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渠边围满了人,似乎比刚才还要多,此起彼伏的烟火照得整个河渠熠熠生辉。隔岸一声令下,立时窜起一簇火苗,“唧”一声划过夜空,腾起的焰火红如朝霞,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出街观望的百姓皆抬颈而望,一时间欢呼声、雀跃声不绝,竟有些过年的气氛。
酒楼里不知是谁喊了声“陛下在天台”,随后众人呼啦啦地立起来,纷纷往楼下跑。掌柜的刚招呼了两位贵客上楼,脚还没踩稳最后一阶梯,也跟着转身下楼了。阿库来了兴致,拉着海弦起来,说道:“天台上的人是皇帝啊,咱们也去开开眼界吧。”
“陛下也是人,一个鼻子两只眼,没什么好看的。”海弦放下筷子,用手托着腮,顺着窗外望向天台,犹自出神。
阿库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便不再多言,只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试图逗她开心。他到底好奇,忍不住探头去看一看陛下的模样。然而再朝楼下看时,发现天台上早就空空如也,唯余人头攒动,灯火绰约。
饱餐之后,海弦问跑堂是否知道凌甫翟的住处。那跑堂的点点头:“小姐说的是凌统领吧,他就住在前面那条街。”
海弦牵着红缨马离开,一路往前面的街巷走去,果真看到一所大宅子,问了路人方知是凌宅。她将红缨马拴在了门环上,用力敲了几下门,便听到一名男子的声音:“来了来了,请稍等!”她闻声飞快地往墙角处一躲,便见那男子开了门,指着门口的红缨马问:“这马匹是哪里来的,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宅子门口?”说着便大声喊,“凌公子!凌公子!”
海弦下意识往墙角缩了缩,果真看到甫翟走出来,一见红缨马便笑起来,仿佛是见到了丢失许久的宝物,那面上惊喜交加。只过了片刻,他便飞快地跑出宅子,四处搜寻着海弦的身影,然而面对他的只有来去匆匆的行人。他的表情又顿时从惊喜转为失落,海弦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即便执意要走,也不肯欠他一星半点。他面上的惊喜迅速退去,换上一脸颓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牵着红缨马进门。
直到有人将宅子门重重合上,她才敢松一口气。然而随着门环的“咣当”声,她的一颗心却是狂跳不止。她在心中道:总有一天还能够相见的,却不能是如今这般模样,我要让你看到一个最美好的慕海弦。
阿库道:“那些银子你不打算还了?”
海弦道:“银子将来必然是要还的,只是如今我们到底还需要它。”
阿库点点头,拍着圆鼓鼓的肚子尾随在海弦后头,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沿着街一直走,直到走到近郊外处,她才停下来,指着面前的一间旧庙说道:“今晚就住这儿吧,再不济也比当年在瞿国的时候强上百倍。”
阿库咂咂嘴,虽有些介意,到底还是硬着头皮跟她进了旧庙。
旧庙并不脏,只是透着一股子霉味,黑漆漆的看不见路,直到阿库从身上摸出了火折子,才勉强看清眼前的路。两人进去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拿火折子照了照,仿佛有一张苍白的脸,若隐若现,吓得叫了声“鬼呀”,险些跌坐在地上。待看清后才发现是一位妇人,身怀六甲,依身量来断,应是即将临盆。
海弦道了声“抱歉”,深怕惊扰了她,便和阿库挪到了另一头。阿库捡了些稻草,铺出两块地来,将厚实的那一块留给了海弦。
阿库合着衣裳躺下来。
海弦恐怕是累极了,一沾上软软的草垫子便睡沉了。他拿火折子照着她,她睡着的样子很安详,似乎并不知愁苦为何物,哪怕住破庙,睡草垫也心满意足。
他把光慢慢移到她腮边,照出她好看的侧脸,长长的睫毛落在下眼睑,一边的耳垂在光下泛着浅浅的红色。
她的耳垂生得这样好看,却偏偏缺了一对耳坠子。他摸了摸那钱袋子里的银两,发现还有两三块银锭子,便打算连夜去给她买一对耳坠子,好给她一个惊喜。他连忙吹灭了火折子,从草垫上爬起来,深怕夜里出去丢了甫翟的钱袋子,便从怀里摸出来,放在了她身边,轻轻抓过她的手压住钱袋子,蹑手蹑脚出了破庙。
海弦依旧沉沉地睡着,梦里似乎听到有人在咳嗽,断断续续,咳得很厉害。听到咳嗽声,她猛然睁开眼,果然看到睡在另一头的妇人在咳嗽。她连忙走到妇人身边,借着黯淡的月光轻轻拍了拍妇人的手臂,小声道:“夫人,你哪里不舒服?”
见她不曾给出反应,怕闹出人命,便赶紧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额头烫得似灼铁,海弦一惊,忙解了腰上的水囊喂她。然而因为咳得过猛,竟是一口也喂不进去。她只得扶着妇人重新躺下来,又寻了些干草盖在那妇人身上,回头道:“阿库,我去买些草药来,你看着些。”
许久没有人作答,她又唤了声:“阿库,你听到了吗?”
还是没人理会她。
她摸索着到了阿库的草垫子前,拍了拍草垫子,只见阿库早已经不在了,心想着他必定是看热闹去了,便叹了口气。这个阿库,关键时刻总是掉链子。她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草垫子边放着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子,一看便知是甫翟留下的那一只,忙收起来放好。她把水囊放到妇人身边,说道:“你千万坚持住,我去给你请大夫。”
临走前,那妇人紧紧拽着海弦的衣衫不肯放,口里含含糊糊道:“请送我去见……见凌统领。”
海弦并不曾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当是烧糊涂了,一刻也不敢怠慢,赶紧出了旧庙。
沿着街巷胡乱奔走,总算找到了一家医馆,海弦求着大夫去旧庙为那妇人出诊,好说歹说,连嘴皮子都磨破了,那大夫也不肯出诊。眼看着出来已有些时候,深怕她在破庙里出事,她只得将那妇人的情形同大夫说了一遍,恳求他开一张方子。
顺着那大夫开下的方子抓了药,她又急忙出了医馆。然而等走出医馆,竟忘了自己早已经忘了来时的路,一时分不清究竟该往哪处走。想要再回去问问那大夫,谁知人家嫌她聒噪,见她折回来,连忙合上了大门。她急得拼命拍门,然而里面的人却当做没听到,知道她连手心都拍红了,也没人来应门。
她恹恹地揉着手心骨,正打算再往前走一段路,好找个路人问一问,身后忽然响起一把男声:“海弦?你怎么在这里?”
是阿库的声音,她欣喜地回过头,只见阿库正从远处一家赌坊里走出来。她立即气得瞪眼,她只当阿库是出门去凑热闹的,谁知竟来了这种地方。正要上去训斥,赌坊里头忽然闪出几个人,一把揪住了阿库的衣襟将他拖到角落里一阵拳打脚踢,口中骂骂咧咧道:“赢了还不消停,居然敢来顺老子的钱袋子。”
赌场里的打手都是练过几下子的,那一拳头下去,阿库的脸颊顿时肿得像馒头。因为人多,他无力反抗,像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任由他们拳打脚踢。海弦飞快地冲上去,试图将几人推开。那些人看出来两人是一伙的,也不管是男是女,只管出了拳头再说。
所幸阿库阿库反应及时,整个人扑在了她身上。海弦只是被踢了几下子,倒是阿库痛得龇牙咧嘴,被打得没了力气。那些人见从他身上翻不出钱袋子,这才悻悻然离去。她小心翼翼地扶阿库起来,他的脸上、手上,甚至后背都是淤青,衣衫尽破。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大声呵斥海弦:“你冲上来做什么!这些人都是在刀口上混的,哪里会疼惜女人。万一有个好歹,你是要我痛心一辈子吗?”
海弦反驳道:“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死,我就不会痛心吗?”
阿库见她手上亦有些淤青,心中顿时怜惜起来,愈发想要对她好。他颤巍巍站直了身子,见海弦手里提着药包,并着一只药炉子,急忙问道:“这些药是你吃的?”
海弦道:“是旧庙里那位姐姐,她烧得厉害,我们赶紧回去吧。”
阿库心想着这一趟去赌坊本就是为了给海弦赚钱买耳坠子的,如今赢了钱,耳坠子却还没有买,便说道:“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些要紧事。你相信我,我必然不会再进赌坊了,当真是有要紧事去做。”
他重申了好几次要紧事,虽然她闹不明白阿库口中的“要紧事”到底是什么,但想起旧庙里的妇人,不好再拖延,便只得点头道:“你若是再去赌坊或是偷了银子遭人打,我可就不再管你死活了,留你在外面自生自灭。”
他郑重点头,笑道:“快回去吧。”说着送了海弦一段路。
等回到旧庙,那妇人依旧没有醒来,嘴里迷迷蒙蒙地念叨着,却是一句也听不清楚。海弦搭了柴火为她煎药,阿库过了许久都没有回来。她望着外头乌沉沉的天空,想要出去找一找,然而见那妇人这般模样,又不敢离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妇人咳了几声,又睡下了。药炉子上咕咕地烹着药,因为没有灯笼,只得靠着火堆子发出的光来辨认事物。只见那妇人衣着光鲜,外衣的成色极好,在这样暗淡的火光下,亦是熠熠生辉。再看她满头首饰,无不是贵重之物,就连一双绣鞋也是拿上好的锦缎做的,那缎面上的绣花亦是十分出挑,手工极为细致。海弦闹不明白,论说这样的打扮,必定是出自富商贵胄之家,缘何会沦落在这种地方。
她望了望外头移西的弯月,已经是三更天了,依旧不见阿库回来。门口时常有大堆的人马举着火把来来回回,还有两名衙差抬着一具尸体经过,中间还有人马进过旧庙,见庙里窝着两位名女子,其中一人还即将临盆,怕给自己惹麻烦,便立马掉头走了。
外头似乎发生了人命官司,鸡飞狗跳地闹得无法安生,只是海弦懒得去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