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回到家里到地震发生,这期间我观察到了许多情况。
就拿我父亲来说吧。我爱父亲——这份爱是一幅不规整的曲线图,充斥着许许多多的下降曲线——但他的坚强意志并不足以弥补他的缺陷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男人。他所取得的大多数成就归根结底还是由于他的精明。他靠着运气与精明在一个蓬勃发展的竞技场上打下了四分之一的江山——这是跟年轻的施塔尔一道打下来的。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在此之后他只能凭着本能守住这片江山。当然了,他跟华尔街的那些人谈起来会含糊其词,把拍电影说得如何如何的神秘莫测,可父亲就连录音甚至剪辑的基本常识都不懂。他对美国的了解还远不及一个巴里海根的酒吧服务生,他对故事情节的感觉还不及一个旅行推销员[17]。但另一方面,他又从不掩饰诸如××之类的麻痹瘫痪;他中午之前来到制片厂上班,他身上的疑心就像肌肉一样发达,任何事情想要瞒过他是很难的。
施塔尔是他的幸运星——但施塔尔又不仅仅是他的幸运星。他跟卢米埃尔[18]、格里菲斯[19]和卓别林一样,是这个行业里的标杆性人物。是他引导着电影远远超越了剧院的范围与影响力,来到了一个黄金时代,直到禁映开始。
他的领导地位在围绕他进行的那些窥探事件上得到了证明——不但从他那里打探内幕消息和专利程序方面的机密——而且窥探他对潮流走向的审美判断,以及他对时事发展的揣度。躲避如此等等的图谋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这使得他的工作在某种程度上只能秘密进行,通常是迂回曲折,进展缓慢——就像将军的作战方略一样难以描述,其中的心理因素太过微妙,最后我们能做的仅仅是把他的胜败累加起来。但是我还是决意让大家一睹他的所作所为,从而也为我讲述下面的故事找个借口。这个故事部分取自我在大学里写的一篇文章《制片商的盛年》,部分出自我自己的想象。故事中那些平凡的事件大多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而那些具有传奇色彩的则是真实的事件。
洪水过后的第二天清晨,一个男子登上了行政大楼外的阳台。据一位目击者说,他在那里徘徊了一段时间,然后爬上了铁栏杆,纵身一跃,头朝下摔在人行道上。结果受伤了——一条胳膊断了。
这是9点钟的时候施塔尔给秘书杜兰小姐打电话时她告诉他的。他在办公室里睡着了,没有听到外面的那一阵喧闹。
“皮特·扎夫拉斯!”施塔尔惊叫道,“那个摄影师?”
“他们把他送到医生那里去了。不会登报的。”
“这事糟透了,”他说,“我知道他情况不妙——可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前我们用他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他干吗要到这里来?他是怎么进来的?”
“他是用老制片厂里的通行证混进来的。”凯瑟琳·杜兰说。她是个冷面的鹰派人物,一位助理导演的妻子。“这件事也许跟这场地震有关吧。”
“他是这座城市里最好的摄影师,”施塔尔说。当他听说长滩那边死了好几百人时,他脑海里仍然萦绕着清晨那场未遂的自杀。他吩咐凯瑟琳·杜兰去追查一下那件事。
传话机里的第一批留言透过温暖的早晨传了出来。他一边刮胡须、喝咖啡,一边回话,听留言。罗比在留言里说:“如果施塔尔先生找我,让他见鬼去,我还在床上呢。”一个演员生病了,或者是觉得自己生病了;加州州长准备举办一个晚会;一个监制因为电影拷贝的事打了老婆,必须将他“贬为编剧”——处理这三件事是父亲的工作——除非那个演员是私下跟施塔尔签的合同。加拿大的某个地方雪下得早,而剧组已经到那个地方了——施塔尔浏览着电影剧本,看能不能找到挽救的办法。没办法。施塔尔呼叫了凯瑟琳·杜兰。
“我有事要跟昨晚将那两个女人带出摄影场的那个警察说说。我记得他的名字叫马龙。”
“好的,施塔尔先生。乔·怀曼先生来过电话了——关于裤子的事。”
“你好,乔,”施塔尔说,“听着——有两个看新片试映的人抱怨说,在整部电影中,摩根裤子上的门襟有一半时间是张开着的……当然,他们有点夸大其词,不过就算只在十英尺的片子里……不行,我们找不到人,但是我要求你们把片子反复放几遍,一定要把那些镜头找出来。多找些人到放映室里去——总会有人发现的。”
“Toute passe.-L'art robuste Seul a l'éternité.[20]”
“还有那位丹麦王子来了,”凯瑟琳·杜兰说,“他长得很英俊。”然后她又不得要领地补充了一句,“——对一个高个子男人来说。”
“谢谢,”施塔尔说,“谢谢你,凯瑟琳,我很高兴这会儿我是厂子里最英俊的矮个子男人。叫人带王子去各个摄制场转转,告诉他,我一点钟请他吃饭。”
“还有乔治·博克斯利来过——看样子很生气,英国人那一套。”
“我会抽十分钟跟他见面的。”
在她走出办公室时,他问:“罗比来过电话吗?”
“没有。”
“听听录音电话,如果他打电话来过,就给他打电话,问问他这件事。问问他这件事——他有没有听到昨晚那两个女人的名字?两个当中任何一个都行。不论是什么,只要能找到她们就行。”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了,不过告诉他这件事很重要,趁他现在还记得。她们是什么人?我是说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也问问他这个。我是说她们是不是——”
她一边等,一边看也不看地在记事本上潦草地记下他的话。
“对了,她们是不是——有点可疑?她们是演戏的吗?算了,别问这个。就问问他怎样才能查找到她们。”
那个叫马龙的警察一无所知。那两个女子,他一定强逼过她们了,肯定的。她们当中有一个受辱了。哪一个呢?二者之一。她们开着一辆车,一辆雪弗兰——他想过要抄下她们的车牌号。是——那个相貌漂亮的受辱了吗?反正是二者之一。
不是那一个——他什么都没看到。在这个摄制场上就连明娜都被人遗忘了。仅仅三年啊。所以这件事,罢了罢了。
施塔尔朝乔治·博克斯利微笑着。正是施塔尔少年老成地形成的这种善良的、慈父般的微笑,将他推到了高位。最初,这是一种对他的前辈表示尊敬的微笑,后来随着他自己主见迅速增长并取代了那些前辈,这种微笑就是为了免得让他们察觉到——最后就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一种慈祥的微笑——有时显得有点仓促和敷衍,但总是挂在脸上——对那些一时半会无法赞成他的人。或者是对那些他不想毫无遮掩地大加攻击的人。
博克斯利先生并没有报以微笑。他进来时的那副神态就好像他是被强拉硬拽来的,尽管显然没人对他动过一根手指。他站在椅子前,然后靠着椅边,就像被两个无形的侍卫架住双臂强行摁倒在椅子上。他闷闷不乐地坐在那里。即使在他点燃施塔尔递过来的香烟时,那火柴也好像是被一股他不屑于掌控的外力控制着伸过来的。
施塔尔彬彬有礼地看着他。
“有什么事情不大顺利吗,博克斯利先生?”
这位小说家以暴风雨前的沉默回了他一眼。
“我看过你的来信了。”施塔尔说。年轻校长般和蔼可亲的语气不见了。他好像是在跟一个平辈说话,语调里有了一丝似尊似侮的模棱两可。
“我不记得我在信里写了些什么了,”博克斯利爆发出来了,“你们倒是全都人模人样,可那是阴谋。你派过去跟我搭档的那两个雇佣文人表面上是我说什么他们听什么,但实际上他们败事有余——他们斗大的字也认识不了一箩筐。”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写呢?”施塔尔问。
“我写了。送过一些给你了。”
“但那只是一些对话,一来二去的,”施塔尔温和地说,“对话是有趣,可是没别的了。”
此时那两位影子侍卫能做的就是将博克斯利深深地摁在椅子里了。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只听见他低沉地狗吠式地咳嗽了一声——那声音有点像笑,但与愉快无干——然后说道:
“我觉得你手下人不读书。进行对话的时候那两个人在决斗呢。最后其中的一个掉进了井里,不得不用一个桶把他吊上来。”
他又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平静了。
“你是不是会把这些写进一本书里,博克斯利先生?”
“什么?自然不会。”
“你会觉得那样太掉价了。”
“电影的标准是不相同的。”博克斯利搪塞说。
“你看过电影吗?”
“没有——几乎从来没有。”
“该不是因为老是看到有人决斗或掉进井里吧?”
“是的——而且老是板着脸,说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对话一点都不自然。”
“先把那些对话搁一搁,”施塔尔说,“就算你写的对话比那些雇佣文人写的要优雅——这正是我们请你出山来到这里的原因啊。不过让我们暂且假设一下糟糕的对话和跳进井里之外的东西。你办公室里有没有用火柴点火的炉子?”
“我想有吧,”博克斯利不自然地说,“——不过我从来没有用过。”
“假设你在你办公室里。你已经打了一整天的架或者写了一整天的东西,累得再也打不动或者写不动了。你就坐在那里瞪着眼睛——发呆,我们有时候谁都会那样的。这时一位你以前见过的漂亮速记员走了进来,你望着她——懒洋洋地。她却没有看见你,虽说你离她很近。她脱下手套,打开手提包,砰的一声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桌子上——”
施塔尔站起身来,将钥匙圈一把扔在办公桌上。
“她有两个角币和一个分币——还有一盒火柴。她将分币留在桌子上,把角币放回手提包里,拿起黑色手套来到炉子前,打开炉子,然后把手套扔进炉子里。火柴盒里只剩一根火柴,她跪在炉边开始点火。你注意到有一股强风从窗外吹进来——可是就在这时你的电话铃响了。那女孩提起电话喂了一声——然后听着——然后故意朝电话里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过什么黑手套。’她砰的一声挂了电话,又在炉边跪下,就在她把火柴点燃时你突然转过头去看到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把那女孩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
施塔尔停下来。他拾起钥匙放进口袋里。
“接着说,”博克斯利微笑着说,“后来怎么了?”
“我不知道,”施塔尔说,“我不过是在编电影。”
博克斯利感觉到自己被误导了。
“那只是闹剧而已,”他说。
“那不一定,”施塔尔说,“不管怎么说,没有谁有什么激烈的行动,也没有掉价的对话,更没有任何表情描写。这里面只有一句写得不好,就需要你这样的作家来修改。你还是感兴趣的。”
“那个分币是干吗用的?”博克斯利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不知道,”施塔尔说,突然他大笑起来,“哦,对了,那个分币是拍电影用的。”
那两位隐形侍卫好像放开了博克斯利。他一下轻松了,往后一躺,靠在椅子上笑了起来。
“你聘用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他问道,“我对这些玩意可一窍不通。”
“你会知道的,”施塔尔笑吟吟地说,“否则你就不会问起那个硬币了。”
当他俩出来时,一个眼睛睁得滚圆的黑皮肤男子正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候。
“博克斯利先生,这位是迈克·凡·戴克先生,”施塔尔介绍说,“有什么事,迈克?”
“没什么,”迈克说,“我过来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人。”
“那你为什么不去干活?”施塔尔说,“我这些天忙得连笑的时间都没了。”
“我害怕精神崩溃。”
“你有点正形好不好,”施塔尔说,“拿出点真家伙来给咱们瞧瞧。”他转过头去对博克斯利说,“迈克是个喜欢搞笑的家伙——我还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出道了。迈克,你演一套‘大鹏展翅’、‘老鹰捕鸡’和‘驴打滚’给博克斯利先生瞧瞧。”
“在这儿?”迈克问。
“就这儿。”
“这儿地方太小了。我来是想问问你——”
“这儿地方够大的了。”
“好吧,”他环顾四周目测了一下,“你来鸣枪发令。”
杜兰小姐的助理凯蒂拿来一个纸袋将它吹开。
“这是套路了,”迈克对博克斯利说,“从启斯东时代[21]开始就是这样的。”他转过身来对施塔尔说,“他知道套路是什么吗?”
“套路就是表演,”施塔尔解释说,“比如乔治·杰赛尔[22]演的‘林肯在葛底斯堡演说套路’。”
凯蒂举起那只吹起来的纸袋,将收口的那一端放在嘴上顶着。迈克背对着她站着。
“准备好了吗?”凯蒂问。她放下双手,放在两侧。迈克立即双手捧着屁股,高高跃起,一前一后叉开双腿滑了下去,然后双腿保持不动,双手像鸟的翅膀一样扑腾了几下——
“大鹏展翅。”施塔尔说着便逃出了由勤杂工为他开着的纱门,经过阳台后的窗户,消失了。
“施塔尔先生,”杜兰小姐说,“汉森先生从纽约给您打电话来了。”
十分钟后他揿了一下传话机,杜兰小姐走了进来,说有一位男影星在外面的办公室里等着要见他。
“你告诉他我走阳台出去了。”施塔尔提示她说。
“那好吧。这个礼拜他都来过四次了。他样子很着急的。”
“他有没有暗示过他要干什么?是不是找布拉迪先生能解决的问题?”
“他没有说。您随后有个会议。梅洛妮小姐和怀特先生在外面等着呢。布罗卡先生在隔壁瑞蒙德先生的办公室里。”
“叫罗德里格兹先生进来吧,”施塔尔说,“告诉他我只能见他一分钟。”
当那位英俊的男演员进来时,施塔尔还站在那里。
“什么事情这么迫不及待啊?”施塔尔和蔼可亲地说。
男演员很小心,等杜兰小姐出去后才开口说话。
“门罗,我完了,”他说,“我必须见你。”
“完啦!”施塔尔说,“你看过《综艺大观》[23]吗?你演的电影在洛克希[24]一直很卖座,上周在芝加哥还斩获了三万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