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湖滩盛会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过去以后举行,威廉·艾洪也会来参加,轮椅就搁在斯塔兹大轿车的行李架上,他的妻子带着一把阳伞,两人合用。是他弟弟或者是我把他从办事处背上汽车,再从汽车上背到湖边适当的地点的。他气度不凡,观察入微,正派高贵,不动声色,一副贵族气派,完全像位爵爷,目光也很尖锐。他本是个大个子,和局长的身材差不多,体态优美,面貌英俊,但比局长温文优雅,丁巴特当然没法跟他比。艾洪面色苍白,脸上的肉有点松泡。大鹰钩鼻子,小嘴巴,头发灰白,又密又长,一直碰到耳朵;他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事物,目不转睛地一直盯住目标不放。他的那位个子笨重、面貌却娟秀的妻子,打着阳伞坐在他身旁,懒洋洋地面带微笑,另一只空着的、柔软棕色的手,握成拳头搁在膝上,一头浓发,烫成电影里常见的那种埃及发型斜披式,底部剪得齐齐的,像把黑刷子,围着后颈。夏季的微风,随波上下的小船和那些恣情地又跳又唱的人们,令她高兴不已。如果你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那就是:家里的后门已经锁上,煤气灶的架子上有两磅热狗,两磅用来做色拉的冷土豆,还有芥末,一个已切成片的黑面包,要是有什么东西不够,她可以差我去买。艾洪太太喜欢觉得一切都准备妥当。老头子要喝茶,得让他高兴,她也乐意做到这点,只是回过来要求他别再把痰吐在地板上。这事她没有直接跟他说,太不好意思了,是叫她丈夫转告他的,而他,却把这完全当成是件开玩笑的事。我们其余的人都喝可口可乐,这是艾洪最爱喝的饮料。我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去拿可乐,从台球房里拿瓶装的,或者从药店里拿一杯一杯的,这完全取决于那一天他认为哪一种味儿好。
我哥哥西蒙看到我用盘子端着个杯子,穿过聚集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艾洪的办事处门前总是挤满生意人,还夹杂着去金斯曼殡仪馆吊丧和进出台球房的人——吃惊得哈哈大笑,说:“原来你干的是这种活!你是个听差!”
可是,这只不过是我所做的几百种工作之一,有些更低下,更不足为外人道,还有一些则需要聪明才智和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才能胜任,如秘书、代表、经理人、男伴等等。艾洪经常需要有人在身边;因为事情都得别人替他做,所以他变得很专横。在凡尔赛或巴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身边,总有贵族侍候他早上穿衣,一个递给他袜子,另一个递给他衬衣。艾洪得有人把他从床上扶起来穿衣服,有时候这事得由我来做。房间里光线很暗,空气又不新鲜,因为他和他妻子总是关窗睡的,因此房间里充满两人过夜的臭气。我懂得,这类事不容我说三道四,很快也就习惯了。艾洪是穿着内衣裤睡的,因为换睡衣实在是件麻烦事。他和他妻子起得很晚。灯一打开,就看到艾洪穿着内衣,失去功能的手臂长满斑点,几近扁平的脸上挂着灰白头发,还有那显得精明的鹰钩鼻子和修剪整齐的小胡子。要是他发脾气了,他有时候这样,我就得平心静气地等他心情好转。早上一起床就发脾气不是他的一贯作风。他还是比较喜欢开玩笑。他爱逗乐,好打趣,但往往流于粗野和猥亵。他常常挖苦他妻子准备早餐时声音太响,让人讨厌。给艾洪穿衣服时,照顾乔治的经验对我颇有用处。不过艾洪的豪华穿戴是我所不熟悉的。他穿的是高档丝袜,裤子是银行家穿的那种;他有好几双鞋子,全是名牌货“顺风牌”,鞋面当然丝毫没有皱纹,鞋底磨损也极少;他的皮带上有自己姓名的哥特体交织字母。穿好上身衣服,就把他抱到黑皮椅上,然后拖动颤动的轮椅去卫生间,有时候他在黑皮椅上一坐下便皱眉头,有些时候则露出比较含蓄的无可奈何、愤然忍受的神色,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泰然处之的态度。我小心翼翼地拖着他,随后把他倒推进卫生间。这是个阳光充足的房间,东面有扇窗朝向院子。只是局长和艾洪父子俩的卫生习惯实在差劲,难以保持这儿的清洁,不过人们对于有点不凡的人在这方面总是宽容的。据我所知,只要他们高兴,英国贵族至今在法律上还有权在马车后轮上小便。
艾洪太太对弄湿的地板束手无策,有时候,打杂工人巴伐茨基去波兰人区很久未归,或者醉倒在地窖里了,她就叫我去把湿地板收拾干净。她说,她不想强迫我去做,因为我是个学生。可我是拿人家钱的。虽然是杂七杂八的额外差使,我还是接受了,这种杂差倒是我所喜欢的事情之一。我这人,也像我的朋友克莱姆·丹波那样,喜欢花样多变,不爱循规蹈矩;和他不同的只是,一旦我爱上一桩工作或者看中一个目标,就孜孜不倦地干。不用说,当艾洪发现了这一点,他很快就发现了,便让我不断地做这做那;这对他来说,再好也不过了,因为他有许许多多事得有人去做。要是他的事做完了,我站在一旁,他就再想出一些事来让我去做。因此我不常做侍候他上卫生间这类琐事。他要我去完成的重要任务太多了。可当我不得不去干这种事时,劳希奶奶调教出来的我就会想到,这种侍候人上厕所的杂活实在是勤杂工干的活儿。
不过此刻我正在侍候艾洪上厕所和梳洗。他叫我给他念《检查人报》的大字标题、金融消息、华尔街和拉萨尔街的收盘行情,接下去是念本地新闻,有关大比尔·汤普森[85]的一些消息,如说他租了考特剧院,带了两只从牲畜栏里弄来的大老鼠亲自登台,他称那两只老鼠为共和党叛徒——我知道艾洪先要听的是这类新闻。“对,汤普森说得对。他平时废话连篇,可这次说对了。他从檀香山赶回来,从监狱里救出了那个叫什么名字的家伙。”他记忆力极好,几近分毫不差。他看新闻十分仔细,感兴趣的事还专门存档,他是个办事非常有条不紊的人。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替他整理档案,这些档案放在他四周的那些钢制的和木制的长柜子里。他很会摆主人的架子,当我把一些材料放在他面前建议扔掉时,他常常为了莫名其妙的原因小题大做地唠叨半天。资料都得放在他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的那些剪报和纸纸片片,都分门别类地放在标有“商务往来”“发明创造”“本地重大交易”“罪案和黑帮”“民主党人”“共和党人”“考古”“文学”以及“国际联盟”等等的卷宗里。我不明白,他怎么会对国际联盟有兴趣,不过他是信奉培根那套要使人成为这样那样的思想的,而且对于完整的资料也有一种偏爱。艾洪讲究每件事情都要做得地道。他办公桌上和桌子周围的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莎士比亚作品、《圣经》、普卢塔克[86]著作、字典和同义词汇编、《商务法律入门》、不动产及保险指南、年鉴以及工商通信录;然后是罩着黑罩的打字机、口述录音机、有托架的电话机,还有一把用来拨弄电话机上投币计数器的小螺丝起子(因为艾洪即便在最发达的时候,也不愿每打一次电话就乖乖地付一次钱;公司还从电话投币盒里捞笔进账。扒进其他客户来办公室打电话时丢进的钱),标明“收”“发”的铁丝文件格、浇铸的埃特纳砝码、有链的公证人印章、订书机、润湿用的海绵,以及取钱、机密文件、记事本、避孕套、私人信件、诗集和文选的钥匙。所有这些东西都在一定的地方放好之后,他便可以开始工作了。他坐在擦得雪亮的栅栏里面,有两扇门直通他的办公室。他很有老板派头,这位脸色苍白的主管,十分清楚自己的地位,甚至也知道自己那古怪、任性的精明,这种精明有时候损害了他的尊严和高傲,还有那像章般的堂堂仪表。
他得赶上他父亲。老局长的生意头脑也许不如儿子灵活,可是为人豁达得多。他始终和一批有钱的老朋友保持着密切关系。艾洪家的钱财都是他挣来的,大部分财产现在仍在他自己名下,这并不是他不信任他儿子,只是为了要表明,对生意界来说,艾洪家当家的是他,有事得先跟他接头。威廉是继承人,也是他儿子阿瑟和丁巴特的股份的受托管理人。阿瑟是伊利诺伊大学二年级学生。有时候,艾洪颇不满意父亲那种私人放款的习惯。局长那马克·吐温式上装的口袋里,总放着一大叠钞票,他常从那儿掏出钱来借人,有时候数目很大,可是他更常夸耀他父亲是个开拓西北部的创业者,而且对自己的艾洪家族很有时代观念——先是征服者,继为组织者,接下去便是诗人和哲学家,整个发展是典型的美国式,是在一片公正角逐之地,一个充满机遇的世界上,运用智慧和力量得到的结果。不过说实话,局长固然了不起,艾洪毕竟还是精力充沛,春风得意的时候,不但有他父亲那种凌驾一切的权力,而且还有政治家的风度,精明的手腕,帕西人[87]的头脑,高深莫测的密谋本领以及教皇亚历山大六世[88]那种藐视习俗的态度。有天早上,我正在给他念一篇有关一位继承巨产的美国女子和一位意大利王子在戛纳[89]通奸的专栏报道,他叫我停下,引述了一段话:“‘亲爱的凯蒂,你我不能受一国时尚那脆弱绳子的束缚。我们是创造风气的人,凯蒂;凭着我们的身份和特有的自由,就能堵住所有那班爱找岔子的人的嘴。’[90]这是亨利五世说的话,意思是说,一般世人有一套礼法,而那些天生要干出不平凡事来的人,则另有一套礼法。这套礼法世人想要而不可得,只要他们知道存在着特权,虽然他们不能享受,也能使他们打起精神。除此之外,虽有法律,还有天道,有舆论,也有天性。必须有人超越法律和舆论而为天性说话,这甚至可说是一种公益义务,这样,习俗才不能掐住我们大家的脖子。”艾洪的教导变得和劳希奶奶的颇为相似,两人都认为他们能够告诉你怎样来对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可以对之顺从,也可以对之反抗。在这个世界上,你可以满怀信心地向前跑,或者只能摸索前进,被迫跌跌撞撞地走着。因为他儿子在大学住读,他身边只有我这么个学生。
艾洪总是摆出明智的样子,事情不论进行到哪一步,当他准备作罢的时候,就要鸣金收兵。他把不能活动的手臂放到写字台上,用的是一种巧妙的办法,要分几步进行,先用左手手指揪住右边的袖子,吃力地把右臂拖上去,然后再靠右手手指把左臂拖上去。他这样做的时候,丝毫不动感情;这只是一项作业,可是这项作业极为重要,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精力充沛的人走上布道坛向上帝忏悔一样。艾洪开始虽然显得很孱弱,可是一待他坐定,便能用强有力的语气说出强有力的话。听他用这种口气讲话,使人感到非常奇怪,尤其是在亲眼目睹到这儿的日常生活大概之后。
还是让我们再回到卫生间,讲一讲艾洪早上梳洗的事吧。以前有一阵子,由理发师替他刮胡子,不过他说,这太容易使他想起住院的滋味了。他在医院里前前后后待过两年半。而且他喜欢有事尽可能自己动手;实际上他不得不依赖的人已经太多了。所以现在他把保安剃刀装在一个小装置上自己刮胡子;他发誓说,这玩意儿是一位捷克发明家亲自卖给他的。刮胡子得花半个多小时,下巴靠在洗脸池边上,双手放在水里,朝脸上洗擦一番,然后捞出毛巾捂在脸上。我可以听到他透过毛巾突起的地方发出的呼吸声。他抹上肥皂,又搓又擦,摆弄了一番,然后刮脸,再用指头检查胡子根,我则坐在抽水马桶盖上,读报给他听。水蒸气熏蒸出陈旧的气味,他用的剃须膏有一股涩味,直冲我的鼻孔。刮好脸以后,他又在湿漉漉的头发上抹上发蜡,戴上用一段女丝袜做成的压发帽,擦干身子搽好粉,就得帮他穿上衬衣,打上领带,打好的领结他总要用手指检查好几遍,然后才带点紧张地抽紧,使它刚好翘曲在第一颗钮扣上面。接下去穿好上衣,又用衣刷嚓嚓嚓干刷了一遍。再次检查了裤裆的拉链有否拉好,擦去鞋上的水滴。一切都准备停当,经他点头同意,我便把他拉到厨房去吃早饭。
艾洪的胃口很好,吃起来狼吞虎咽。一个实头实脑的陌生人,一定觉察不到他是个瘫痪的人。看见他吮吸戳了孔的鸡蛋,会以为他精神不正常,那人类的狡猾模样,那用爪子似的把玩,那异乎寻常的馋相。还有套在他头上的那顶女丝袜做的压发帽,请原谅我用了卑俗的比喻,就像从另一种欲场,也即肉搏之场得来的纪念品。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他这人几乎样样都想到,他的脑袋瓜子能别出心裁地干出许多让人惊叹的事情;这么干,或者是不愿让自己停下来,或者是不能不干,或者认为这只是出于人类的天性,或者是喜欢这么干,爱好这么干;他沾沾自喜的是,他的疾病并没有使他的才能丧失,反而使他比许多正常人更有才能。许多人出于憎恶与羞愧难以启齿的许多事,他能毫不在乎地对自己说,或者告诉像我这样一个真正的(或者几近真正的)心腹。他尽量把握和运用自己的各种心情。有很多事要做;他是个大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