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和杨年铭在一起后,日子过得没有什么不同。他学的是土木工程,平时课程比较多。在他忙的时候我会去看陆安他们乐队的演出。
他们演出的酒吧名叫“V·I”,是陆安和陆娇共同开的。每次在酒吧里,看他们拿酒当水灌,我就特别羡慕。我不能像他们一样,能那样的豪气,因为我酒精过敏。
当时即将举办全国乐队比赛,而这场比赛的主办方便是天艺影视公司。陆安他们大约是觉得平时自己玩儿看不出水平,于是报名去参加比赛。
大赛一个月前,鼓手小落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做手工。学服装设计就是这点麻烦。看见这个典型的摇滚青年来找自己,还真是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原来他在老爸的威胁下不得不去继承衣钵,所以他想让我加入陆安的乐队,继续为大赛做准备。
也不等我答应他就把他的鼓塞到我怀里,然后跑向远处挥手说:“陆安就交给你了。”
我怎么觉得这话听着那么别扭啊?
自此,我正式成为“安青沙落”乐队的一名成员了。看名字也知道乐队名字是取自成员名字里的一个字。
陆安,络青,还有顾沙,就是那个在KTV里一个人在角落抽烟的女子。顾沙是键盘手。她是一个典型的混迹酒吧的女子。夸张的大浓妆,比陆娇还妖精的衣服,骨子里带一股忧郁的妖媚劲儿。她和陆娇显然是不同的,陆娇的妖媚是开在阳光下最夺人的色彩。而顾沙的妖媚是徐徐绽放在黑暗里带着腐靡气息的曼珠沙华。
络青说,顾沙的生活太黑暗,任何照进她内心的阳光都会被腐蚀掉。其实不用络青说,我也知道。每次演出完,看她独自在旁边大口大口地抽烟喝酒,我就无比地心疼她。我多希望她能拥有灿烂明媚的笑容。
记得刚开始排练的时候,陆安向她介绍我。我友好地伸出手,扬起十足的“程氏微笑”,介绍自己道:“我叫程一艾。”
顾沙只是冷冷地看着我伸出的那只手,半天没有动作,我的手就僵在半空中。然后我又说:“你好。”
顾沙眼神也懒得给,转身就走了,看也不看我一眼。我无辜地看看陆安,心想:不管是哪辈子,应该没有欠她钱吧,至于这样吗?
陆安解释道,顾沙除了待在乐队,平常都是独来独往,不怎么说话,不喜欢和人接触,最讨厌陌生人,让我多担待点。我疑惑地点点头。
我有些好奇,她当初是怎么进入乐队的。这么想着,我便问出了声。
陆安说道:“招人的时候,她毛遂自荐的。”
我想,顾沙是有故事的,而且这个故事很曲折,很悲伤,无从说起。记得,有次休息的时候,我递水给她,她只是冷冷地说了一个“脏”字。我承认自己那弱小的心脏真的受到打击了。杯子是刚洗了的,水是刚倒的,手也是刚洗的,怎么就脏了呢?如果说她有严重的洁癖,好吧,我会原谅她的。
见她总是那么不领情,我一有空就牛皮糖似的跟在她屁股后面“顾沙顾沙”地叫,连杨年铭都吃醋了。而顾沙像躲苍蝇似的躲着我,或者,也会凌厉地睥睨我一眼。每当这时候,我会朝她开心地做着鬼脸。
终于有一天,顾沙爆发了。当我再把水递到她面前时,她一把打掉水,说:“程一艾!别接近我!让我觉得脏!”
玻璃碎了一地,我也不生气,很无辜地说:“我才洗了澡的,不信你闻闻。”说罢我还越加地凑过去。
“我是说我脏……”顾沙退了几步,自嘲地说道,“我是个妓女,我为了钱跟我不爱的男人上床,你还会握我的手吗?”说完,顾沙嘲讽似的伸出手,挑衅地看着我。
我一下就懵了,顾沙说得太过于震撼,我半天都消化不了这个消息。当初我还以为,她只是单纯地因为家里变故或者别的什么,想不到事实竟然是这样残忍。而让她再一次揭露残忍的人是我。此时此刻,我的心里掀起的岂止是惊涛骇浪。顾沙拒绝了那么多人的阳光就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不配。
顾沙,我的顾沙……我几欲落泪。
我几步走过去,一把将顾沙抱住,有些哽咽地喊着她的名字。顾沙全身都僵硬了,她顿了顿,狠狠地推开我,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顾沙!”我拔腿追了上去。
“离我远点!”顾沙的话让我的脚步硬生生地停住了。看着顾沙无比苍凉的背影,我感觉自己好无力。陆安和络青走上来,笑着拍拍我的肩膀。我回了他们一个无比苦涩的笑容。
当我把顾沙的事情和陆娇说了之后,陆娇说了她平生第一次夸奖我的话,暂且当她是夸奖吧。她说:“也只有像流氓无赖的程一艾才能彻底撕开顾沙的黑暗,将阳光硬生生地灌进去。”
我还能说什么呢?流氓无赖也有流氓无赖的好处。正当我自鸣得意的时候,陆娇又说道:“程一艾!你脑子最好清醒一点!你不是万能的救世主!”
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没想着要去拯救谁,我只是想身边的人都好好的,仅此而已。
事实证明,我的努力是有回报的。至少,顾沙在我拼命练习的时候给我带吃的,连和她做了三年队友的陆安和络青都没有这种待遇,虽然表面上她还是那副厌恶得要死的态度,这点和陆娇倒是不相上下。
顾沙打电话给我叫我去“××街××路”的时候,我正和杨年铭上自习。我没有沉浸在她主动打电话给我的喜悦里。因为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我丢下杨年铭火速赶往顾沙说的地方。
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好找。司机叔叔充分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问清了路。一到那里,我就傻眼了。因为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到处都写着“拆”字,破破烂烂的房屋,松松垮垮的横梁摇摇欲坠,到处弥漫着一股腐朽的恶臭味。
当我找到顾沙时她痛苦地捂住腹部蜷缩在公共厕所一角,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扭曲到了一起。而旁边有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十分刺眼。我的泪一下就涌出来了。我呼唤她的名字,她模模糊糊看了我一眼,然后晕了过去。
我颤抖着拨打了急救电话,然后手忙脚乱地照顾她,而眼泪,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顾沙这是流产啊!小东西都没有成形!
我真想把逼迫顾沙到这一步的王八羔子给揪出来大卸八块!
还好,顾沙被送到医院治疗后总算没生命危险了。可是医生说顾沙流产次数太多,再不小心点儿,有可能以后就要不成孩子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几乎站不稳脚跟。
老天怎么这么不待见顾沙啊!她到底哪儿做错了!她究竟受了多少次这样撕心裂肺的痛啊!我背抵着墙,默默地流泪,心就跟刀割似的。
顾沙一醒来看见泪眼婆娑的我,好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是在什么地方。她虚弱地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复又回归平静。房屋里很寂静,我听得到走廊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我仔细凝望着顾沙的脸,不肯错过她丝毫的表情。这次她没有化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婴儿一样干净。白如凝脂大抵就是形容这样的皮肤。可是那双眼睛装了太沉重的岁月,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像年轻人,反而像是步入中年、看破一切的大龄剩女。顾沙的那颗心恐怕早已是千疮百孔。
顾沙,我亲爱的顾沙,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笑得如葵花明媚呢?
我张张口,想问那王八羔子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叫我怎么忍心再去剥开她本就血淋淋了的伤口呢?叹了一口气,我最终说道:“医生说,你再不小心点,就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这句话置入空气很轻。顾沙愣了愣,然后无所谓地说道:“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孩子。”
一听这话,我眼泪流得更加厉害,沙哑地哭喊道:“顾沙,你是要嫁人生孩子的!”
顾沙眉眼上挑,自嘲道:“你觉得还有人会要我吗?”
“会的,会的……”我心疼地抱住她,不断地说着,“总有人会真心爱你的。要不然等你不想漂泊的时候,你就来我家,我们一起过。要是真没有孩子,我可以生一个给你……顾沙,只要我们都好好的……”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程一艾,有没有人说你很多管闲事?”顾沙没头没脑地说道。
“多管闲事就多管闲事!”我孩子气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道,“你能不能别在这么煽情的场景里来一句这么煞风景的话。”
说到这里,顾沙终于淡淡地笑了。随即她又静静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想些什么。窗外是枯枝,没有生命的迹象。几只鸽子在房顶瑟瑟发抖。顾沙的侧脸,线条太沉重了,看不出什么心事。
良久她才沙哑道:“那些孩子,都是被我亲手杀死的……”而眼角,是她的一滴泪。
这事实几乎让我有些喘不过气,因此很想去问个究竟,可是好像又没有这个资格。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些不能说的秘密。或许不是不能说,是无从说起。不知道哪里是开始,亦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结束。
很久很久以后,顾沙说道:“程一艾,你就像充满生命力的阳光,一不小心,就会被你所向披靡地照亮每个黑暗的角落。”
我回答道:“我不是什么阳光,我只是尽我所能,让身边所有的人都好好的,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