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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甲野日记一则:

见色者不见形,见形者不见质。

小野是察看着色相而生存在世的一个人。甲野日记一则:

生死因缘了无期,色相世界现狂痴。[1]

小野是栖居在色相世界里的一个人。

小野出身幽暗。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个私生子。从身穿简袖和服上学去的那天起,他就没少让小伙伴们欺负过,无论走到哪儿,还少不了会有狗冲着他狂吠不已。父亲早就没了。在外头受尽了别人冷眼的小野,无家可归,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仰承别人照应。

漂荡在幽暗河底的荇藻,自然不会知道白帆行驶的河岸边朗日高照的情景。它忽而摆向这边,又忽而倒向那边,任随波浪的拨弄,只要时相顺从而不忤逆,倒也相安无事。等到习以为常了,便不再对波浪心存芥蒂,也无暇寻思这波浪究竟属于何物,自然更不会去追究这波浪何以要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痛苦了。就算追究了,处境也还是好不了。唯有听命于命运的吩咐,“你就生长在这幽暗的地方吧!”于是便生长在了那幽暗的地方;“你就朝夕折腾着吧!”于是就在那儿折腾着——小野便是这河底的荇藻。

在京都,他得到了孤堂先生的照顾。先生让他穿上了碎白花纹布的和服,每年替他支付二十元的学费,还时常教他读书,让他学会了在祗园绕着樱树转悠,让他抬头瞻仰知恩院[2]天皇亲笔题写的那块御匾时,心中领悟了这才叫高贵,还让他吃上了足够他分量的饭菜。河底的荇藻,终于离开了泥土,浮出了水面。

东京这地方真够叫人头晕目眩的。一个人只需在明治时代待上区区三天,他的见闻就要比往昔元禄时代的百岁长寿者多出许多。别的地方的人走路,都是脚后跟着地在那儿走,可东京人是踮起了脚尖走路的,他们拼命地赶路,侧着身子赶路,性急的还会一头飞撞过来。在东京,小野腿脚敏捷地四处溜达着。

待腿脚敏捷地四处溜达过一圈后,定睛一看,世界已变了个样了。再怎么揉眼睛,这世界还是变了样儿了。“好生奇怪呀!”你要这么觉得的话,那多半是在世界变得糟糕了的时候。小野不假思索地只顾着赶路。朋友们称道他才华横溢,教授也对他寄予厚望,在他寄宿的地方,人们都是一口一个“小野先生”地在招呼着他的。小野不假思索地只顾往前赶路。唯有勇往直前,才有望得到天皇陛下御赐的那块银表[3]。荇藻浮出水面,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它对自己的漂浮无根却并无察觉。

这世界是个色相[4]的世界。只要品尝把玩了这色相,你也就品尝把玩了这世界了。这世界的色相,伴随着自己的出人头地,映在眼里,便越发地流光溢彩起来。像这样活着,光鲜得甚至抢了锦缎的风头,那才算活出了模样,生命才显得尊贵。小野的手巾上,时常散发出天芥菜[5]的花香。

这世界是个色相的世界。形体不过是色相的残骸。光顾着琢磨残骸,却不解个中滋味和奥妙,就好比有人只会在那儿拘泥着酒器造型的孰方孰圆,却全然不懂得该拿泡沫直冒的美酒怎么办才好似的。就算你把酒具琢磨得再透彻不过,也还是无法把它给喝下肚去,而酒不沾唇,酒味便会都跑光了的。光顾着注重形式的人,就好比抱了里面只盛满了道义的深不可测的酒器,逡巡在大街上似的。

这世界是个色相的世界。它是虚幻的“空华”[6],人称“水月镜花”。所谓的“真如实相”,不过是不见容于这个世道的奇零之徒,一心想要把他们因为不受世人待见而由此萌生的怨恨,都在“黑甜乡里”[7]给雪除了,这才胡思乱想地给编造出来的。就好比盲人摸鼎,就因为无从见识颜色,他才心心念念着想去究明鼎的形制的。一个缺胳膊断腿的盲人,就连抚摸都是无从指望的事情,那么,一心想着绕过耳目视听去探究事物的本体,也只能是这种缺胳膊断腿的盲人的所作所为了。小野的书桌上有一丛插花。窗外的柳树吹拂着翠绿。小野的鼻尖上架着一副金边眼镜。

绚烂至极归于平淡,此乃自然之秩序。咱们这些人啊,早些年间,都曾让人“宝宝”长“宝宝”短地呵护疼爱过,差不多都长成于七彩的浮世绘中,先是从四条派[8]的淡彩起步,在云谷流[9]的水墨画中步入老成,最终呢,便是虚幻无常地跟棺材亲近了起来。只要回想起往事,里边就会有妈妈,有姐姐,有糖果,还有鲤鱼旗。越是回想,场面也就越发的华丽。小野的情形却并非如此。他所走的道,完全是跟这条自然而然的路径倒了个个儿的,他是从幽暗的泥土中挣断了根须,这才漂浮到了这波浪让阳光映照着的明晃晃的河岸边的——就为了出生在河道窟窿深处的缘故,让他足足付出了二十七年的光阴,这才一级级地挨近了这美丽人间俗世的。透过过往岁月的节疤洞眼,去窥视这二十七年的历史,那么越是遥远的地方便越是显得一片黯然。唯有一星半点的嫣红,在那中间隐隐约约地摇曳着。自从来到了东京,就因为对这一星半点的嫣红的依恋,他才不厌其烦地在那儿翻来覆去地回味着这段寒冷的记忆,一次又一次地透过岁月的节疤洞眼去窥视那过往的岁月,并怀着满心的思念,挨过那漫长的白昼和黑夜,有时则是连绵的秋雨。如今——这一星半点的嫣红,都已退离到了遥远的地方,色泽也差不多消褪殆尽。对这透过节疤洞眼去窥视过往岁月的事,小野早已觉得心灰意懒了。

封堵起了过往岁月的节疤洞眼后,小野对现在的境况还是挺心满意足的。要是觉得现在并不如意,这人呢,便会着手去创造未来的。小野的现在就像玫瑰,就像玫瑰的蓓蕾,小野没必要去创造什么未来。只要让这含苞欲放的玫瑰尽情绽放开来,自然而然地,那也就成了他的未来了。你若志得意满地从这窥视未来的节疤洞眼中眺望上一眼的话,那么,这玫瑰就已经在那儿绽放着了,就好像只要你伸出手去,就马上能摘到它似的。“赶紧把它给摘了!”耳边有人在这样催促道。小野拿定了主意,他要着手写出他的博士论文来。

是因为论文写成了才当上博士的,还是因为当上了博士才写得出这论文的,这问题得去请教博士才说得清楚,可不管怎么说,这论文是非写不可了。还不能光是普通论文,还得是博士论文才行。学者里头,成色最足的就要数博士了。每次透过那洞眼去窥视未来的当儿,眼前便会燃烧起“博士”两个金色大字,而“博士”的旁边,便会有一块金表从高空中悬挂下来,殷红的石榴石在金表下端摇曳着,化作一团心脏的火焰。漆黑眼眸的藤尾伸出纤细的手臂,正在一旁频频招手。所有这一切,俨然是美轮美奂的一幅画。诗人满心向往着能成为这画中的人物。

远古时代有个名叫坦塔拉斯的,书上记载说,此人因作恶多端而受到惩罚,倒足了霉运。他被浸泡在齐肩深的水中,头上尽是都快压坠果树枝头的累累果实,甘美无比。坦塔拉斯觉得口渴,眼看着就要喝到水了,那水却退走了。坦塔拉斯觉得肚子饿,正待张口咬那水果,水果却纷纷逃离开去。坦塔拉斯的嘴挪动一尺,对方也便挪动一尺;凑前去两尺,对方也便后退上两尺,别说再挨近个三尺四尺的了,即便撵到了千里之外,坦塔拉斯依然还是饥肠辘辘,喉咙干渴得直冒青烟,直到如今,似乎还正在那儿撵着水和水果,一路紧追不舍着呢——每次透过那洞眼去窥视未来的时候,小野总觉得自己就跟这坦塔拉斯的干儿子似的,不仅如此,藤尾还时不时地不给你好脸色看,紧蹙的长眉,就像是让人给截去了一截儿似的,在那儿严厉地瞪视着你;有时候呢,石榴石又会“啪”的一下燃烧起来,女子的身影便让这火焰裹挟着失去了踪迹;有时候呢,眼看着“博士”二字的色泽渐次褪去,剥落,化为一片黯然;再有的时候呢,这金表又会跟陨石似的,从遥远的天际坠下,砸了个粉碎。这时候,会听到一声清脆的“啪哒”。小野是个诗人,他所勾描的未来,什么样的场景都有。

书桌前,盛开的山茶花覆掩着彩色的玻璃小花瓶,小野托着腮帮,像往常那样,在这花丛的深处,窥视着自己的未来。好几种未来的场景里边,今天看到的,似乎越发显得黯淡。

“女子说:‘我想送你这块表——’小野伸出手去:‘请给我吧。’女子的手掌‘啪’地打了那手一下,说:‘抱歉,我已经许诺了别人。’‘那好吧,表我就不要了,只是您……’小野刚想追问个究竟,女子便马上接口说道:‘我吗?我当然是不会离开这块表的。’说罢,便匆匆朝前走开了。”

将自己的未来构想至此,小野不由得对这过于残酷的一幕感到了惊骇,待他稍稍抬起刚才一直托在手里、都已经有几分酸痛了的下巴,打算将未来重新再构想一遍的当儿,纸拉门却“哗啦”被打开了。“您的信。”女佣放下信后,便转身离开了。

看到收信人的位置上是用子昂流[10]书法写着的“小野清三先生”这几个字,小野便猛地两肘一使劲儿,倚在书桌上的身子像蹦了起来那样往后仰去,被他当作窥视未来的洞眼的山茶花,也一时间摇晃了起来,一叶浓艳的嫣红悄无声息地掉在了罗塞提[11]的诗集上。完美的未来,便倏忽间土崩瓦解了。

小野伸出左手,扶住了书桌,偏过脸去,远远打量着手上这封收到后还没来得及启封的信,却迟疑着不想把它给翻转过来。即便没翻转过来,他还是猜出了个大概,正因为猜出了个大概,他就越发迟疑地不想把它给翻转过来了。一旦翻过来坐实了自己的推测,这时候就是想反悔也都来不及了。不是有过这么个小乌龟的故事吗?只要它一探出脑袋,就老会挨人揍的,既然怎么都是挨揍,还不如干脆把脑袋龟缩在甲壳里,就算挨揍的命运就近在咫尺,可该躲的还得躲着,哪怕只能躲个一时片刻的,敢情也好啊。这么说来,眼下的小野就是这么个一心想要躲避着真实判决的学士乌龟而已,哪怕只能躲避一时片刻,那也求之不得。乌龟迟早会探出脑袋来的,眼下的小野呢,也迟早得把信封给翻转过来。

就打量了这么片刻的工夫,小野就已经手痒难熬了。贪享得这片刻的平安过后,小野越发地想把这信封翻转过来,以便让这份平安犹自平安下去。他横了横心,把信封倒扣在了书桌上。信封背面显豁地映出了“井上孤堂”这四个字。写在洁白信封上的这几个笔墨酣畅的粗大草体字,从纸上一跃而起,就跟深深扎进了他眼睛里的一排针尖儿似的,直冲小野的眼睛飞来。

招架不住的小野,只得甘拜下风地从书桌上抽离了双手,只是脸还正对着书桌上的那封信。书桌和双膝隔了道一尺见方的间距,两者间的关联被切断了。从书桌上抽回来的两只手,绵软无力的,看上去就像是要从肩头上掉落下来似的。

这信,到底要不要拆开呢?现在要是有人要他拆开,他便会对他说上一番拆不得的理由,也好乘机让自己心里觉得安妥些。不过,要是无法让人折服的话,那么说到底,也就折服不了自己。装神弄鬼的柔术师,只要从来都不曾在大街上把人给撂倒过,那他也就无从亲自证实他柔术师的身份。经不起争辩的争辩就跟这经不起打斗的柔术一样,两者相差仿佛。小野很想能让京都那边的朋友上这儿来玩一下。

楼上那书生又开始拉起了小提琴。这些天,小野也正琢磨着想去学学小提琴的,可今天却压根儿提不起这兴致来。这书生真够悠闲自在的,小野心里好生羡慕。山茶花的花瓣,又凋落了一片。

拿起玻璃花瓶,打开格扇门,来到了游廊下。先是把花丢弃在了庭院里,接着又把瓶里的水也一块儿给倒了,插花瓶还在手里攥着,其实呢,他正寻思着将这插花瓶也一并顺手丢弃了事。他就这样手里攥着花瓶,在游廊下伫立着。庭院里有桧柏,有院墙,对面便是一幢二层楼的建筑。晾在干爽的庭院里的那把雨伞,粗环形花纹的黑色边缘黏了两瓣落花。还有林林总总的别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呆滞,死板,就跟机器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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