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那一带,还有‘丛林’和‘街角’,都水漫金山了。真是见鬼了——还好没有人受伤。”他顺带握了握我的手严肃地说,“你上哪儿去了,塞西莉亚?”
“你打算到那边去吗,门罗?”父亲问。
“等所有情况都汇总了再说吧。还有一条电力线也断了——我叫人去找鲁滨逊了。”
他让我跟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再说说地震的事。
“你看起来有点累了。”我摆出一副慈母般的架势说。
“是啊,”他应道,“晚上我没地方去,所以我干脆干活算了。”
“我来给你安排一些事情晚上消遣消遣吧。”
“在我没结婚以前,”他若有所思地说,“我经常跟一帮子人打扑克牌的。可是他们全都喝得烂醉如泥。”
他的秘书杜兰小姐走了进来,又带来了新的坏消息。
“等罗比来了以后他会把所有事情都料理好的,”施塔尔答应着父亲。他朝我转过身来,“眼下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鲁滨逊。他是个解决麻烦的能手——当年在明尼苏达那场暴风雪中就是他修的电话线——没有事情难得倒他。他一会儿就到——你会喜欢他的。”
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好像把我们撮合到一起是他今生今世的愿望,就好像这场地震是他安排的,他安排这场地震的唯一目的就是撮合我们。
“是的,你会喜欢罗比的,”他重复说,“你什么时候回学校?”
“我还刚回家呢。”
“你整个暑假都在这里?”
“对不起,”我说,“我想尽早回学校。”
我迷茫了。我脑海里不是没有闪现过这样的念头,觉得他可能对我有点意思,可是就算如此,令人恼火的是,那还刚刚有点苗头——我还只是“一件不错的道具”。在那个时刻,这样的想法似乎对我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就像嫁给一个医生一样。他很少在晚上11点之前离开过制片厂。
“她还要多久,”他这样问过我父亲,“才从大学毕业。我只是随便问问。”
现在想来,假使我根本就不用回学校去了,那我会高兴得唱起歌来,我受的教育已经够多了——就在这时,那个被人奉若神明的鲁滨逊进来了。他是个螺旋腿,红头发的年轻人,已经全副武装,只等出发了。
“这位就是罗比,塞西莉亚,”施塔尔说,“来吧,罗比。”
就这样我跟罗比认识了。我不能说这就像是命——可这就是命。因为正是罗比后来告诉我说,施塔尔就是在那天晚上找到了自己的恋人。
皓月当空,占地30英亩的外景摄影场就是一个童话世界——并不是因为这些场地真的像非洲丛林、法国城堡、抛锚了的纵帆船和夜色中的百老汇,而是因为它们就像儿童时代撕破了的小人书,像露天篝火里翩翩起舞的残缺不全的故事。我从没住过带阁楼的房子,但外景摄影场肯定有几分相似,当然是在夜晚,就像施了魔法似的扭曲变形了,这一切都变成真实的了。
当施塔尔和罗比赶到时,人们已经用一簇簇灯光将洪水中危险的部位都标示出来了。
“我们要用水泵把水抽到第36街的沼泽里去,”过了片刻罗比说,“这是市里的共有地——可是这么做不是顺乎天意吗?哎呀——看那儿!”
一座湿婆像的巨大头顶上,趴着两个女子,顺着猛涨的河水漂了下来。那个偶像是从一群缅甸佛像中冲下来的,它急切地顺着河水蜿蜒而下,时而停下来蹒跚浮动,时而在浅水处跟水里的其他杂物碰撞一下。那两个落水者一直抓着佛像光头上的一绺卷发,总算逃过了一劫,乍一看,就像是观光巴士上的两位兴致盎然的观光客,在欣赏着滔滔洪水中的景色。
“你看那儿呀,门罗!”罗比说,“看那两位夫人!”
那两个女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蹚过突然形成的沼泽,朝河岸边走去。这时他们才看清了那两个女子,样子有点惊慌,可是看到即将得救时又面露喜色。
“我们应该让她们漂到那根排水管里去的,”罗比暗献殷勤说,“可是德米尔下周要那个佛头拍电影。”
他是一个哪怕苍蝇也不忍伤害的人,此时他已蹚入了齐腰深的水中,拿着一根杆子使劲往水里伸,想把她们捞起来,结果却只在水里划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水圈。援兵到了,很快就有消息传开了,有人说那两个女子中有一个十分漂亮,还有人说她们两个都是要人。可她们不过就是落难的人,就在他们把那个佛头控制住捞上岸来时,罗比厌恶地在一边等着准备把她们臭骂一顿。
“把那个佛头放回去!”他冲她们叫道,“你们以为那是送给你们的礼品啊?”
其中的一个女人顺溜地从佛头的脸颊上滑了下来,罗比接住她将她牢牢地放到岸上;另一个犹豫了一下便跟着滑了下来。罗比转过身来请示施塔尔。
“她们两个咋办,头儿?”
施塔尔没有回答。在他眼前不到四英尺远的地方,一张面孔在朝他淡淡地微笑着,那简直就是他那死去的妻子的脸,甚至连笑容都几乎一模一样。隔着四英尺的月光,那双他熟悉的眼睛转过头来望着他,一缕头发在那熟悉的前额上被风微微吹起;笑容久久地停留在脸上,随形附神,芳唇微启——太像了。一阵可怕的恐惧感传遍他全身,他都快要惊叫出来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死寂阴冷的房间里,悄无声息地朝前滑行的豪华柩车,撒满了柩车的花朵,又在黑暗中浮现了出来——可眼前这副面孔却温暖而容光焕发。河水在他身边奔涌而去,巨大的探照灯一会儿朝他扑来,一会儿从他身上移开——就在此时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话了,可那不是明娜的声音。
“对不起了,”那个声音说,“我们是跟在一辆卡车的后面穿过大门进来的。”
一群人围拢了过来——电工、布景工、卡车司机,等等,罗比像牧羊犬似的开始轰他们去干活。
“……把大水泵架到4号台上的箱子上去……拿根大绳子去套住那个佛头……用两个二乘四的木筏子把它拖上岸去……先把‘丛林’里的水抽干,天哪……别动那根A号管,快放下……那玩意都是塑料的……”
施塔尔站在一旁,望着那两个女子跟在一个警察的后面蹚着水朝大门走去。这时施塔尔试着挪动了一步,想看看发软的腿是否有了一点力气。一台轰隆隆的拖拉机跌跌撞撞地开进了烂泥里,人们开始在他身边川流而过——每一秒钟都有一个人抬头望他一眼,笑着对他说:“你好,门罗……你好,施塔尔先生……晚上路滑,施塔尔先生……门罗……门罗……施塔尔……施塔尔……施塔尔。”
当人们在黑暗中从他身边鱼贯而过时,他一边回话一边挥手致意,我想,那样子有几分像拿破仑大帝跟他的近卫军依依惜别[15]吧。这世界上没有了英雄就不成其为世界了,而施塔尔就是这样的英雄。绝大多数人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太久太久——经历了开始肇端,度过了风风雨雨,有声电影来了,三年大萧条来了,他看到那些人毫发无损。现如今,那些长久以来的效忠者开始动摇了,处处都是摇摇欲坠的泥足[16];但唯独他依然是他们的主宰,是最后一位王子。他们从他身边走过时的招呼声就是一种对王者的低声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