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急忙站起来,因为麻药未醒,两条腿还有些发颤。她呵斥道:“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凌甫翟待你不薄,你岂能偷他的钱袋子。”
阿库却是满不在乎道:“凌甫翟一旦回到京师,必然加官进爵,又岂会在乎区区几十两银子。”话音刚落,手里一空,钱袋子已经被海弦夺了过去。不待他反应过来,海弦早已经往军营的方向跑去。阿库飞快地追上去,就在这时候,不知从那里窜出一匹身材矮小的马匹来。
海弦打了一个呼哨,那马儿已经奔至海弦面前。她灵巧地跳上马背,一扬马鞭绝尘而去。她紧紧握着钱袋子,像是握着一份期待。她要把钱袋子还回去,她要见一见甫翟。她不仅要见甫翟,她还要替阿库去认罪。
想到这里,她再次飞快地抽动马鞭。
天将将擦黑的时候,终于赶到了边境。海弦去原先住的院子里换上了一身新衣裳,把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打散了,仔细梳了髻子,挑了一朵浅红色的绒花埋在发髻上。走出屋子,红缨马见了一身新衣的海弦,不由绕着她转了两圈,像是十分欢喜。
海弦怕弄皱了衣裳,特地步行来到军营门口,彼时军营里正在练兵,甫翟站在高台上,神情自若地指挥着兵卒们操练。高台四周站满了练兵的将士,铿锵有力的兵戎相接声隔着风声传来,剑戟相触,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尤为悦耳。铁器发出声声脆响,听得久了,倒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亲切感来。
海弦就这样立在那里,无声地望着立在高台上的那个人。甫翟认真专注,时而凝眉,时而微笑,时而又对着底下的人演示几招。海弦就这样望着,恨不得将他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牢记在心。
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两个女孩子不满的声音:“海弦,你与凌郎将好歹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这次回京师,他竟然狠心将你抛下了。”
海弦回过头,只见阿栀与青儿俏生生地立在月光下,也是一身簇新的衣裳,尽显妇人的气韵。海弦微笑道:“其实我一早就有心上人了,所以才不肯跟他走的。”
青儿微微咂舌,只是尴尬地笑了笑。
阿栀上前来拉过海弦的手,脸上尽是惋惜的神色,然而眼中却带着两份幸灾乐祸的意味。她的无名指上带着一枚翡翠戒指,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她握着海弦的手,翡翠戒指将她的手指搁得生疼。阿栀道:“去了京师,我们一定会想你的。”她的口气却有些嘲讽。
海弦淡淡一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又哪里如阿栀说的这般感情深厚。她微笑着点头,侧身看到甫翟从军营里走出来,忙对阿栀道:“你们是来给自己的夫君送夜宵的吧,还不快去。”
青儿拉着阿栀开心地离开了。
甫翟立在五十步开外的地方,有些痴痴地将海弦望住。彼时海弦着了一件水红色的布衫,底下是鹅黄的裤子,配上粉嫩的绣花鞋,显得十分青涩。甫翟见惯了身穿粗布麻衣的海弦,今天她自是刻意打扮过,虽不是十分精致,却也足够令他惊艳了。他走到海弦面前,笑道:“这身衣裳很配你,你穿着真好看。”
海弦微微一笑,有些羞涩道:“只怕是更俗气了。”
甫翟认真道:“怎会呢,当真很好看。”
她笑得愈发灿烂,乌黑的双眼如星子一般,干净明亮。
甫翟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略带愧意:“对不起,没能带你一起走。”
海弦笑容一滞,转而摇头道:“其实我并不喜欢京师,倒不如同阿库去一个小山村,盖一间房,择一块地,倒也自在。”
甫翟听了,也不知是她在说气话,还是当真与阿库有了打算,心中只觉酸涩,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海弦并不想透露阿库的行踪,便说道:“总还要过上两三个月。”停一停,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钱袋子送到甫翟手里,“实在是抱歉,阿库顺走了你的钱袋子,我给你送回来了。”
甫翟笑道:“你们比我更需要它,留着吧。”
海弦也不推辞,有些尴尬地收下了,口里道:“这里总共二十两,就当是我问你借的,将来若还有机会相见,我必定连本带息还给你。”说到这里,她已经有些哽咽,平了平气息,又道,“瞿太子是我指使阿库去杀的,倘若将军追究起来,你便将我送上去。这两日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不能因此连累你。”
甫翟见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心中不是不羡慕阿库的。他只当阿库与瞿太子结怨,海弦是为了阿库做牺牲。他摇一摇头,说道:“放心吧,瞿太子并没有死,阿库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了。他伤势并不重,必然能够撑到进京师那一刻的。”他说着话,丝毫没有察觉到海弦眼中的情绪变化。
她为瞿太子的命大而感到失落,却也因为此,庆幸甫翟不必受牵连。她只得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好似艰难开口。甫翟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海弦才道:“我能否问你要一样东西,并不用什么贵重物件,只是留个念想罢了。”
甫翟有些为难,在身上仔细摸索了一阵子,却并没有找到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海弦指着他铠甲上一粒摇摇欲坠的铁扣子,莹然有光,说道:“就它吧。”
甫翟笑道:“不过是铠甲上的装饰罢了,你好意思要,我也不好意思送啊。”
海弦解了系在中衣外的一段红绳,放到甫翟手里,又摊开右手道:“我就要它,你也不要嫌弃我的。”
甫翟果断地扯下身上的铁扣子,又将那一截红绳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他目送着海弦离开,彼时月华正浓,她走在月光里,脚步轻然,一身新衣衬得她身姿婀娜,仿佛是踏月而去的仙子。他恍惚觉得,海弦就这样离开了,从此以后便不能再见了。
他追上几步,忽然想要喊住她,却听副郎将走出来:“既然舍不得,为何不带她一起走呢?别到时候惊喜没给着,她却同那位情哥哥跑了。”
甫翟不肯明日带着她一同离开,一则是想等改日正式拿八抬大轿、龙凤花烛来迎娶。另一则是因为心中并无底气,在海弦与阿库的关系尚无明确的情况下,他若贸然提出带她一起走,未免唐突了。
而如今见海弦身着新衣来告别,临走前还留了念想,心中的底气便足了七分。甫翟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黑夜里,才拍了拍副郎将的肩笑道:“她的人生自当由她自己选择,倘若她当真同阿库离开了,便只当我与她无缘罢了。”
宁军离开边境的那一日,听说阿栀和青儿她们都跟着自己的夫君走了。阿栗的夫君因为要依旧留在这里守着边境,她便坐在宅子门口哭哭啼啼了一上午。海弦远远地立在草坡上,看着浩浩荡荡地队伍离去。她很想再看一眼甫翟,然而那攒动的人头密密麻麻,她根本分不清到底哪一个才是甫翟。跟随宁军一道离开的还有三两马车,马车里坐的都是兵卒们的新妇。隔着几百步之远,她还能够听到她们的笑语声,这般幸福满足。
阿库终于追来了,在走了一天一夜之后追回了边境,此时宁军的队伍已经走得很远,只剩下一丛黑黢黢的背影。阿库拉着海弦的臂膀上看下看,仔细检查了一番才说道:“宁军有没有欺负你?”
海弦的眼眶红红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珠子,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肯落下来。阿库只当她受了委屈,急道:“是不是凌甫翟欺负你了?”
她摇了摇头:“瞿太子并没有死,尚留了一口气去京师。”
阿库听闻,不由咬了咬牙,愤愤道:“我竟然没有替你报仇,我真是没用!”
海弦道:“这样也好,倘若他真的死了,你我都活不了。我娘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结局,我们给他留一口气,让他苟延残喘到京师,也算是替我娘报仇了。”她紧紧握着手里的铁扣子,又道,“我们也该走了,不如我们就去古桐村,回我娘的家乡去。”
阿库心知古桐村离京师极近,海弦改变主意去古桐村,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见到甫翟罢了。然而甫翟与她到底不是一路人,总有一日海弦会明白,门不当户不对,姻缘总难成的道理。他心中更明白,海弦向来只把他当做兄长,就算朝夕相处十年,也从未生过别的情愫。可他无所谓,只要能够一生一世护着海弦,便足够了。
就在宁军离开的第二日,海弦和阿库也动身了。临走前,阿库找农户买了不少水果和干粮,又拿水壶装了满满两壶水,满满当当挂了一身。
海弦道:“分我两个包袱,路途遥远,你这样是会累坏的。”
阿库却是不肯,轻描淡写道:“这点算什么,再挂上两个包袱也无妨的。”
海弦想去抢,阿库却迅速躲开了。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笃笃的马蹄声,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回过头,又见红缨马向她跑来。她分明记得,甫翟临走前那一晚,红缨马自己跑回了军营。
它跑到海弦身边,拿身子蹭了蹭海弦的腿,又伸长脖子去蹭海弦的手,仿佛比从前愈发爱亲近人了。海弦摸了摸红缨马的头,笑道:“你可是腿短落下了?”话音刚落,阿库忽然扯下了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从里面抽出一张字条。
海弦并不识字,只见字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蝇头小字,却是一个也不识。阿库也从未读过书,只皱着眉对着字条摇了摇头。海弦失落地接过字条,仔细收起来。
海弦从阿库身上分过两个包袱挂在马鞍上,对它道:“我们去古桐村,委屈你送我一路,到了古桐村若是你还能认得回家的路,便自己回京师吧。”
它打了个响鼻,侧头看了看海弦,似是有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