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咖啡,他先花了点时间神气活现地管了管家务。从地下室里叫来满脸皱纹、身体精瘦、闷闷不乐的小个子巴伐茨基,吩咐他该做些什么,还警告他白天不要酗酒。巴伐茨基蹒蹒跚跚地走开干活去了,嘴里嘟囔着威胁的话。艾洪太太虽然抱怨卫生间地板弄湿,老局长随地吐痰,自己实非管家能手。倒是艾洪事事想得周到,设法使家里的一切走上轨道,有条不紊,而且还不断做着改进——耗子消灭了,后院浇了水泥,机器都擦洗干净还上了油,门廊换了新木头,住户的清洁卫生有了改善,垃圾桶盖上盖,补好纱门纱窗,还喷了驱虫剂驱除了苍蝇。艾洪能告诉你这些耗子苍蝇繁殖有多快,装一块窗玻璃得买多少油灰,还能告诉你钉子、晒衣绳、保险丝以及诸如此类的许许多多东西的正确价格。对家政,他十分谙熟,就像世人认为知道这些有失身份以前的古罗马元老院议员一样。一切安排妥帖后,他就自己驾着格格作响的特制轮椅进办公室。我得掸掉写字台上的灰尘,并替他去拿一罐可乐,供他在抽第二支烟时喝。待我拿回可乐时,他已在看信。他的信很多——非如此不可,来信的人各行各业都有,遍布全国各地。
天热的时候——我讲的是暑假中我全天替他做事的日子——他在办公室里只穿着背心。早晨,像这么一早,往往有着草原上那样冷暖宜人的天气,远没有让人活受罪的时候——你替他们干活久了,在最难受最辛苦的时候就会天真地那么想——我指的是事务繁忙和芝加哥夏天下午的酷热。可是这也只是给你喘息的时候。局长还没穿好衣服,他拖着拖鞋,背带松垂,走进街上柔和的阳光中,克拉洛牌雪茄的烟雾袅袅上升,在他的白发周围缭绕。他的一只手舒舒服服地深插在腰带中,艾洪坐在办公室的尽头,忙于拆读信件,写下要回的话,查阅案卷,或者把材料交我为他核查——我这不知所以的助手,就得竭力弄清他在那许许多多小骗局中究竟搞些什么花样。在这方面,他简直没有一样不搞。比如像订购他不打算付钱的那些试用品——压型器、小瓶丁香香水、亚麻布香粉袋、在水里会展开的日本纸玫瑰以及星期增刊最后几页上做广告的各种东西。他要我用假名写信去订购,不用说,以后的催款信他就一丢了之。还说,那些人早已把这类损失算进定价中。凡是免费赠送的东西,他都一概写信索取:食品、肥皂、药品的试用品,各种活动的宣传品,美国人种局的报告书,史密森学会[91]和夏威夷毕晓普博物馆[92]的出版物,国会记录,法律条文,小册子,新书简介,大学概况一览,骗人的保健书籍,隆乳指南,消除粉刺法,长寿术,库埃疗法[93],弗莱彻饮食法[94]手册,关于瑜伽修行、降神召鬼和反对活体解剖的小册子。他还被列入亨利·乔治[95]学会、伦敦的鲁道夫·斯坦纳[96]基金会、本地的律师协会和美国退伍军人协会的邮赠资料者名单。他必须对一切事物都有所了解。而且所有这些资料他全都妥为保存;放不下,便放到地下室去,由巴伐茨基、我或者每周来三天的烫衣工洛莉·菲尤特搬下去。有些资料绝版之后,他便卖给书店或图书馆。有的他盖上艾洪的印记转寄给自己的客户,以示友好。各种各样的竞赛,只要有一点风声,他也就要积极参加,替新产品取名字、提口号;他杜撰警句以及最尴尬的时刻、最欢快的梦境、应该注意的预兆、心灵感应的经历,还有广播电视中的广告诗歌。
收音机一出现,我便入了迷,
为它积下每分钱,
甚至忘了去刮脸,
我要带着我的宝贝戴纳米克机进棺材。
这首诗,使他获得《美国人晚报》的头奖五块钱。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把要寄去参赛的稿件,填写总统名字、州首府地名的字谜游戏,以及辨认组成大象的那些写得极小的数字(还要算出总数)的数字游戏之类弄清楚。这些参赛稿件都誊写得整整齐齐,贴得端端正正。四周还用尺画上线,同时附上必需的赠券、盒盖和标签等等。我还得替他在他书房里和市中心的图书馆里查找资料,他的计划之一是,出版一部像基甸版《圣经》[97]那样有索引的莎士比亚全集。索引拟分为“生意不振”“天气欠佳”“难对付的顾客”“为大批老款式存货所困”“女人”“婚姻”“合伙人”等等。骗钱的买卖多的是,生意不嫌大,金额不嫌小。艾洪老爱说话,好开玩笑,言辞典雅,富有哲理,且带说教口吻,但也粗野俚俗,拿克拉克街新奇物品商店买来的法国裸体美女照和模拟粪块,以及色情的恶作剧的东西和淫画等,到处给人看。他还常常戏弄刚从产煤区来的洛莉·菲尤特,这年轻姑娘拿着打蜡布步姿婀娜地走到男人堆里时,她的绿眼睛不想抑制住往外冒的欲火,而且还袒露出她那长满雀斑的胸脯。是的,艾洪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明明拖着一双木头似的腿,小心翼翼地高坐在椅子上,可他会当着你的面否认他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他从不讳言自己的瘫痪,有时候反而以此作为他已克服的大障碍夸耀一番,讲起来就像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讲自己怎么从一个乡下穷孩子发迹起来那么得意。他也决不放过利用自己瘫痪的机会。他从卖轮椅、撑拐、矫正架和其他残疾人用品的店家那里收集到一份购物人名单,按名单邮寄去一份他编写的叫作《困居者》的油印报纸。其中有两页是短评和散文,全是抄袭自《埃伯特·哈伯德的剪贴簿》[98]的一些充满感情的段落和摘自《死亡之我见》[99]的陈词滥调。“不像受他鞭笞的奴隶”,而像一个清心寡欲的斯多噶派希腊人。或者是抄录惠蒂埃[100]的诗句:“您是王子,成熟的人/才是共和党员”,以及别的诸如此类的作品。“为你建造更伟大的大厦吧,啊,我的灵魂!”第三页则全部留作发表读者来信。这份东西——由我油印、装订并运送到邮局——有时会使我感到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可他说这是对困居室内者的服务。这对他也有好处,靠这拉到很多保险业务,因为他署名“威廉·艾洪,街坊保险经纪人”,而且出版费是由各家公司付的,他也像劳希奶奶那样,懂得如何利用那些大机构。他对那些大公司的代表人摆出要人架势——神态一本正经,一小抹胡子显出精明,黑眼珠机灵地滴溜溜直转,鸡翅膀似的两臂搁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衬衣上有扣袖带——另一种妇女用品。他千方百计耍花招让各个保险公司作竞争性投标以提高他的佣金。
他说,他的方法是多次重复施加压力,它的作用等于一下重击。他特别引以自豪的是,他和别人一样善于运用时代所提供的方法;要不是在现在这样一个进步的时代,他会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木乃伊似的任人摆布,或者是靠别人帮助在教堂门前乞讨为生,近乎一具活僵尸,或者更难受的是,让你时时想到自己在死去以前还会受什么活罪。可是现在——啊,跛足的赫菲斯托斯[101]能造出精巧的机器,大概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正常人不需要用曲柄、链条和金属机件使自己升起来越过障碍。艾洪所以能干这么多事情,完全是由于人类进步了;尤其是全人类都那么爱上各种各样的器具、设备,别人也都少不了这样那样的用品、器械、小装置、滑动门、公共设施什么的,相比之下,艾洪对此的依赖程度也不见得多出多少;这些东西让人摆脱了许多繁琐的劳动,而使得脑子成了最辛苦的部分。每逢艾洪那张鹰钩鼻子高耸,高贵的波旁王族成员[102]似的胖脸若有所思的时候,他会表情严肃地向你讲述机器时代的真情,它的长处和弱点,其中还离题夹杂着讲一点残疾人的历史——斯巴达人是傻瓜,俄狄浦斯[103]实际上是个跛子,神人通常都有残疾,摩西[104]说话结巴,巫师德米特里一只手臂肌肉萎缩,恺撒和穆罕默德都有羊痫风,纳尔逊勋爵[105]有一只衣袖是用别针别住的——可他特别强调机器时代以及必须加以利用的这种时代的优点。而我,就像一个士兵在恭听一位学识渊博且喜论说的绅士先生大作报告。
从小所受的教养使我惯于听人讲话。艾洪风度优雅,学识丰富,能言善辩,而且他的目的并非要对我施加什么实际影响。他不像劳希奶奶那样,教育起我们来,用七十五厘米口径重炮猛轰。他用的是循循善诱,因势利导的方法,妙语生花,令人钦佩,不是摆出父亲的架势。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艾洪家的人在谈话中,不会像谈论他的独子阿瑟那样讲起我。每当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他们就先把我打发出去。为了确使我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艾洪不时会问起我家里人的情况,仿佛他没从考布林、克雷道尔、克莱姆和吉米那些人嘴里打听到我的底细。他做得很聪明,用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如果说老奶奶心存奢念,盼望西蒙和我可能会受到有钱人赏识使我们发迹的话,艾洪则完全相反,不让我以为我和他关系密切,他喜欢我便会把我列进遗嘱。他叫干的那些活儿,替他去干的随便是哪一个,都得和他关系密切才行。艾洪和他太太那么处心积虑地要让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时候真使我生气。不过他们也许没看错;老太太就一直给我们灌输这种受阔佬赏识的念头,尽管我从来没有认真接受过。不过,这种念头还是有的,因而也就使我多少增加了几分怒气。艾洪和他太太都自私,但并不吝啬,我得说句公道话,在这方面,通常我是能保持公道的。他们夫妇俩只是自私,比如两人在草地上野餐,不请你同享等等。如果你自己不是极想弄片三明治尝尝,那甚至是一副令人愉快的景象,但见他们撒上芥末,切开蛋糕,剥去鸡蛋壳,削去黄瓜皮。不过艾洪确实自私;他的鼻子一刻不停地在嗅,能嗅闻出一切,有时候严肃认真,有时候全无风度,鬼鬼祟祟,偷眼看看可有人注意,可是即使有人注意,他要干还是会干的。
我想,即使他们没有一面强调我不可能继承财产,一面又总在讨论继承问题的话,我也决不会认为自己是局长的一个遗产继承人的。
他们这些人嘛,不用说成天都泡在保险和财产、诉讼和败诉、拆伙和赖债以及争夺遗产之类的事情中。在那些有钱的阔佬们聚会时,你所听到的就是这些事。他们一个个坐在那儿,显得各有各的特征,戴戒指,抽雪茄,穿高级的袜子,戴崭新的巴拿马草帽;他们的运气各有好坏,他们的智慧也各有高低;脸色阴沉,出于长相或者由于烦恼,对妻子、女人和儿女任意支配或是一味顺从;所受创伤有轻有重;他们在人生的喜剧、悲剧、性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各不相同;他们或者玩弄人或者被人玩弄;他们或者掌握自己的命运或者受命运折磨摆布;他们精心策划各种骗局、破产、纵火;不管一生前途如何,不顾离死亡还有多远。他们也各有优点:其中那位年已半百的强汉为人规矩,有的乐善好施;有的有同情心;有的有胆识,头脑精明,善赚外快;有的虽然不会签名,但心眼好,乐于借钱给人,有一个把羊皮纸手卷赠给犹太教堂,有一个保护波兰亲戚。这大家都知道,艾洪把这一切全都记了下来。显然,每个人都知道每件事情。他们彼此都很坦诚,互相也很尊重。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卑鄙事。不过,在栏杆围绕、摆着凳子的地方,或者在办公室旁的小房间里玩牌时,谈的几乎全是生意经——什么监管他人财产权啦,不动产转让啦,遗产继承啦等等,除此之外,简直没有别的。就像说到拉布拉多[106]时,不外是严寒,在安第斯山脉[107]顶峰,人们关心的是呼吸,对海底矿层中的康沃尔郡[108]矿工来说,主要是空间。而且,在那些房间的墙上贴满有关保险的各种广告画:在着火时无法逃生的房子中陷于绝望的人们,老鼠在咬坏房梁,家庭主妇跌倒时把碗柜一并拖倒等等。这一切都表明,你怎么也回避不了遗产问题。老局长是不是喜欢我?艾洪太太平时虽然是个和善的妇人,可有时也会给我使我想起撒拉和夏甲的儿子[109]那种眼色。虽然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一点都没有,我不是他们的亲人,而且那老头也有家族观念。我又没有试图以钻营来弄到遗产,谋取将来属于他那温文尔雅的儿子阿瑟的任何名分。不错,局长是喜欢我,摸摸我的肩膀,给我一点零钱;不过他想到我的仅此而已。
蒂莉完全不了解她公公和她丈夫。她那埃及法老式的短发,虽然高耸在一颗貌似聪明的脑袋上,可她一点也弄不清那父子俩想的会是什么,尤其是她丈夫,那么机灵,那么有才智,那么能随机应变。她崇拜他、顺从他,也像我们其余人一样,照他的吩咐替他东奔西走,做这做那。他常派她去市政厅,向档案室或执照局查询资料;他要把问的都写成书面,因为她永远也讲不清他要的是什么,然后她带回管理人员写的资料。为了不让她在跟前碍手碍脚,每当要搞什么名堂,艾洪就打发她去城南看亲戚,坐上一整天电车。自然,每次她都乖乖地去了。而且,她也知道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