住了,黎亚非说不清楚,是他把她拉进怀里的,还是她自己主动扑进他怀里的。
周祥生跟郑昊一前一后进的小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辆车,黎亚非离婚时,房子留给自己,车子给了郑昊。
郑昊和他想象得差不多少,即使他自己不当自己是艺术家,别人也会认为他是艺术家。
周祥生没下车,他想等郑昊从楼下下来再上去也不迟。他没想到,他会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来。
依黎亚非的意思,结婚典礼是在教堂里办的。除了周祥生和黎亚非的家人朋友,观礼的大多数是医院里的同事。
他们选了城市东郊新建了没多久的教堂。教堂三层楼高,是拜占庭式,面朝田野,簇新簇新的。四周用铁栅栏围出一个院子,庭园里面的丁香树刚刚爆出花蕾。
教堂里面举架很高,说话声音一高,便有轰隆隆轰隆隆的回响。给他们主持婚礼的神父年轻得让人起疑,头发好像打了一整瓶的发胶,一丝丝像细铁丝似地挺着,黑色法衣领口露出来的白衬衫则像两把小刀支在他的脖子下面。
“永恒的上帝,汝将分离之二人结合为一,并命定彼定百年偕老;汝曾赐福于以撒和利百加,并依照圣约赐福于彼等之后裔;今望赐福于汝之仆人周祥生和黎亚非,引彼走上幸福之路。”
神父指导他们交换戒指时,周祥生把戒指掉到了地上,他弯腰四下找戒指时,座席上传来笑声。
周祥生低着头四处搜寻,还是黎亚非的爸爸拣到戒指递给他,他举着戒指回到黎亚非的身边,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可能是觉得刚才笑得有些失礼,现在热烈地鼓掌、欢呼起来。神父把目光转向他们,示意他们安静。
“赐予彼等以节操与多子,使彼等儿女满膝。赐福他们,就像赐福给以撒和利百加、约瑟、摩西和西玻拉一样,并且使他们看到他们儿子的儿子。”
神父合上了手里的《圣经》,分别打量着周祥生和黎亚非,自始至终,他的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严肃地吩咐他们:
“您吻您的妻子,您吻您的丈夫。”
他们的嘴唇都是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