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成
秋风萧瑟，落叶旋舞，竟试图去追寻年少时痴迷的蛤蟆嗡。
蛤蟆嗡神秘、超拔，甚至是悲怆的。上次回淅川，曾听闻杜国淅先生对蛤蟆嗡颇有研究。天色向晚，商城郑州逐渐被灯火覆盖，却按捺不住对蛤蟆嗡的求索，遂拨通杜先生电话。先生谦逊地说，他对蛤蟆嗡也没真正钻研过，只是告诉我，蛤蟆嗡既是一种古老的民族乐器，更是一种曲艺。
一夜无眠，次日一早就通过台湾诗人周梦蝶之孙女、淅川诗友绿洲牵线，电话联系上了淅川县曲剧团原团长、蛤蟆嗡专家马栋亮。马栋亮说：“我不是专家，专家是宋今春先生。宋先生已于两年前退休去了郑州，与子女同住，不妨联系下。”怎么才能在茫茫人海、喧嚣都市里找到宋先生呢？
四处打听未果，却意外地从淅川老乡、大学同学孙君健处获知，河南大学出版社曾出版过一套《南阳曲艺作品全集》，其中或有蛤蟆嗡的端倪。立即与一文化公司老总姚岗驱车同去开封，在河南大学出版社见到了副总编辑史锡平先生，并获赠全套八卷本《南阳曲艺作品全集》。返郑车上即展阅，内中收罗大量曲艺作品及评论，居然真有关于蛤蟆嗡的记载——“说不准是地形地貌的作用，还是民俗民风的因由，南阳盆地竟繁衍如此众多的曲种。”书中也提及“因用蛤蟆胡伴奏而昵称的蛤蟆嗡”（见陶善耕《曲海书山数古宛》）。“蛤蟆嗡是流行于淅川县西部和西峡屈原岗一带、有独特风格的曲艺，据传有200年以上历史。蛤蟆嗡，因其伴奏乐器琴头有蛙状装饰物和琴音如蛙鸣而得名。”（见阎天民、郭学玲《南阳十种曲》）。蛤蟆嗡依靠双膜共振来发音，发出的声音是复合音，这是蛤蟆嗡最大的特点。书中更言明，蛤蟆嗡又有别称“二棚子”“故事戏”“花鼓子”“调子戏”等。音乐唱腔属板式变化体，它是在民歌、小调、曲牌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还保存有浓重的原始特色。蛤蟆嗡既在舞台演出，又在地摊演唱，载歌载舞，有时还踩着高跷演唱，因而又叫故事戏。它往往同锣鼓曲同场演唱，蛤蟆嗡的唱腔与伴奏系复调进行，伴奏在上棚，唱腔在一棚，伴奏部分的旋律也很完整。据艺人讲，其唱腔有九腔十八调，现仅存平腔、汉腔、哭腔、大板、把把儿、阴腔、二流、三流、句半、汉川10种板式和曲牌，加上游场平板、浪板共12个调门。平腔属慢板唱法，汉腔、哭腔适于叙述，大板有帮腔作用，唱起来比较热烈，阴腔悲伤、凄凉，把把儿平稳、舒畅。句半属快板，欢快、诙谐。汉川曲调口语化，近于诉说。二流、三流节奏快，适于表现紧张的情景。其演出形式近似东北的二人转，后逐渐发展为小戏曲。
我越发急于一见宋今春先生。巧的是，姚岗夫人小熊和宋今春先生的女儿是同窗好友。当晚，在郑州北环文化绿城小区，见到了儒雅的宋今春先生。宋先生长期在县剧团和文化馆工作，会演奏各种民族乐器，手头更存有蛤蟆嗡、丹江号子的曲谱和音乐光盘。他说：“蛤蟆嗡剧种很独特。其伴奏乐器蛤蟆嗡最早是由蛤蟆皮（青蛙皮。后改为蟒皮）所蒙制，发音嗡嗡的，琴首如蛤蟆，口中吐出两根一样的老弦。演出时，一人伴奏，一人演唱，多是民间小调、小曲。而伴奏的音乐与唱腔并不吻合，似乎是两张皮，但娴熟的老艺人却能使二者和谐起来。”
宋今春先生还介绍，蛤蟆嗡在淅川已经无演奏者，演唱者尚存一老艺人（上集镇张湾村人，手头存一把复制的蛤蟆嗡）。关于蛤蟆嗡的源头，他说，他于20世纪80年代初和县文化馆的张声一起采风时，盛湾镇单岗村一老艺人（已故）说，蛤蟆嗡是早年与淅川相邻的湖北郧县艺人带到当地的。宋今春先生经过追索，发现郧县也不是源头，源头应是豫鄂交界的重庆梁山的“胖筒筒”。
而“胖筒筒”又是何物呢？我能查到的资料如是云：川渝灯戏演出以唱为主，很少大段说白。唱腔质朴明快，富有民歌特色。主要曲调为“胖筒筒”（因用一种名叫“胖筒筒”、类似于蛤蟆嗡的大筒胡琴伴奏而得名）。
再查，关于蛤蟆嗡，山西、山东近年也有报道。山西蛤蟆嗡流行于夏县祁家河西山头村一带。据已故老艺人杨红俊生前追忆，蛤蟆嗡约形成于光绪初年，属煤窑工人等混唱自娱。后胡琴手杨学根制成一种声如蛙鸣的乐器，遂取名“蛤蟆嗡”。清末民初，夏县西山头村购置戏箱，组成20多人的蛤蟆嗡班，到附近村庄和平陆县及河南渑池、灵宝的一些地方演出《蓝桥会》《小寡妇上坟》《黄桂香推磨》《闹马房》《张古董借老婆》《钉缸》等20多个反映民间生活的小戏。关于此剧的形成和发展，当地群众和老艺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清光绪三年前后，从南方来两个讨饭人，进村不久恰逢年节，招集村里一些好热闹的人跟他们学戏，学会了南方小戏中的二黄调等。一说清道光末年，由于西山头村有煤窑和做陶瓷的干土，因而村里的小手工业较为发达，山东、河南等地一些人有的来这里烧砖窑做工，有的来这里做买卖，使小小山村红火起来，每逢年节，村民和生意人聚集一起歌舞，根据自己的语言特点和兴趣爱好吸收了外来曲调中符合他们口味的音乐唱腔，逐渐形成了悠扬缠绵、婉转动听、具有自己独特风格的音乐唱腔，并把它命名为蛤蟆嗡。
山东的蛤蟆嗡则流行于冠县桑阿镇、贾镇、梁堂一带，据传是由河北魏县、大名等地流行的落腔（落子）传入山东后，在演出过程中逐步吸收河北梆子、四根弦的特长，并和当地语言结合而形成的剧种。它的主奏弓弦乐器“二胡头”（或称胡子）是用椿树根挖制而成，蒙以桐木薄板，发音浑厚悦耳，瓮声瓮气，加之在唱腔小过门中sol、do两音反复出现，听起来酷似雨后蛙鸣，故称其为蛤蟆嗡。由此看，蛤蟆嗡很可能明时兴于川、渝，清时盛于豫鄂交界的淅川、郧县，再流播于晋、鲁。当然，这都需要学界进一步的研究和追索。
前不久，南阳市柴油机厂退休工人、原籍邓州市刘集镇的葛三仲先生根据儿时记忆成功复制了蛤蟆嗡乐器。宋今春先生得知后甚感欣慰，并揣测，葛三仲可能是淅川移民（20世纪60年代中期确有数万淅川人因丹江口水库建设移民到邓州），并把蛤蟆嗡传过去的。
也许，要不了多久，蛤蟆嗡这种正在衰亡的小曲艺，就会恢复其历史面目，继续她那高亢与沉郁杂糅、民风与乡愁共鸣的天籁。
久居都市，离故乡似乎越来越远。但我仍然能在内心中感知到高亢、苍凉的丹江号子和雄浑、缠绵的蛤蟆嗡的交响。就因这天籁交响，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从2700多年前的楚国始都丹阳（今天的淅川）贵族墓地出土的编钟所发出的激越、铿锵之声，仍然可以在当代找到活化石；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同样在包括淅川在内的南阳大地上传唱的大调曲子、三弦书以及由大调曲子衍变的宛梆、河南曲剧，它们的声腔调曾经并仍然在我们耳边回响，曾经并仍然在滋润山野百姓的心灵；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曾经出生于或浪迹于这块土地的先民们——商圣范蠡的智慧、练达，诗人屈原（其第一次流放地就在汉水之北丹江之阳，在此地写出了《国殇》等名篇）的浪漫、忠贞，史家范晔的耿直、执着，淅川人的身上仍然葆有着他们的才情和个性；想到那些从淅川到青海，到湖北，再到中原大地，在大地和山水之间迁徙，舍小家为大家，坚毅，隐忍，奉献，不断告别故园，建设新家园，自1959年到如今的40万淅川父老乡亲。不管他们走得多远，他们都不可能把家园和淅川戏曲、音乐、民俗抛弃。也许，这独特的融楚风巫俗和中原文化元素为一体的地方曲艺、地方音乐早已化入他们的血脉之中，并将继续流淌和传承，成为移民文化和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我期待早日得到宋今春先生手中的蛤蟆嗡、丹江号子曲谱和音乐光盘，哪怕是欣赏后再还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