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车在开阔平坦的乡间开了好长时间,一条路,一棵树,一座农舍,又一棵树,接着突然一个拐弯就来到了一片树林中。甚至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也能感觉到林中的树木郁郁葱葱——这与加州那种布满灰尘的橄榄色迥然不同。又过了一段路,我们从一个前面赶着三头奶牛的黑人身边经过,当他将奶牛赶到路边时,牛“哞”地叫了一声。这些可是实实在在的奶牛,肚子上暖洋洋,鼓囊囊,毛茸茸的,而那黑人的容貌也渐渐在黑暗之中清晰起来,他睁大一双褐色的大眼睛贴在车边瞪着我们,这时怀利给了他一个硬币。他连声说着“谢谢你,谢谢你”便站住了。当我们驱车而去时,奶牛又在黑暗中发出阵阵“哞哞”声。
我想起了我记忆中第一次见过的羊群——上百头的绵羊,以及当我们的汽车突然撞进老拉姆勒制片厂[6]后院的羊群中的情景。拍电影让羊群大受惊扰,而跟我们一起坐在汽车里的男人却还在不停地说:
“太棒了!”
“这下正中你下怀了吧,迪克?”
“这不是太棒了吗?”那个叫迪克的男子一直站在车里,俯瞰着银灰色的羊毛浪涛滚滚,就好像他是科尔特斯或者巴尔沃亚[7]似的。就算我当时知道他们在拍的是什么电影,现在也早已忘记了。
我们开了一个小时。我们从一座上面铺着木板吱嘎作响的老铁桥上跨过一条小河。这时阵阵公鸡打鸣的声音传来,每当开过一幢农舍时都能看到有蓝绿色的身影在晃动。
“我跟你说了天很快就会亮的吧,”怀利说,“我就是在这附近出生的——是一贫如洗的南方穷人的儿子。我们家住过的房子现在用作户外厕所了。我们家有四个仆人——我父亲,我母亲和我的两个姐姐。我不肯加入互助协会,所以就去孟菲斯闯事业,可如今却闯进了死胡同。”他伸过胳膊来搂着我说:“塞西莉亚,你嫁给我,让我跟你一起分享布拉迪家的万贯家财好吗?”
他的话完全消除了我的戒备,于是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你做什么工作,塞西莉亚,还在上学吗?”
“我在本宁顿上学。大三。”
“哦,请你原谅。我本来应该知道的,可我从来都没有机会上大学接受训练。可是上大三——我看过《绅士》杂志,上面说大三没什么东西要学的啊,塞西莉亚。”
“为什么大家都认为上大学的女孩子——”
“别辩解了——知识就是力量。”
“听你说话的口气,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在朝好莱坞进军吧,”我说,“好莱坞总是落后于时代好多好多年。”
他假装大吃一惊。
“你是说东部的女孩子就没有私生活了?”
“这正是关键。就是因为她们有私生活。你烦死人了,挪过去点。”
“我不能挪。这样会把施瓦茨弄醒来的,我想这是几个星期以来他第一次睡觉。听我说,塞西莉亚,我跟一个制片商的老婆有过一段情。很短的一段情。那件事过去之后她对我说得斩钉截铁,她说:‘不许你跟任何人提这件事,否则我会叫人把你从好莱坞扔出去。我丈夫的权势可要比你大多了!’”
这时我又喜欢他了,不一会出租车拐进了一条长长的小路,一路上金银花和水仙花香气扑鼻,然后在安德鲁·杰克逊的故居那座灰色的大宅前停了下来。司机转过头来,想给我们做一番介绍,怀利嘘了一声拦住了他,指了指施瓦茨,然后我们踮起脚尖下了车。
“你们现在进不了官邸。”司机彬彬有礼地对我们说。
怀利和我走上前去,靠着阶梯边宽大的柱子坐了下来。
“施瓦茨这个人怎么样?”我问,“他是什么人?”
“施瓦茨倒霉透了。他做过一家集团公司的头头——是第一国立制片公司?派拉蒙?还是联美影业[8]?现如今贫困潦倒了。不过他会东山再起的。除非你吸毒或者酗酒,你进了电影界就休想退出来。”
“你不大喜欢好莱坞吧?”我试探着说。
“不,我喜欢的。我肯定喜欢。哎呀!怎么在杰克逊总统故居前的台阶上说这些东西——一大清早的。”
“我喜欢好莱坞。”我执拗地说。
“好了,好了。”那是安乐乡的一块宝地行了吧。这话是谁说的来着?我说的。那里是强者的天堂,可我是从佐治亚的萨凡纳那个小地方去的。到那里的第一天我就去参加了一个花园酒会。主人跟我握握手后就把我晾在了一边。那里真是应有尽有——游泳池、两美元一寸的绿苔、娇柔美女、玉液琼浆,其乐无穷——
“——可是没有一个人搭理我。鬼都不理。我跟五六个人搭讪,可他们都不接茬。这样持续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然后我从坐的地方站起身来,疯子似的一溜小跑就逃了。直到我回到旅馆,服务员递给我一封上面写着我名字的信时,我才感觉到自己有一个合法的身份。”
自然,我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回想我参加过的那些酒会,我知道这样的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在好莱坞我们是不大跟陌生人交谈的,除非他们身上贴着标签标明他们的斧头早已在别的地方磨得豁豁亮,无论如何也用不着到我们脖子上来磨了——也就是说,除非他们是名流。即便如此,也还是小心为妙。
“你应该超脱点,”我暗自庆幸地说,“别人对你这么无礼时针对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针对他们以前遇到过的人。”
“好一个漂亮姑娘——说出来的话都这么漂亮。”
东方的天空中透出一丝迫切,这时怀利才把我的模样看得真切——身材细挑,五官清秀,风情万种,脑子灵活得像好动的胎儿。此时我在想,五年前的那个时候我在晨曦中是何等模样。衣衫有些许的凌乱,脸色有一点点苍白吧,我想,不过人在那个年龄都有一份年少的天真,认为绝大部分冒险都是美好的,我只需洗一个澡,换一身衣服,就能挺过好几个小时。
怀利用充满真情实意的倾慕眼光凝望着我——可就在此时我们的两人世界突然被打破了,施瓦茨先生充满歉意地撞进这片美景之中。
“我摔了一跤,撞在一个巨大的金属把手上。”施瓦茨先生摸着眼角说。
怀利跳了起来。
“来得正是时候,施瓦茨先生,”他说,“参观刚刚开始。这里是‘老山核桃’——第十届美国总统,新奥尔良的战胜者,国立银行的反对者,分赃制的发明者的故居。”
施瓦茨就像看着陪审团似的看着我。
“你面前站着一位作家,”他说,“他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什么意思啊?”怀利气愤地说。
我最初也隐约地觉得他是位作家。虽说我喜欢作家——因为如果你问他们什么问题,你通常都会得到一个答案——可是在我眼里我依然觉得这贬低了他。确切地说作家不是人。换句话说,如果说他们有什么长处,那就是他们竭尽所能地把一大帮子人变成一个人。这就好比演员,他们忧伤得尽量不去照镜子,他们拼命地往后仰——不料却在枝形吊灯里照见了自己的脸。
“作家不是这样吗,塞西莉亚?”施瓦茨问,“我并不想替他们说什么。我只知道这是真话。”
怀利看着他,心中的怨气在慢慢凝聚起来。“这种话我早听腻了,”他说,“你瞧,曼尼,我无论什么时候都比你实际得多!我坐在办公室里看见一个神秘兮兮的家伙昂首阔步地来来回回走了几个小时,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废话,这些话足够把他送到疯人院去,去哪里都行,只要别待在加利福尼亚——可是到头来他居然还说他是多么实际,说我是梦想家——说什么劳我大驾走开点,去好好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施瓦茨先生的脸变得更加扭曲难看。斜着一只眼睛仰视着高耸的榆树的上方。他抬起手,无趣地咬着食指上的硬皮。一只鸟在绕着屋子上方的烟囱飞,他的眼神跟着鸟儿转。鸟儿落在烟囱管帽上,像只乌鸦,施瓦茨先生的眼睛仍然紧紧盯着它,说:“我们进不去的,现在你们俩该回飞机上去了。”
天仍然没有完全破晓。退隐居看上去就像一个漂亮的白色的大箱子,一百年过去了,却依旧显得有点孤单和寂寥。我们朝出租车走了回去。我们俩上了车,施瓦茨先生出其不意地把我们关在车里,这时我们才意识到他并不打算跟我们一道回去。
“我不打算回西海岸去了——我醒来时就打定主意了。所以我就待在这里,等司机把你们送过去后再回来接我。”
“回东部去吗?”怀利吃惊地说,“就因为——”
“我已经决定了,”施瓦茨说,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我以前跟平常人一样是一个果断的人——你会觉得奇怪吧。”出租车司机发动汽车预热时他将手伸进了口袋,“请你把这张条子交给史密斯先生好吗?”
“我两小时之后回来行吗?”司机问施瓦茨。
“嗯……好吧。我可以开开心心地到处走走看看。”
回机场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着他——试图想象出那么一大早的,他在那么个地方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从一个犹太区千里迢迢来到这个荒芜的圣地。曼尼·施瓦茨和安德鲁·杰克逊——这两个名字难以放在同一个句子里描述。当他在四周转悠时他是否知道安德鲁·杰克逊是什么人也令人怀疑,不过他也许猜得出来,既然人们把他的旧居保留了下来,安德鲁·杰克逊肯定是个高大、仁慈和善解人意之人。在人生的两个起始端点上人都需要滋养:一个是乳房——一个是陵墓。当无人再需要他,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后,总需要有个他可以长眠之地。
当然,我们是过了20小时之后才知道这些的。当我们到达机场告诉乘务长施瓦茨先生不继续乘坐飞机之后,我们就把他忘记了。风暴已经移到了东田纳西州,受高山的拦阻而减弱了下来,不出半小时我们就要起飞了。睡眼惺忪的旅客们从旅馆里出来,我靠在一个用来当作沙发的铁女架上打了一会盹。慢慢地,在我们被冲得七零八落的旅途之上,一次凶险之旅再次被构思了出来:一位新的女乘务员手里拎着手提箱轻快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她高挑,俊俏,皮肤黑得发亮,除了红蓝相间的法式制服换成了泡泡纱以外,与前面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等候飞机之时,怀利就坐在我身边。
“那张条子你给史密斯先生了吗?”我半睡半醒地问。
“史密斯是什么人?我猜是他搅坏了施瓦茨先生的旅行。”
“这是施瓦茨的错。”
“我向来讨厌那种颐指气使的人,”我说,“我父亲就试图在家里颐指气使,我就告诉他要颐指气使就到他的制片厂里去。”
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有失公允,在早晨这样的时候语言是最苍白无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颐指气使地要我上了本宁顿学院,为此我还一直对他感恩不尽。”
“如果颐指气使的布拉迪遇上了颐指气使的史密斯,”怀利说,“那就会有一场恶斗了。”
“史密斯先生是我父亲的竞争对手吗?”
“不完全是。应该说不是。如果他是竞争对手,那我就知道该上哪里挣钱了。”
“从我父亲那儿?”
“恐怕不是。”
这么一大早就为家族利益而战似乎太早了点。机长和事务长坐在桌子边,当看到一个乘客模样的人朝电动留声机里投进两个镍币,然后醉意蒙眬地躺在一条长凳上与睡魔作战时,机长摇了摇头。他挑选的第一首歌《迷茫》将整个屋子都震得轰隆响,唱完之后稍微停顿了片刻,他挑的第二首歌《失去》又开始唱了,歌声同样是那么的执着和绝望。机长断然地摇了摇头,朝那位乘客走去。
“恐怕不能带你乘这趟航班了,老兄。”
“什么?”
那醉鬼坐起身来,一脸的惶恐,不过也有几分可爱,虽然他意气用事选了不该选的曲子,我还是有点为他难过。
“回旅馆去睡会儿觉吧。今晚还有一趟航班的。”
“我就要上天。”
“这趟不行,老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