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种地靠天,天要不想要这方人,就旱起来。春节过了人们就开始盼雨水,老憨跟他媳妇天不明在被窝里就分析研究到雨水节气和天下不下雨的问题。
老憨不憨,人缘还颇好。
他娶的媳妇,别说百里挑一啦,十个庄八个庄的也没有,据点里的鬼子、汉奸也整天想着。人怕出名猪怕胖,老憨家的长得好,识字班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让她比了下去。老憨可作难了,下地干活儿不敢叫她去,就是往她脸上抹灰也白抹,他一出门就赶快锁门。
睡觉通腿儿不光沂蒙山区兴,鲁西北也那样睡。小两口在被窝里讨论归讨论。老憨说:我觉得身子泛黏,一搓一个泥蛋儿。他媳妇说:闻着被窝里味道不对。
老憨正想瞪眼,媳妇的小白脚丫一个“电话”把他调到她这头来了……最后老憨拍板说:下了雨就犁地,不下雨就砂锅子熬饭——(火靠)啦。
他们话音刚落,就听见啪啪的枪声从据点方向传来,老憨家的吓得拽被子蒙头。老憨则披上棉袄,开开门,站院里朝南看。只听得杀声震天,八路军战士“缴枪不杀”“抗日政府优待俘虏”的喊声接连不断,战斗只进行了一袋烟的工夫。
老憨进屋,掀开被窝叫老婆:快起,镇上解放了,咱去欢迎八路军!
八路军二十四团开过来了,一路上拔钉子、克据点。今黎明按分区首长的命令,我军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了盘踞在据点的日伪军,伪军黄团长被我战士击毙。
乡亲们欢迎子弟兵,看八路军战士多带劲儿啊!老憨家的说的是心里话。
排头是四个战士抬一挺重机枪,后边十多个战士一人扛一挺轻机枪,四路纵队,战士们扛长枪、背背包、挎手榴弹,队伍外边走的是挎盒子炮的连长……个个都小老虎似的,多精神啊!
二十四团奉命在镇上休整,正是雨水时节。
老憨家住了连部和一个班的战士。他两口子慌着腾房子,大北屋让连部住,西屋住战士,他俩挪到东屋里。
张连长和指导员从团部开会回来,一看,对老憨说:老哥,这才不对哩,俺住东屋就中。
老憨赶忙说:张连长,您拼命流血,都是为让俺庄稼人过安生日子,住俺的北屋还不应该啊!
张连长哈哈大笑,说:老哥的觉悟不低……
老憨家的见有挂花的战士,跟老憨商量:这样吧,咱均床被子给伤号盖。
老憨大腿一拍:这还用问我吗?快抱去。跟我当家似的。
张连长拿扫帚扫地,指导员去挑水。老憨家的要烧水让战士们洗脚,战士们拽起她:嫂子,您歇歇,俺来烧锅。
喜得他俩看看这个,瞧瞧那个,都虎实实的蛮精神。
当街有几个战士,围着几棵树打量。过了一会儿,战士往榆树上系麻袋,系上后再用绳子扎结实。老憨边看边寻思,战士们练气功吧?他还没研究出来,那边牵马来了——噢,怕马啃俺的树皮。
老天爷真应时,这一夜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屋外边小雨下着,屋里边小两口睡着,小被窝暖和着,小呼噜打着,小梦做着。怕啃树皮?鬼子、“皇协”可不怕马啃俺的树皮,烧房子、砍树是家常便饭……他一激灵爬起来,拍醒他家里的。
干啥?叫站岗的小八路听!?她睡眼惺忪地说。
老憨说:光想那个!我是说你得积极起来,抓紧做军鞋。
你别假积极啦,俺其实没睡着,想了半夜啦,用什么鞋面布,打几案板袼褙才够这一班战士一人一双鞋。才想睡着,你就喊俺来了。
老憨家的连续熬了十几夜,赶做军鞋,拽绳子、攮针锥,手都磨破了,包上再做。她受到妇救会的表扬。
小春雨下了一天一夜,把地下透了,二十四团给老百姓带福来了。不光给咱除了害,还给咱带来了雨水。老憨说。张连长哈哈地笑了。
该咱二十四团受累,雨下透了就要犁地,好耩庄稼啊。那会儿牲口少,战士们帮老乡拉犁、拉耙,膀子勒肿了,也不叫苦。麻班长为了调节气氛,拉到地头站下,休息一会儿。他说:那天我第一个冲进黄大头里间屋,掀开他的被子。战士们都瞪圆了眼,认真地听他说下文。
真他娘的没劲,光黄大头自己,也没个小老婆什么的!
战士们都哈哈大笑……
夏司令从别的地块转过来,拽下毛巾擦把汗,他大声地问:同志们!累不累?战士们见分区首长也拉犁,看首长膀子上还带着绳勒的印呢,个个小老虎一样嗷嗷叫:不累——!
好,不累再拉!夏司令拍着麻班长的肩,说:老刘,哟,穿上新鞋啦?
老刘脸上的麻子也泛了红,他说:司令员,这是房东……房东小嫂子给咱做的新鞋。
噢——做得不错啊。夏司令说。
麻班长说:那是噢。司令员,您知道俺房东小嫂子多利索不?我这些年还没碰上过哩。人家工作可积极啦。
勇士嘛,应该碰上革命的房东。拔据点你立了头功,你们李团长给你请功哩。夏司令表扬了麻班长。
麻班长,你得请客!战士们起哄。
一天,张连长率麻班长的一班战士给房东老憨犁地。十几个战士加上老憨两口子拉个犁还行。麻班长挨着老憨家的拉得别提多下劲啦,一趟趟的,整上午也不想休息。中午老憨家的做饭去,麻班长说:嫂子,您别做饭了,跟俺们一块吃吧。
老憨家的笑了,看了一眼老憨,说:那可不中班长,你们给俺干活儿,理应俺来管饭,俺怎能再吃你们的饭啊?
这么实在的嫂子,怎么今儿表现得不实在啦?麻班长表现得倒挺实在。
撤了一个人,显然要费劲了。张连长栽下膀子使老大劲拉,不惜力气,那麻绳都绷得紧紧的。汗水把绳洇湿了,这一遭也快到头了,只听“嘣”的一声,绳断了。张连长一头栽地上了。
老憨跟战士们赶紧拉起连长,说:您使那么大劲干什么?乱埋怨他。地很暄,连长没摔坏。他倒后悔得不得了,好好的一根绳子拉断了。
老憨说:张连长,绳断了怕啥,接上照样使,您可别使那么大劲了,再累坏了。张连长接上绳还是拉……
在二十四团的帮助下,户户地都犁、耙、耢得差不多啦,就等以后播种啦。这边刚帮乡亲们忙活完,军区首长的命令就到了。说是要去邯郸打鬼子,老乡们心里都怪疼得慌。
二十四团要走啦。乡亲们欢送,跟电影上描述的那样,有什么好吃的全都拿出来。老憨家的给战士们、麻班长背包里装枣、塞鸡蛋、塞烙的葱花杂面饼……
指导员握着老憨的手,说:老哥,这些天俺给您添麻烦了。
老憨晃着指导员的手,说:指导员哎,可别说这个。俺做得到不到的,还请您多担待哩。
您跟嫂子的热情可没说的。
叫你们受累了指导员,等打回来,路过再到家里来。
好,一定到家来看您和嫂子。
指导员松开老憨的手,又喊老憨家的:嫂子,您看看屋里少东西了吗?
指导员一说这不当紧,老憨急啦,他一拧身子,说:指导员,还有那种事啊?您用着了的只管拿去使……
战士们临走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也添得满满的。
在门楼口,集合队伍的张连长抓住了老憨的手,紧紧地攥着。老憨家的站在旁边。
张连长说:啥也别说了,大哥。咱准会胜利的,鬼子快完蛋啦。好,后会有期……他跟老憨和老憨家的仨人眼里都汪着泪。庄稼人不会说什么,这会儿光剩难过了。
忽然,麻班长从背包里抽出一根新麻绳来:大哥,这绳是刚买的,给您留下。
老憨跟老憨家的泪唰地就下来了,说:这才不行哩,班长。两口子齐说,声音颤抖着。
大哥,您忘了,这是咱的纪律。他猛一扭脸,跑步追队伍去了。
老憨、老憨家的和乡亲们目送咱的队伍往西开拔。他们穿过枣树林,登上沙丘,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