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声清脆的枪响,从保定传到华北,传遍全国。
枪声钻进河间县北曹庄支部书记赵明利的耳朵时,他这个当年的堡垒户、刘青山的房东,正听着“河北省刘青山、张子善公审大会”的实况转播。他心疼如刀绞。兄弟呀,你没倒在敌人的屠刀下,却被新中国正义的枪声夺去了生命。
老赵目光呆滞地遥望保定正月十五的天空。他前思后想,咋就不给老革命、老功臣留条命啊?
老赵记得他和刘青山说过的话:兄弟呀,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你有福,还说过,你命大。
刘青山说:明利哥,啥福啊?干革命,头掖到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搬家了!这话我信。
我说你命大,不假吧?
刘青山在白色恐怖中参加了冀中“高阳蠡县红色暴动”,是一九三二年。他被捕时才十六岁,还是红小鬼。那天,老天爷阴沉着脸,深秋的寒风吹得刘青山瑟瑟发抖。四周持枪的敌兵,甚至还架起了机枪。一长串被捕的革命党人,被押进刑场。
五把农家铡草的大铡刀,刀片明晃晃地放着寒光。龇牙咧嘴的刽子手双脚叉开,凶神恶煞般紧握铡把儿,他们狠劲地抬起、摁下,“咔嚓、咔嚓”,十八颗脑袋被一刀刀切下。
前面十八位烈士血染刑场,刽子手脸上身上溅满鲜血,铡墩被血海包围。你昂首挺胸走向铡刀。此时负责行刑的敌兵团副,举起的手始终没狠劲地劈下,他围着你转了一圈,这边看了那边看,咋看你也是个孩子,以为抓错了。他抬腿,大皮鞋一家伙把你从铡墩上踢下来,你泡在烈士的鲜血里。他说,松绑,抱头玩蛋去!
你命大,阎王爷没点你的名,捡了条命!
老赵仿佛看见被日伪悬赏一千五百大洋的刘青山,时任河间、大城两县县委书记,率县大队和民兵跟日寇作战,冒着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一九四二年,日寇在冀中推行“三光”政策,组织残酷的“五一大扫荡”。二十六岁的你,随时有被买去头颅的危险,但你毫无惧色,坚定、沉着、冷静,靠堡垒户和群众的掩护,昼伏夜出,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与日寇周旋。
刘书记,当年你是俺的主心骨啊!
你住在俺家那些日子,咱困难到了极点,你每天勉强吃几个糠菜饼子,喝凉水,我穷得连根老咸菜都叫你吃不上。在地窨子,看着你香甜地大嚼菜饼子,我心里疼得慌。我就说:对不住你啊刘书记!等咱打跑日本鬼子,日子好过了,我请你吃净米净面的窝窝。你说:好啊,明利哥,叫嫂子蒸棒子窝窝吃。
你白天藏在我家的夹皮墙里、地窨子里,晚上越过封锁沟去县城开会,听各区汇报,安排工作,天明前赶回来。夜以继日地奔波,你累病了,发高烧。我夜里往返六七十里地去县城抓药,回来再熬药喂你。你嫂子借来白面、鸡蛋给你做热面条喝,你的病才慢慢好起来。
你说:明利哥,谢谢你和嫂子的照顾,我又捡回一条命。
老赵幻觉里看见当了大官的刘青山耀武扬威地走来。
抗战胜利了,你担任了分区书记,骑着马来看我。你说:当年明利哥冒着生命危险保护我,不能忘了老房东。我借钱跑十几里路买来酒菜,吃饭时,你指着烧鸡说:色不正,准是昨天的,不能吃。我心里一疼!刘书记,你也是雇农出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吃过饱饭……没法,我找人骑驴又去镇上买来新出锅的烧鸡。
兄弟呀,你变了啊!变得太快了!
你坐了江山,可会享福啦。花天酒地,啥好吃啥。
有人说你吸毒。其实,我知道你在战争年代饥一顿饱一顿的落下了胃病,吸口那玩意儿止疼。
不过,你在女人面前还没打败仗,据说你是地委最后一个硬撑的男人。这点儿有地委书记味儿。
数九寒天,你要吃鲜韭菜馅儿水饺。大腊月,冰天雪地的去哪儿弄鲜韭菜?不是异想天开吗?难得炊事员掉泪。可更难的是,兄弟,你不能吃韭菜,你有胃病,吃了烧心。
派车去北京四季青买来韭菜。炊事员把韭菜切头去尾,留中间一段和调好的馅儿一块包到饺子里,把韭白露在外面。待饺子煮熟抓紧把韭菜从饺子里拽出来。这样既有鲜韭菜味,吃了又不烧心。真难为了大师傅。
憨兄弟呀,有句话你常挂在嘴边: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难道享点儿福不应该吗?
是该享点儿福,但你有点儿享过了头。
我许过愿,要让你吃净米净面的窝窝,还没兑现。你忙,从天津到北曹两百多里没好路,你舍不得耽误那时间!
你忙。忙工作,也忙着捞钱。你贪污那么多钱干什么?
憨兄弟,咱毛主席都勤俭节约,穿补丁衣裳。你的贪污案惊动了毛主席,死刑是他老人家定的。毛主席说,给刘青山说情的一概不见。枪毙刘青山、张子善两个人,就会挽救两百、两千、两万干部!
毛主席说,老百姓是叫我挥泪斩马谡啊!
听说你在号里哭得痛,把烂事自己都担起来了,够爷们儿!别牵挂孩子,不行接到我这里来,吃饭就是添两双筷子。
中央批准给你留个全尸,不打头。
公家买上好的棺材。
家属不按“反属”对待。
咱铁骑、铁甲、小三弟兄仨党给抚养,供他们上学到参加工作。
你放心走吧,我的憨兄弟。
老赵泪流满面地遥望西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