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在年里，我们开始变小】
在时间无涯的荒野上，有一个小小的节，微红的，在雪的尽头，所有的人都要盼望着，站在日子里朝着它的方向张望。那就是年。一个寒夜里微温的词语，一个雪地里暗夜的烟花，一个让人又温暖又惆怅的词。所有的中国人想到她，心立马软了，好像说到自己心爱的人一样，好像说到自己久别的亲人一样，好像说到自己再也无法回去的故乡一样，我们不再是时间的弃儿，我们被时光的手所护佑，我们躲进年里，就像躲到母亲的怀抱里，自己开始变小，变成小儿女，心心念念地想着团圆、美食、亲人、温暖与爱。有了年，我们确信自己是被宠爱的，是被关心的，是有家，是有母亲，是有祖国的，是有根的。
就像夜晚投宿到荒村，如果忽然听见钟摆的嘀嗒，那一定又惊又喜——文明的节拍！文明的日子是一分一秒划分清楚的，如同十字布上的桃花。青青的麦子在雪下面悄悄挺直了身子，乡村在大雪里开始复活，那些像鸟群一样飞在城市里谋生的人开始大规模返乡，动车、高铁、汽车，开始向着乡村输送人流，庄稼地里的鸟群被惊飞，野兔子惊慌地奔走，喜鹊站在村头高高的杨树上欢乐地吱嘎，那旱船、狮子面具和高跷上的灰尘被反复擦拭，那些红的线团，绿的眼睛重新闪闪发光，好像已经看到了年那妙曼的身姿，正迈着绚丽的步子，从时间的深处轻轻地向所有人走来。乡村的集市像乌云一样膨胀起来，红的对联，绿的年画，大朵大朵地开放在冬日的天空里，把灰暗的冬天都照亮了，人们的脸上涂满了莫名的微笑，好像前面有什么好事情在等着自己一样。门梁上的玉米们露着黄牙齿满足地笑着，红辣椒焦急地等待着与自己长得很像的鞭炮，准备向着春天一齐炸响，让落寞的冬天碎成灰尘，让团聚的欢乐来得更加猛烈吧。
进入农历的腊月，离开家乡的人的心被一个词死死地纠缠，那就是回家。回家的意愿超过了所有的想法，家是温暖，家是亲情，家是爱情，家是自己的窝。在城市里待的时间越久，越是想念自己的家。泥土的味道，风的味道，大公鸡喔喔打鸣的叫声，母亲扯长脖子叫自己回家吃饭的声音，此刻全在血液里吼着叫着：回家，回家，我要回家。
外国的文化之根是宗教，中国的文化根脉是亲情，过年犹如朝圣。每个中国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精神之根，那就是家。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家是快乐的放大器，在外地的一份荣耀，在故乡的宠爱里，就会放大成了喜讯，像花粉一样四处飞扬。家是记忆的放大镜。你一岁时什么样、你上小学时干了一件有趣的事、中学时考了全县第三名，你的亲人和邻居都替你收藏，见到你仍然要夸个不停。故乡给你的惊喜交集比过了自己所有的成功。
家在梦里，在心里，在过年的这几天里，我们无限地接近她，贴近她，感受她。好像种子回到土地里，在忘却红尘的黑暗里，内心膨胀而湿润，有一种质朴的青翠的芽苞正在萌动，我们内心痒痒的，想唱出来，或者叫喊起来。我们恨不能缩小，快速缩小，成为手中抱着的婴儿，偎在妈妈怀里，嘴里哼唱出满足的无词的歌谣。请侧耳听，在沉醉的中国的正月里，有无数颗湿润的种子在歌唱。
【年的声音是开心的】
“嘭——”的一声，一只烟花升到了半空，夜空里充满了明亮的色彩，更多的爆竹响起来了，天空充满了欢乐，所有的，所有的忧伤与痛苦都随风而逝，在团圆的日子里，唯有欢乐。鞭炮、锣鼓、唢呐、寒暄……过节时，所有的声音都是欢乐的。
古人的爆竹是用竹子做的，南宋诗人范成大有《爆竹行》一诗，较为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爆竹：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十声连百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大年初一的清早，中原人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放三通“开门爆仗”。大人们说是借助放爆竹来驱赶山魈恶鬼。这例古俗早在梁朝宗懔的《荆楚岁时记》中就有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谓之端月。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魈恶鬼。
开门放鞭炮，放三枚叫“连中三元”；放四枚叫“福、禄、寿、喜”“事事如意”；放五枚，叫“五福临门”；放六枚叫“六六大顺”；放一串百枚的小鞭叫作“百子鞭”；让炸碎的纸屑盖满门前叫“金玉盈门”“满堂红”；等等。也可以这么说，随你怎么放，各种放法，都会有吉祥的解释，都会让人们喜气洋洋。
除了鞭炮声，还有祝福声，中国人的笑脸与好意都集中在了这几天，人与人都如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每个人都对未来抱有美好的期许，就连那微风也有自己笑的涟漪。孩子们的恶作剧也得到了宽恕。初一清早，家中放了三通“开门爆仗”后，就有亲友上门了，见面时总是互致祝福，“恭贺新禧”“万事如意”“健康长寿”，一连串的话语，洋溢着亲情和友情。亲友进门后，主人照例要端上一只“桌盒”。这只“桌盒”是圆圆的小木盒，漆得红彤彤的，上乘的还可能是一件精美的漆器。桌盒里放着家中最可口的各种果品茶食，其中必不可少的是橘子。为什么呢？老人说，用橘子敬客，象征着吉祥如意、大吉大利。
春节期间，城市的节奏也明显地慢下来了，那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喧嚣的市声，有轨电车的叭叭声，地铁站悠扬的报站声，好像都隐匿在大雪中了。紧张的都市人借口春节享受着缓慢的生活。慢生活是多么好啊，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赖在沙发上就赖在沙发上，想关手机就关手机，想对着一盆花发发呆就发发呆，电视机里有欢乐的民歌在屋子里盘旋，桌子上的水仙花悄悄吐露着幽香，院子里蜡梅在雪地里格外幽艳，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听过这个世界，原来这个世界的声音如此缓慢明媚，原来时光可以是花开的声音，是雪落的声音，是风吹过原野的声音，是你与这个世界私语的声音。
【年是故乡对我们的好意】
关于年的知识，是祖母告诉我的。那时候，在村西头的大房子里，只有我和她，吃过晚饭，她就抽着烟给我讲古。星星在屋子外面闪烁着，月亮从东边的槐树开始滑向西边的楸树，祖母的烟袋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她说：古时，有怪兽名曰“年”，形若狮子而独角。定时出现伤害人畜，人们苦无制服之法。一次，年闯入某村，巧遇穿红衣、燃竹竿取暖者，噼啪爆炸有声，红光闪耀，年惊窜奔逃。于是人们认识了年性，每逢年出现时，家家户户闭门，贴红联，燃爆竹以驱年，年果不再来。人们庆幸过了“年关”，敲锣打鼓，互称“恭喜”。从此有了“过年”。
从祖母这里我知道了，我们的红色的对联、除夕的鞭炮都是用来吓唬这个冥冥之中可怕的怪物——年，它庞大而无形，它神秘而具体。也许他就是传说中向我们索命的怪物，它催逼我们交出的是我们生命最有限的时间，这也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不可重复的资源。我们必须鼓足勇气，与亲人团圆联手才能抵挡它的威逼。于是每到这个年末岁尾，这个怪物如约到来时，人们的脸上会有一种急切回家的焦急，所有人都会在这个时候，在心中把家人与亲人都默默地念叨一遍。我们都像是一个在外流浪很久的孩子，突然想起了自己家里的灯火与笑脸，回家，成了一种信念。
和家人团团坐定，任凭那个叫年的怪物在窗外的冷风中如何嗥叫，我们知道，亲人的手是暖的、温的，时间的沙漏在手心里慢慢地流走，一切因为与亲人在一起，我们内心淡然而安定。
我所居住的小区是外地人的集散地。到了腊月二十三之后，经常有一家三口或者四口，大包小包地坐车回家，如此这般四五天之后，小区渐渐空了，人明显稀少起来，年像正在刮着的大风，把这些根在农村的外地人又卷回了乡村。乡村以母亲一样的胸怀与包容，抱回了在外流浪的所有孩子。
几乎所有城市与乡村都有着血亲一样的关系。这些因缘在平时都很好地被掩藏起来了，晃悠在外的人们，以各种面目出现在城市里，有的话音还有故乡河水流动的声音，有的身上还有茂盛的庄稼地里玉米那种青青的气息，但更多的人，已经被城市改造得面目全非，尤其在春节到来的前几天，一切都有了改变。像一场狂风吹落了浓雾，故乡从背景走到了前台，成了这几天生活的主角。城市的超市开始进入最繁盛的时候，城市丰盛的物资从城市流入乡村，有女儿给妈妈买的电暖器，有儿子给父亲买的手机，有孙子给奶奶买的进口巧克力，这些无生命无感情的物质经由亲人眼睛的挑选与双手的抚摸，变得格外温暖感人。
日子也开始改了名字，城市人不再说1月18日，而是说腊月二十三，长期被人们遗忘的农历像一个眼神明媚的乡村女孩，此刻有了迷人的魅力，全体中国人的日子进入了缓慢、悠长的农业社会，腊月、正月，初一、初二，我们不约而同地使用着农历的时间，像走散多年又凭借着身上胎记找到自己亲娘的孩子，有着一种辛酸的亲切与熟稔。这是我们在奔跑的现代生活中唯一没有丢失的梦境，好像长大后的我们不再轻易地在母亲面前撒娇，但我们是多么想撒娇啊，想借这样的撒娇释放自己郁积的压力。腊月、正月，初一、初二，这多像我们小时候经常听到原野上清亮的鸟叫声，让我们心情变得缓慢放松。这比公历的日子听上去多了一份大地漫漶的气息。我们借助于农历，走入故乡，走近亲人，走近土地，走近庄稼，听到春节在中国人心中怦怦跳动的有力声音。
妈妈，年之后是什么？一个小女孩睁着明亮的眼睛向这个世界发问。亲爱的，年之后是希望，是暖意，是爱，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漫天的油菜花金子一样向我们这个世界倾倒，是柴门篱笆墙外那斜斜的一枝带露的桃花，是一条长满茂密青草的小路伸向了远方的远方。我们在时间的荒野里重新获得了力量，我们把春天举过头顶，开始向着新一年，奔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