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皋闲人
故乡旧居所在之地乃丘陵。岭差不多都是结土而成,独独东坡到处裸露着砂石,铁骨石肤,便十分与众不同。坡的东侧边缘呈悬崖状,五六丈高,森森壁立。其下有涧,溪水在沙石中蜿蜒,少淤泥而常清澈,倍觉石乃水之宜、水乃石之亲。石坡溪水之间,让人相宜相亲的,则是那棵硕大无朋的桐树了。
这是棵泡桐。何年栽下,未曾问过。能够和伙伴们嬉戏在树下时,它的腰身已经需要我们五六个人联手才能合围了。泡桐在家乡并不罕见,罕见的是这棵的硕大。在东坡杂乱的树林中,它是唯一的,绝无匹敌的。伞状的树冠能够遮盖几乎半亩地的天空。夏日里,宽肥的叶子层层交叠,遮风挡雨更阻隔灼人的光照。溪水中新浴罢,树荫里青草上放倒身子,风一阵一阵拂去发肤上的湿气,那真的是舒爽得可心。眯上一会儿,年少的心断不了被玩耍的诱惑唤起,种种野性十足的游戏便再一次上演。文戏武斗,不一而足。苦寒远遁,穷苦遗忘,劳作暂休,只将童心和稚气,烂漫如桐花,妖娆而盛大。
也不只是我们青睐着孤桐。头顶上,展翅飞翔的鸟儿们更是以此为家。桐树总会有密密实实的旋涡状茸枝,仿佛天然的鸟巢,鸟儿便坦然地占据了,毫不客气。大概有着临风或朝阳的区别吧,鸟儿们常常争吵着、斗争着,议论纷纷,七嘴八舌,鸡毛蒜皮俨然是它们此刻的国之大事,但这主要是喜欢群居的麻雀间的劳什子。树的最高处,有两三个鸟窝,那是喜鹊的别墅,都是人家自力更生、一木一枝衔来筑成的,让人看了,也暗自喟叹勤懒真的结出不同的果啊。孤桐有喜鹊筑巢,自然也开心吧,何况这荒僻的野岭,多亏喜鹊喜气洋洋地歌唱吧。
孤桐是依着东坡悬崖而生的。以树为界,往北,有几亩沙土地,往南便是那条溪水了。耕地宝贵,尤在丘陵中,这几亩沙土地已经算是不小的板块,红薯、玉米、高粱、芝麻、棉花,似乎都种过。耕种和收获的时候,劳作间休息的乡亲们,孤桐下喝水抽烟、伸腰假寐、取笑斗嘴,俗世的琐碎伴着孤桐的落叶,铺到东坡上,又慢慢渗到大地中。有那么几次,遥远的风雷也在这荒僻的角落荡起余绪。批判会却都虎头蛇尾,甚至在嘻哈声中草草收场。食为天啊,不得温饱就是破天了,任谁还能叫泥腿子们相信口里就能吐出莲花?孤桐看得好玩,也觉得这些会走动的人其实蛮智慧,便哗啦啦地拍起巴掌,独自喝彩。庄稼汉们扭头看了孤桐,呵呵一笑,算是会心。也有老者,总是忍不住去抚摸树身,一遍又一遍,嘴中还会和几个已经顶秃须白的发小使狠:老桐比你硬实多呢,到时候,总不能为你那泥巴身子骨,叫老桐断了生路吧。没有人回应。年岁大了的几个长辈,都拿眼瞄孤桐,从上到下,从下到上。唉,要是能够拿孤桐做寿材,那是福分了啊。
其实,感念福分的也有孤桐。东坡朝阳,孤桐自然更早地和每一天的朝暾相遇。那算是天地间太阳最素常的关照吧,但孤桐每次都把阳光的第一缕普照视作生之福。那时候,人若看孤桐,一定能够察觉它那份对朝阳特有的朝觐般的神圣和谦恭。桐树因孤高而特立,即使如此,人来相依陪伴的时候并不多。人,都有自己的生计和忙碌吧。于是,像每一棵树一样,孤桐更多的时光都是静立在自己的晨风夕月里,静默在自己的一世沧桑中,倾听着野草虫豸传诵的故事,嗅闻着鸡鸣犬吠中的炊烟,叶绿花开,再续来年。
没有想到,孤桐的来年相续并没有太远。
前些时候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省墓,来去匆匆中,还是走到东坡崖边一望——惦念那棵桐树吧。没有,没有了。荒芜的坡地更像坡岭,失去了高迈桐树的东坡却再也不是东坡。无人可问,那棵硕大的孤桐最后的归宿。差可安慰的是,曾经是孤桐矗立的位置,竟有几座已是青草葱茏的坟丘,那只能是和孤桐熟稔到家的乡亲们中的几位了。他们最后用上孤桐做寿材了吗?即使没有,睡在孤桐滋养过的土地上,也该是安实的吧。
回程的路,有很长一段都在退耕而还出的林中穿越。都是曾经熟悉的树木,虽然它们都陌生着好像异乡人的我。陌生,但不冷漠。夕阳里,树木都将光照润泽的脸对着我,让我渐渐从省墓后的低沉中回过神来。车拐向开阔大道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故乡的树林,竟然忍不住,泪水到底溢出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