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拖曳着两只沉重的脚重新走进了屋子里。他没有落座,就在书桌前那么伫立着。过往岁月的节疤洞眼刷地一下翕张了开来,那段往日的历史,不绝如缕地,遥遥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幽暗中“啪”地燃起了一星火苗,摇曳着移近过来。小野刚在匆忙中弯腰伸出了手去,那信就被拆开了。
拜启:值此柳暗花明之好时节,奉书谨贺贵体愈益壮健。鄙人顽强如恒,小夜亦健康平安,可勿挂念。去年年末曾向您表示了准备移居东京之意,其后因琐事缠身,迟迟未能成行,延至今日,诸事既已皆作妥善处理,故理当不再犹豫,将于近日启程,特此奉告。自二十年前离开东京之后,除了有过两次造访及五六天的逗留,对故乡早已音问疏隔。因人地生疏,抵达后,想必会有诸多麻烦事宜前去相扰。
居住经年之住宅,有邻居茑屋氏商请予以转让,虽尚另有他人前来商请者,但最终还是给了邻居。行李之外的占地方的物件,也都已在当地一一出售,但愿搬家时尽可能简便轻易。唯小夜所持之古琴一把,应本人要求,准备一并携至东京。此一对故物难弃难舍之女性心情,当堪乞望谅察为盼。
正如您所知道的那样,小夜是五年前才被唤来此地的,她是在东京上的学,故而对此次的搬家便格外的心切。有关她本人的前程,她也已大致应允,此处不赘。其他诸事,望见面后再作商议。
时值博览会[12]之际,东京想必极为杂沓。启程时本想尽可能地选乘夜行快车,然则快车乘客多非我辈平头百姓,故打算乘坐途中会歇上一两个晚上的慢车上京。日期和时间,容当确定后再陆续告知。
容先草此,匆匆不一。
读完来信,小野依然在书桌前伫立着。展开后尚未折叠回去的信函,便随同耷拉着的右手悬垂在了那儿,写有“清三先生”至“孤堂”字样的信纸,在桌面上铺垫着的浅蓝薄呢绒上,跟起伏的波浪似的折叠了两三下。顺着自己的手,途经那半截信函,一直到书桌上的绒垫被信纸给映白了的那一块,小野都挨个儿俯视了一遍。待俯视的眼睛逐一扫视到了尽头,他不得不扭转过眼睛,将视线投向罗塞提的诗集,眺望起散落在诗集封面上的那两瓣嫣红来。让这嫣红诱导着,正待朝那本该搁在右边角落上的彩色玻璃花瓶望去。可插花瓶不知了去向,已不在那儿,前天插在里边的山茶花也已失去了踪影。他失去了窥探美好未来的洞眼。
小野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慵倦地收卷起恩人的信,信散发出一股怪味,一种年长日久的霉陈味儿。那是过往岁月的味儿。拽住这行将遗忘殆尽、在那儿踌躇徘徊着的味儿的发梢,眼看着就要被拽断了的一丝细弱的缘分,将今天和往昔又一下子给扭合了起来,是这样的一股味儿。
若是倒溯着寻思起来,一直寻思到这半辈子过往历史那漫长的令人孤独和沮丧的尽头处,那么,越是寻思,这心情也会越发地变得暗淡。长成如今这爆出了枝芽的树干,你用锋利的刀锥,从末端去砍断那些叶脉不畅的枯枝,这对树干来说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可人的记忆的命脉,你若用尖刀去砍断它,那就不仅没那个必要,而且还是很残忍的。神癨雅奴斯[13]长着两张脸,他既能看见身前的东西,也能看见身后的东西。幸运的小野只长着一张脸。当他从过往岁月那儿背转过身子来时,映入眼里的便唯有一派温熙的前程,可一旦转过头去,凛厉的北风依然在那儿呼啸着。好不容易刚从这寒冷的地方摆脱出来没几天,想不到又得让这严寒,从那寒冷的地方给追撵了上来。过往岁月要是都能淡忘了的话,那该有多好。让自己裹挟在温熙而又光彩照人的未来之中,哪怕只和过往岁月隔开一步的间距,那该有多好。依然活着的过往岁月,被静静地镶嵌在了一片死寂的过往岁月中,虽然也在那儿担忧着它会不会活动起来,可还是一味地在口中嗫嚅着,也许没事儿吧?一天天地从它那儿撤离开去,又一天天地回头顾念着身后这连绵不尽的全景画面,还好,他所担忧着的过往岁月并没有出现丝毫的动静,这让他总算松了口气。可是,且将对过往岁月的担忧收起在一边,朝那窥视过去的洞眼里瞅上一眼的话——居然有东西在活动。就在自己不时舍弃着过往岁月的当儿,那过往岁月却在那儿朝自己挨近了过来,一步步地逼近了过来,越过那死寂、枯萎了的前后与左右,就如同暗夜照明的灯笼的灯光,在那儿摇曳着,蠕动着挨近过来。小野在屋子里打起了转来。
大自然是不会把自己给耗尽的。物极必反。大自然的敌人乃是一成不变。小野在屋子中间打起了转来,还没来得及转到半圈,女佣的脑袋便从纸拉门那儿探了进来。
“来客人了。”女佣笑吟吟地通报道。干吗总是这样笑吟吟的呢?小野觉得好生蹊跷。说声“早上好!”是笑吟吟的,道声“您回来啦!”也是笑吟吟的,招呼“吃饭啦!”还是笑吟吟的。逢人便好没来由地跟人赔着笑脸的,那准是有事想求你。这女佣确实是在向小野索求着某种报酬。
小野装作心不在焉的,只是看了她那么一眼。女佣觉得很失望。
“要请客人进来吗?”
小野嗯嗯啊啊着,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这又让女佣觉着失望。女佣动辄笑吟吟的,那是因为她觉得小野和蔼可亲。不和蔼可亲的来客,在她眼里简直就是一文不值。小野也心知肚明着女佣的这番心思。时至今日,他之所以一直能维系住自己在女佣那儿的人缘,便是基于他对女佣心思的心知肚明。小野就是这么个人,他连女佣对自己的这份好感,都不愿意随随便便任它失去了的。
古时哲人尝言:同一空间,将无法为二物所同时占有。和蔼可亲与忐忑不安同时栖宿在小野的脑髓里的事实,与古昔哲人创立的学说正相悖反。和蔼作后退状,不安便乘虚而入。女佣便撞见了这尴尬的场面。认为和蔼只是在那儿惺惺作态罢了,不安才是真人露出真相的,那不过是冒牌哲学家的识见。和蔼随房东登堂入室,经由说合和解,最终将房子的租赁权让渡给了不安。可纵然如此,小野还是让这女佣撞见了自己尴尬的一面。
“可以让客人进来吗?”
“嗯,那倒也是啊。”
“跟他说,您不在家?”
“是谁?”
“浅井先生。”
“是浅井?”
“说不在家?”
“那倒是啊。”
“您是要我说您不在家?”
“怎么说才好呢?”
“随你怎么说吧。”
“那就见上一面吧。”
“那好,我去让他进来吧。”
“哎,等一下!哎!”
“您有什么吩咐?”
“啊,就这样。行啦行啦。”
什么时候想见朋友,什么时候又不想见朋友,要是心里拿捏得准的话,倒也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为难的了。你要不想见,那就用“不在家”搪塞一下,也就一了百了了。只要不伤害到对方的感情,小野还是不怯于用“不在家”来作搪塞的。只是令他尴尬的是,又想见又不想见,脚刚迈了出去,却又马上收了回来,遇到这种时候,就连女佣都会瞧扁了自己。
走在大街上,跟人迎面相遇时,双方稍作躲让,便交肩而过,又各奔东西了。可有时候也会一块儿躲让到了右边,或者是一块儿躲让到了左边的,为了不撞在一起,这边便收回脚来准备往相反的方向让去,而此时的对方也正准备躲让到对面去,都想换个方向躲让,结果却又撞到了一起,不由得暗暗叫了声“糟糕”。刚想重新调整脚步时,对方又在同一个时间作出了同样的调整,两边都在迟疑着该往哪儿躲,结果脚下就跟挂钟的钟摆儿似的,举棋不定地在两边犹豫着,直闹到双方都恨不得拉下脸来,冲对方爆上句粗口:“你这讨厌的混蛋!”
向来颇有人缘的小野,也都差不多要让女佣拉下脸,爆上句“你这讨厌的混蛋”的粗口来。
浅井走了进来。浅井是小野在京都时就已结识了的老朋友。棕褐色的帽子本就有些要分崩离析的样子,让他攥在右手的手心里,看上去都快要攥碎了。帽子刚被抛在了榻榻米上,人便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一边嚷道:
“天气真好!”
小野早已把天气给忘在了脑后。
“天气是不错!”
“博览会去了吗?”
“哎呀,还没去呢。”
“去看看吧,挺有趣的!我昨天刚去,还吃到冰淇淋来着。”
“冰淇淋?是吗?准是因为昨天天气热的缘故。”
“接下来想去吃一顿俄式大菜。怎么样?一起去吧?”
“今天?”
“唔,今天也行啊!”
“今天啊,我还有点儿……”
“又去不了了?用功得太厉害了是会累出病来的。你这是想早日当上博士,好娶个漂亮的媳妇吧?好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说什么呢,哪来这样的事。根本就用功不了的,正烦心着哩。”
“敢情是得了神经衰弱了吧?脸色也那么难看。”
“是吗?难怪心里挺堵的。”
“我没说错吧?这一下又得让井上家的小姐给牵肠挂肚的啦。赶紧吃顿俄式大菜去,想要身体好起来的话——”
“怎么呢?”
“‘怎么呢?’井上家小姐不是要上东京来吗?”
“是吗?”
“什么是吗不是吗的,这消息肯定早就告诉了你的。”
“他们告诉你了?”
“嗯,告诉我了。没告诉你吗?”
“哎呀,告诉是告诉了。”
“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也就是前两天。”
“都快办婚礼了吧?”
“说什么呢?怎么可能啊?”
“你没那打算?那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边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情况。”
“什么情况——”
“行了,等有了空,再慢慢跟你说吧。井上先生大力栽培过我,只要能办得到,我什么事都愿意替井上先生去办的,可结婚这事儿,不是想着就能一下子办得了的。”
“可你们不是都有过承诺的吗?”
“这事儿呢,本来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说道说道的,可——其实我是觉得先生他可怜,这才——”
“那,可不是?”
“哎呀,我想等先生来东京后,再慢慢跟他谈这事儿。像这样,只是由着对方一厢情愿地拿主意,我也为难——”
“怎么个一厢情愿在拿主意呢?”
“看那信上说的,似乎都已拿定主意了的样子。”
“那先生他也太老古板了。”
“自己拿定了的主意,就容不得再有改动,很固执。”
“这段日子,估计他过得也挺窘迫的吧?”
“怎么说呢?也还没窘迫到这个份上。”
“对了,现在几点了?替我看一下表。”
“两点十六分。”
“两点十六分?——这就是恩赐的那块表?”
“啊。”
“都让你赶上了这么好的事。我要是也能有这么块表就好啦。有了这玩意儿,在世人心目中,分量也就完全不同啦。”
“哪有这样的事。”
“啊呀,当然有啦。再怎么说,那也都是天皇陛下给打了保票的,自然货真价实。”
“待会儿你打算上哪儿去?”
“哦,天气不错,想四处走动走动。怎么样?一块儿出去走走?”
“我还有点儿别的事——可是,和你一块儿出门吧。”
在门口,和浅井道过别后,小野便朝甲野家走去。
注释:
[1]此句实出于夏目漱石作于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的汉诗《无题》中。明治三十七年(1904年)七月十八日,夏目漱石还曾将此诗通过书简寄赠友人菅虎雄氏。
[2]位于京都东山区林下町的一处净土宗寺院名。
[3]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至大正七年(1918年)间,日本天皇每年均要出席东京帝国大学卒业典礼,并向优等生颁发镌刻有“恩赐”字样的银表。
[4]佛教语,指肉眼所能认知的、由形和色所构成的现实世界。
[5]植物名,原产于秘鲁,明治中叶始引入日本,花卉可供观赏,也可用作香水原料。
[6]空华,佛教语,指由烦恼而构想出来的一种华丽的妄想。
[7]佛家语,意为白日梦中梦见的世界。
[8]江户后期盛极一时的日本画流派之一。创始人松村吴春居住于京都四条,故得名。将圆山应举的写生和南画的技法融为一体。
[9]日本画流派之一。由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云谷等颜(1547-1618)继承雪舟的衣钵而创立,以障壁山水画驰名。
[10]指师宗中国元代书画家赵孟頫(字子昂,1254-1322)的书法流派。
[11]罗塞堤(1828-1882),英国画家、诗人。绘画属于拉斐尔前期派,以《圣经》、神话为题材,赞美浪漫、神秘的感情;诗源于民谣,受但丁很大影响。
[12]指明治四十年(1907年)3月21日至7月31日在上野公园所举办的东京劝业博览会。
[13]古罗马神话中的门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