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新朝
只有在我的乡园,才能真真感知冬夜之漫长。彼时,村里没有电,别说电视,就是收音机也难见到。人们没有娱乐,生活单调而乏味,像古人说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一擦黑,就吃饭,吃完饭,灯也不点,就草草上床。寒冷之冬夜,北风呼号,细雪盈盈,村里看不到走动的人,家家上门落闩。
躺上了床,人就感到时光聚成了堆,用不完,夜太长,睡不着。年轻的夫妻们在床上还有事可干,又是乱,又是闹,乱够了,闹够了,就呼呼睡去。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那些光棍汉,那些心事重又瞌睡少的人,就难熬了,只觉得长夜漫漫,无有尽期。村中有的人,没事就听狗叫,有时,是村东头的狗先叫,村西头的狗跟着叫,有时是村西头的狗先叫,村东头的狗跟着叫。村西头的狗有时会跑到村东头,村东头的狗有时也会跑到村西头,但它们大都会待在自己的家门口。狗在高声叫时,说明目标很远,或者没有目标,狗若是低声而发出愤怒的哼哼声,说明目标就在眼前,它是遇到了人或别的什么物体。听得多了,狗一叫,主人就知道它为什么叫,是遇到了什么人或事,还是有什么可疑之物,从狗的叫声里就能听得分明。自家的狗跑到了村南或是村北、村东还是村西,与谁家的狗在一起,狗的主人睡在床上全知道。
狗时常会对着村外的鬼火叫,鬼火学名叫磷火,狗们不知它为何物,见了就狂叫,时而还会猛追过去。但狗们是追不上鬼火的,凡狗所到之处,鬼火就会迅速地跑掉,顷刻间了无踪影。彼时,鬼火颇多,尤其在夜黑无风的冬夜,它们会成群结队而来,从茫茫的夜之远方,向村边聚集。一次,我曾看到,几十个鬼火,从村东大田的路上向村中踅来,闪闪烁烁,欲进又退,像是在笑,走几步停一下,再走几步,忽而左,忽而右,忽而跳起,忽而又落下。像是在舞,又像是嬉戏,一会儿如顽皮的孩子蹦蹦跳跳,一会儿像老人那样步履蹒跚。它们有时还会聚在一起,摞起来,越摞越高,常常是四五个鬼火,摞在一起,然后倒下来,摔碎,火星四溅,让人甚感诧异。我曾经跟着二哥去捉鬼火,我们猫着腰,从沟边慢慢向鬼火接近,鬼火们很精明,你根本接近不了它,它看到你来,老远就四散奔逃,等你走远了,它们会重新聚拢来,向村庄挺进。奇怪的是,它们只在村边闹,却从不进村。
偶尔也会有人进村来,他们或是远行的旅者,或是邻村的人仅仅路过,或是多年没有音讯的游子突然归来。这时,全村的狗们就兴奋不已,同声协力向着一个方向狂吠不已,因它们终于有了目标。它们狂吠时,时而声音由粗变细,时而声音由细变粗,睡下的人就会知道,有人进村了。
振全爷打了一辈子光棍,老了,快入土了,又找了个老伴,村里有人说他是老不要脸,老了老了,又想着闻闻腥荤。多年后,我才悟到,振全爷找这个老伴,也不仅是想闻腥,多是因为怕寂寞,是为了对付那些漫长的冬夜。他常说,夜太长,睡不着。振全爷是个烟鬼,长杆旱烟袋总不离嘴,他找的这个老伴,也是个烟鬼,也是烟袋不离嘴。老两口常常是头对头坐在床上抽烟,中间放一烟筐子。在长长的冬夜,两人抽着烟,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夜也就短了。我村的女人们,没有抽烟的,这个抽烟的老女人,常常会引来孩子们的好奇,围着看她抽烟。奇怪的是,她抽烟时,从不吐烟,而是把烟雾尽皆咽进肚子。她对人说:把烟吐出去就是浪费。
孤寡老人七奶,因其成分不好,原不应当五保户的,只是她唯一的儿子当过八路军,战死沙场,按照政策,生产队里才把她五保起来。据说她的儿子(名字我不记得)曾跟随一位大领导打过仗。1947年麦口,七奶曾得儿子一信,自此,再无音讯。村里都说,她的儿子已经战死,七奶总亦不信,就托人给大领导写信。大领导的秘书给七奶回了信,信很短,仅一页纸,只有数行字,蓝色钢笔字,字迹倒也工整,声言七奶的儿子,在一次战斗中,不幸牺牲。
七奶有多大岁数,我不知道,只觉得她老,村里人没有比她再老的了。有人说,七奶是村里最巧的女人,绣花、剪纸、唱民歌,样样精,她擀的面条,针一样细,撒上葱花,滴上香油,就是美味了。她年轻时是一朵花,也曾风浪浮华过,如今虽然老去,依然能看到当年的风采。
七奶奶小脚,行走不便,极少出门,晚上睡得早,天一黑就上床,她的时间,多是在床上度过。她住一间房,门前一桐树,春来桐花满地,白天,她常常独自坐于桐树下,看车马行人、风吹流云。她的屋内逼仄,仅能容下她一个人,门内侧是一锅台,锅台后堆着烧锅用的柴草,再后边是她的床,除一口木箱外,别无他物。老人就是在这张床上,做出了一件让世人皆难相信的事:她可以用自己的手把虱子拴在丝线上,一根尺把长的丝线,竟可以拴着十几只虱子。多年后,我说与朋友们听,他们皆不信,说我瞎编。是的,我若不是亲眼所见,也不会信,人们粗大笨拙的手,怎么可以把微小的虱子拴起来。
在那漫长的冬夜,人世了无声息,周围充盈着黑暗,七奶奶独自会做些什么呢?也许她逮到了一个虱子,可怎么处置这只虱子呢?把它放到嘴里咬死,再咽到肚里?不,为打发时间,她突发奇想,何不用丝线把它们拴起来,这也是游戏啊。第一次,竟不能成功,没有拴住,虱子反而溜了,她不灰心,反正冬夜长着哩,有的是时间。她睡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或是闭着眼睛,当她细巧的手,在黑暗中,从自己身上又逮着一只虱子时,那虱子一定在进行着顽强的挣扎,圆滑的肚子,众多的小腿,任怎么扑腾却逃不脱。经屡次摸索,屡次失败,七奶奶终于可以轻松地把虱子们拴起来了。我在她家亲眼看到一根红丝线上,拴着12只虱子,那些可怜的虱子,前生今世断没有受过如此酷刑,虱子们会想,与其这样受酷刑,还不如把我们放在嘴里,一口咬死倒痛快。虱子们在红丝线上,经历了一番恐惧、挣扎,终难逃脱,最后,那长长的细腿终于停止了蠕动。我看到他们光滑的肚子里,有的鲜红满盈,有的只是一点点的红,那是七奶奶身上的血啊。
也许,这是一项细微而又巨大的工程,难怪无人相信,它甚至会超出人的能力范畴,它需要怎么的技巧和耐心啊。而这些功力和耐心,若是用在科学上,也许会制造出人造卫星;用在医学上,可以攻克癌症难关;用在写作上,亦会写出浩繁的卷帙。然而,这又与那漫长的冬夜有关,在这细微的巨大工程里,我看到那夜之黑,夜之长,夜之无限的寂寞和生命之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