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湲
远远的,远远的村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叫,黎明的画面晃动起来。一道幽深的记忆峡谷,一直延伸到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中。
在那个久远的年代,我们正处于丑小鸭变天鹅的年纪,便从城里来到南阳社旗一个偏僻的小村庄接受再教育。我随身带着一只书箱,全都是父亲的书籍。其实什么《神曲》《红与黑》《死魂灵》《哈姆雷特》等世界名著,我根本看不懂,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我被一种波谲云诡的力量吸引着。
我们落户的村子叫埂里,不过几十户人家,小小的,就像镶嵌在南阳盆地腹部的肚脐,或者是一颗明珠。这里是我认知世界的初始,是我人生旅途的驿站,也是我走向社会的始发地。我的身高、体重、肺活量以及大脑的容积都是在这里完成的。
我们被安置在村口一间废弃的、年久失修的磨坊里,地面上长年累月被驴蹄踏出了一道环形沟槽,如同手臂上深深的疤痕。房子是土坯砌成的,墙壁已经大面积剥落,墙根长满厚厚的绿苔。房顶上覆盖着饱经风雨后泛黑的茅草,处处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苍凉。北屋是一排牛圈,散发出浓烈的牛粪的气味。牛圈却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全村的会场,大人孩子有事没事都爱往那里聚。冬季农闲时,外面风雪漫卷,牛圈里却格外暖和,能窝在里面拉家常,或者讲些毛骨悚然的鬼怪故事,也是一种极度满足。
我们的房子两面都是泥塘,每到仲夏之夜,即可感受到“青草池塘处处蛙”,“一池草色万蛙鸣”的盛况。此起彼伏的蛙鸣,豪迈地伴随你入眠,并在梦中浮游到天亮。沿着村口的杂树林和幽长的小径,可以走向一片广袤的水域。岸边老草葳蕤,新生命正在交替繁衍,开出鲜艳欲滴的花朵。夜出奇地静,让人感到惊悸。尽管感受不到风,却能听到树林碰击月光发出的沙沙声。
记忆最深刻的是采摘芝麻叶和收割麦子。采摘芝麻叶一般会在农历七月初。因为早了叶子太嫩不禁煮,稍晚又老了嚼不动。芝麻开花节节高,每开花一次就拔高一节。芝麻秆长得比人还高,似密不透风的墙,在里面时间一长会让人气喘吁吁,呼吸不畅。更有成群的飞虫,狠命往脸上、脖子上扑,咬得你疼痛不堪、心急如焚。
太阳出来了,硕大无朋,天空蓝得耀眼。一阵阵轻风拂动四野麦浪,如潮水滚滚,一浪接着一浪。布谷鸟的叫声欢快而嘹亮,预示着就要麦收了。农民们挥动镰刀,随着沙沙的响声,身后是一片片倒伏的麦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大滴的汗珠吧嗒吧嗒地砸向地面,纠缠在眉宇和脖颈之间,个中滋味自不待言。
蓦然间,风雨说来就来。一场滂沱大雨从身后追来,指头一样的雨点敲打在沃土上,卷起刺鼻的土腥气。我们在起伏不平的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稍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摔得满身是泥。有时更是逃过雨淋,再遭冰雹。
广阔的原野上本没有遮风避雨的港湾,只有强大自我,方可战胜突如其来的暴风雨。长路漫漫,一路上还会遇到种种艰难险阻,但是只要你勇敢面对,坚持不懈,而且充满信念,你就已经走过了一半路程。
乡村的夜晚总是很黑,星星像钻石般闪闪发光,一颗颗镶嵌在天幕上。我们常常坐在麦秸垛上数星星,讲着催人泪下的故事。正是做梦的年纪——做着那些没有压抑的青春美梦的年纪。可我的梦在哪里?也许就在那深邃莫测的黑暗中。
点燃一盏油灯,在昏暗的光线中看天书,也很惬意。尽管不解其意,却也乐在其中,因为心里还埋藏着理想的火花。有时候,眼前越是阴森黑暗,理想的火光越是闪闪发光。总渴望着有那么一天,它会被自由的气息吹着,燃起烈烈火焰。
三年后,我离开了埂里村,一走就是三十多年。这期间,我曾多次计划回去看看,却因为各种缘故未能成行。但记忆是割不断的整体,它总是靠着温馨朦胧的回忆,把人生的某个驿站同自己的故乡连接起来。三十多年后,当我撰写《中原考古大发现》到南阳采访时,才得以回到那阔别已久的小小村庄。
我们驱车从南阳市出发,由南阳市博物馆的同行陪同前往。我的心突然被一种急切的渴望攫住,好像有种重返家园的感觉。新农村规划如一的道路,通往四面八方,却为我的寻找增添了许多麻烦。我不断下车问路,一会儿向西拐,一会儿又向东折,就这样绕来绕去,一直绕到了午后。那个一直盘踞在我心中的圣地,似乎正处在一个极其深远的、远非人间的神话世界里,千呼万唤始出来。
伫立在村口,泪眼迷蒙,这里曾经留下过我的足迹,洒下过我的汗水。一户人家正在盖新房,是一座很气派的二层小楼。这种楼房处处可见,十分醒目地矗立在村子里。而我所寻找的磨坊和那曾经进进出出的牛圈,以及“一池草色万蛙鸣”的景色,却早已不复存在了。它们仅留在记忆中,在我的脑海中旋转,旋转,最终泛滥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