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候开始,每次我看到他都会绕开。尽管我觉得他非常帅,不知道有多少次,为了靠近他,我会接近他妹妹玛丽莎,只是为了和他们一起走回家。很明显,他选错了告白的时间,他不可能知道,我有多混乱,蒂娜的消失给我带来了多大痛苦,院子、楼房,还有城区都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总是远远看着我,有些胆怯。过了一阵子,他也开始回避我。有一阵子,他一定是担心我把他向我告白的事告诉其他女生,尤其是他妹妹。大家都知道,恩佐向糕点师傅的女儿吉耀拉·斯帕纽洛表白时,她就是这么做的。恩佐知道之后非常生气,在学校楼下和她大吵大闹,说她是个骗子,还威胁说要用刀砍死她。我本来也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但最后我谁也没说。和莉拉成为朋友后,我也没把这件事情告诉她,慢慢地,我自己也忘了。
等到过了一阵子,萨拉托雷全家搬家时,我才回想起这件事情。那天早上,卖菜女人阿孙塔的丈夫尼科拉出现在院子里,还有他们在城里卖菜用的那辆破马车。尼科拉宽脸,蓝眼睛,头发和他儿子恩佐一样,也是金色的。他除了卖菜,还会帮人家搬家。多纳托·萨拉托雷、尼诺,还有莉迪亚把所有东西都搬了下来,有各种各样的破玩意儿、床垫、家具,尼科拉把每样东西都放在马车上。
楼里的女人,包括我母亲,听到院子里马车的声音,都从窗子探出头来看。我也去看了,大家都很好奇。好像国家铁路局给多纳托分了一套新房子,在国家广场附近。或者按照我母亲的说法,他们搬家是为了躲过梅丽娜的迫害,极有可能是他妻子强迫他搬家的,梅丽娜想抢她丈夫。我母亲总能看到事情糟糕的一面,这让我觉得厌恶。但事后我很快会发现,母亲说得很有道理,她的那只斜眼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窥探街区的秘密。梅丽娜会是什么反应呢?我听到有人说,梅丽娜和萨拉托雷生了一个孩子,后来被弄死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梅丽娜在破口大骂时,有没有这种可能也会提到这件事情?
那时候,所有女人——大的小的——都站在窗前,也许是为了和这家人挥手告别,也有可能是为了看那个丑陋、干瘦的寡妇发怒的情景,我看到莉拉和她母亲从窗子探出身。
我在寻找尼诺的目光,但他好像在忙别的事情。就像往常这种时刻,没有一个具体的原因,我觉得非常虚弱,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形。我想,他向我告白,可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走了,在他离开之前,他要告诉我他的想法。我看到他忙前忙后,在搬装满东西的箱子,觉得很愧疚,我为自己曾经拒绝他而感到痛苦,现在他像小鸟一样飞走了。
最后,搬运家具和其他零碎物品的队伍停了下来。尼科拉和多纳托把绳子扔上去,把马车上的东西固定好。莉迪亚·萨拉托雷出来了,她一身节日的装扮,头上戴了一顶蓝色的草帽,推着一辆童车,里面是她的小儿子,旁边跟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玛丽莎和我差不多一样大,克莱利亚六岁。我忽然听到三楼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几乎同时,大家都听到了梅丽娜的叫喊声,那是一种非常揪心的痛苦叫喊,我看到莉拉用手堵住了耳朵。这时候,传来了梅丽娜的女儿艾达悲痛的声音,她一直用悲痛的声音说:“妈妈,别这样!妈妈!”
过了一会儿,我也把耳朵堵上了。这时候,忽然我看到有东西从窗口飞了出去,出于好奇,我把堵在耳朵上的手拿开了,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梅丽娜并没有喊出什么话,而是不停地叫喊:“啊!啊!啊!”就好像受伤了一样。我看不见她扔东西的手臂或者手,只能看到铜锅、杯子、瓶子、盘子都从窗子飞了出来,好像它们是自己飞出来一样。路上的莉迪亚·萨拉托雷则低头疾走,她弯着腰,护着小推车,几个孩子跟在她后面。多纳托爬上马车,趴在了他的东西上,尼科拉紧紧拉着马嚼子,马蹄子不安地踢动着。从楼上扔下来的东西摔到了马路上,弹起来,在马脚下裂成碎片。
我用目光搜寻着莉拉,看到一张和平时不一样的脸,她满脸迷茫。她应该感觉到我在看她,于是很快从窗前消失了。那辆马车出发了,马车是挨着墙走的。他们和谁都没告别,莉迪亚和四个幼小的孩子低着头,走向铁门。尼诺好像不想离开,好像那些易碎物品砸在地上,让他觉得挺遗憾的。
最后,我看到从窗口飞出来一个黑影,那是一把熨斗,纯铁的那种:把手和底座都是铁的。还没有失去蒂娜的时候,我用母亲的熨斗和她做游戏,假装那是暴风雨中的一艘船。扔下来的那把熨斗和我母亲的一模一样,也像船,尖头朝下飞出来了,“咚”的一声,落在离尼诺几厘米的地方,在地上砸了一个洞,差一点——真是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12-
从来没有男生向莉拉表白,她从没说自己为此感到很难过。不断有男生向吉耀拉·斯帕纽洛表白,向我表白的人也很多。没人喜欢莉拉,首先是因为她瘦得像竹竿一样,脏兮兮的,身上总是有伤;其次是因为她嘴巴非常刻薄,总是给人起一些侮辱性的绰号,喜欢在老师面前炫耀自己丰富的意大利语词汇——很多没人知道的词汇。她一直和我们说一种粗俗的方言,夹杂着很多脏话,这扼杀了任何爱的萌芽。
只有恩佐对她有所表示,假如那不算是示爱,那也可以算得上一种欣赏和尊敬的表示。那是恩佐把莉拉的头打破之后很久,在他向吉耀拉·斯帕纽洛示爱之前的事。我记得,当时我和莉拉走在大路上,他跟了上来,在我惊异的注视下,递给了莉拉一个花楸果花环。
“干嘛啊?”
“可以吃呀……”
“生的?”
“你可以等熟了吃。”
“我不想要。”
“那你就扔了吧。”
恩佐说完就转身去干活了,我和莉拉笑了起来。我们很少说话,但每次一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会先笑起来。我用满怀兴趣的语气对她说:
“花楸果,我喜欢……”
实际上我在说谎,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花楸果。花楸果还没成熟时,我觉得那种红里带黄的颜色很诱人,在太阳底下,它们的果实很绚丽;但果子在阳台上慢慢成熟时,就会变成褐色,很软,就像小小的烂梨子一样,皮很容易去掉,里面是颗粒状的果肉,味道不错,但看起来烂糊糊的,让我想起马路上被车压扁的老鼠,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我说那句话只是想试探一下莉拉,我希望她把那些花楸果递过来说:“你拿去吧!”如果她能把恩佐送给她的东西给我,我觉得那要比收到一件她自己的东西还让我高兴。但她没有给我,我还记得她把那些花楸果带回家,亲自在窗户上钉了一枚钉子,我看她把花楸果挂在上面,我有一种被背叛的感觉。
-13-
恩佐没有再给莉拉送其他礼物。吉耀拉把恩佐向她求爱的事情弄得众所周知,他们吵架之后,恩佐就很少出现了。尽管他在心算方面非常厉害,但他不想学习,老师没有建议他参加升初中的考试,他也不觉得懊悔,反倒觉得很高兴。他注册了技工学校,实际上,他每天都在帮父母干活。他早上起得很早,和父亲一起去蔬果市场,或者是用马拉车拉着地里种的菜来城区卖,他的学习生涯很快就结束了。
而我们几个呢,五年级快结束时,老师说我们是可造之才,可以继续学习。老师把我的父母、吉耀拉和莉拉的父母轮番叫到学校,告诉他们一定要支持我们继续学习,除了小学毕业考试,我们还要参加中学升学的考试。我费尽心机,想让父亲而不是母亲去学校和老师谈话。我母亲走路一瘸一拐的,又是斜眼,最主要的是她总是怒气冲冲;而我父亲作为市政府的门房,懂得礼貌用语。但我的算计都落空了,后来是母亲去的,她和老师谈了,回到家时表情非常阴郁。
“老师想要钱,她说那个考试很难,要孩子补课。”
“参加这些考试有什么用呢?”我父亲问。
“让她学习拉丁语。”
“为什么?”
“因为老师说她学得好。”
“如果她学得好,那为什么还要上这些收费的课呢?”
“这样一来,她的日子就好过些,我们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们讨论了很久。一开始,我母亲反对,我父亲不是很确定,后来父亲很慎重,开始支持我上学,母亲做出了让步,不像之前那么反对。最后他们决定让我参加考试,但是有言在先,如果我不是特别出色的话,就要马上退学。
而莉拉的父母决定不让她继续上学。她母亲农齐亚不是很肯定,她想说服莉拉的父亲,但他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还扇了里诺一个耳光,因为里诺说这么做不对。莉拉的父母甚至不想去和老师谈,但后来校长叫他们去,农齐亚不得不去了。这个满脸惊恐的女人拒绝了奥利维耶罗的提议,老师有些不悦,但还是尽量保持平静。老师拿出了莉拉写的精彩作文,还有解出的高难度算术题,甚至是课堂绘画。莉拉无论画什么,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她巧妙地模仿乔托的画法,她笔下的那些公主都很逼真:头发、珠宝、衣服和鞋子,都是在书上看不到的,在教区的电影院里也看不到。当她的提议被彻底拒绝之后,奥利维耶罗老师失去了耐性,她把莉拉的母亲拉到了校长跟前,就好像她是一个不遵守纪律的学生。但农齐亚不能做出让步,因为她没有得到丈夫的许可,她一直不停地说“不”,直到自己、老师和校长都精疲力竭。
第二天我们去学校时,莉拉用她通常的语气对我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参加考试。”我相信她的话,禁止她做任何事情都是没有用的,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她好像比我们所有女生都强大,她比恩佐、阿方索、斯特凡诺,还有她哥哥里诺都要强大,她比我们的父母、老师,还有可以把我们抓进监狱的宪兵更强大。尽管她外表看起来很脆弱,但是任何禁令在她面前都会失去效力。她知道如何跨越界限,但又不会真正承担后果,最后人们会做出让步。尽管很不情愿,人们还是不得不赞赏她。
-14-
去堂·阿奇勒家是被禁止的事情,但她一样决定去做,我跟着她去了。就是在那次,我认为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她,她每次违背常规,总会有让人惊异的结果。
我们想让堂·阿奇勒把布娃娃还给我们。我们走上了楼梯,每上一级台阶,我都有转身跑回院子的冲动。我能感觉到莉拉紧紧拉着我的手,我很欣慰地想:她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她估计我没有勇气一直走到顶楼,其次,她通过拉我的手给自己打气。就这样,我们并肩向前走,我走在靠墙的那边,她走在有扶手的那边,我们的手紧紧地握着,汗津津的。我们走上了最后一段楼梯,来到了堂·阿奇勒家门前,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从耳朵里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我安慰自己,那也可能是莉拉的心跳声。从房子里传出声音,可能是阿方索、斯特凡诺或者皮诺奇娅的声音。莉拉默不作声,在门前待了很长时间,最后摁了门铃。很长时间都没动静,后来我们听到拖鞋的声音,是玛丽亚给我们开的门,她穿着一件褪色的绿色家居服。她说话的时候,我看到她嘴里的金牙亮晃晃的。她有些惊异,以为我们找阿方索。莉拉这时候用方言说:
“不是,我们找堂·阿奇勒……”
“说吧,什么事儿。”
“我们要跟他说……”
那女人喊了一声:
“阿奇……”
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从暗处走来一个非常粗壮的男人,他上身长下身短,胳膊也很长,到膝盖那里。他嘴上叼着烟,烟燃着,他粗声粗气地问:
“谁啊?”
“鞋匠的女儿,还有格雷科的大女儿……”
堂·阿奇勒来到了亮光处,这是我们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他。他身上没有矿石,也没有亮晶晶的玻璃片,他的脸是肉长的,脸很长,头发耷拉在耳朵上,脑袋中间光秃秃的。他眼睛很亮,眼里有血丝,嘴很大,嘴唇很薄,下巴很长,中间有个窝。我觉得他很丑陋,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丑。
“说吧。”
“布娃娃的事。”莉拉说。
“什么布娃娃?”
“我们的布娃娃。”
“这里没有你们的布娃娃……”
“您从地窖里拿了我们的布娃娃。”
堂·阿奇勒转过头,对房子里喊了一句:
“皮诺奇娅,你有没有拿鞋匠女儿的布娃娃?”
“我没有。”
“阿方索,你有没有拿?”
传来一阵笑声。
我不知道莉拉哪儿来的勇气,她非常坚定地说:
“布娃娃是您拿走的,我们看到了。”
这时候,他沉默了一下,问:
“你说是我拿的?”
“是的,您把娃娃放到了您的黑包里了。”
那男人听到最后这句,眉头皱了起来,有些厌烦。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就站在那里,面对着堂·阿奇勒,莉拉用那种方式和他说话。他有些不安地看着莉拉,我们能隐约看到他身后的阿方索、斯特凡诺和皮诺奇娅,玛丽亚在往桌上摆餐具。我简直不能相信他是一个普通人,个子有点低,有点秃顶,四肢不是很匀称,但他是一个普通人,因此我时刻防备着他变形。
堂·阿奇勒重复了一遍莉拉的话,就好像他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
“我拿了你们的布娃娃,我把娃娃放在黑包里了?”
我感觉到他没有生气,而是忽然间变得很痛苦,就好像确认了一件他已经知道的事情。他用方言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明白。这时候,玛丽亚喊道:
“阿奇,饭好了。”
“我马上来。”
堂·阿奇勒把一只大手伸向了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我们的手握得紧紧的,觉得他肯定会掏出一把刀来,但他却拿出一只钱包,他把钱包打开,看了一眼,然后给了莉拉一些钱,我不记得数目是多少。他说:
“你们拿去吧,去买布娃娃吧。”
莉拉抓过钱,拉着我跑下了楼梯。他从护栏探出身子,喊了一句:
“你们要记住,布娃娃是我送给你们的。”
我一边防备着从楼梯上摔下去,一边用意大利语回答说:
“祝您用餐愉快!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