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王氏孤灯落泪。
都说他是村上拔尖儿的小伙儿,我嘛,是数一数二的媳妇。俺一想这就受不了,寻好小伙儿还不如寻赖的呢!人家装“狗熊”的现在成双成对地下地,一个牵牛,一个抱草,欢欢喜喜、热热闹闹,那才叫两口子。
俺守活寡,轻活儿自个儿干,重活儿找人干,找也得找不是叔叔辈就是爷爷辈的。
就为上英雄台,娶了俺一夜,他参军走了。
那天吹吹打打把俺娶进米家,踩火盆、蹬花糕,说以后日子红红火火、步步登高。俺坐到炕上,他掀开俺的红盖头。一掀盖头把他震住了,红鞋、红裤、红袄、红头绳、红花、红嘴,俺拿黑眼珠剜他一眼……本该做小两口了,憨家伙光坐杌子上抽烟。外边听房的一群一群的,这伙儿来了,那伙儿走了。
鸡叫三遍了,眼看天明,俺厚着脸皮说:你不打个盹儿啊?累一天啦。俺给他脱鞋脱袜,解扣儿。钻被窝里,俺把他的凉脚放俺肚子上暖,他还往回拽,不好意思。俺暖了半个时辰,他的脚才缓过来。天明他就要换上军装,小被子一打开拔了。俺好命的话,要一年、两年甚至几年摸不着他个人毛,见不着他个人影儿……也不打紧。要是孬命,枪子儿不长眼,他受伤、缺胳膊少腿……俺不敢想了,把脸一抹,钻他那头儿去了。
憨家伙还往外挪身子,怕挨俺,俺拱一点儿,他挪一点儿。俺心里难过,哭了。俺一抽一抽地哭,他吓毛了,说:咋着啦?俺又没咋着你。
俺说:你没咋着俺就是咋着俺。你不喜欢俺,嫌弃俺。
他说:我不嫌弃你,也没不喜欢你。
俺说:那你怎么一个劲儿地挪,不挨俺?俺愿意你那样的。
他没说话。
我豁出去啦,眼看天快明了,就哭着拽他。
他就不,往外闪。
他说:你别哭行不?
俺说:你不要俺?
他说:你听我说,我不是不喜欢你,你长这么好看,在咱村数得着了。我也不是不想,我要那了,你就不是黄花闺女了,怎么走主儿,谁还要你?
他边说边穿衣裳,俺就捶他,说:你昧良心,是坏家伙。无论我怎么着,他都不动手、不还口。
俺说:不许你说憨话!我哪儿也不去,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俺生是米家的人,死是米家的鬼。
他说:我能不上英雄台吗?我是民兵队长,村干部都谈话了。你愿意看我在“狗熊台”上站着?我打仗去,打仗就是把脑袋掖裤腰带上。
俺说:不能胡说。我在家等你,村干部不是说了,等你的立功喜报吗?
他说:我不是说憨话,俺要“光荣”了,你走个主儿,反正咱没……
俺说:你再说憨话我就碰死!
场园里搭好了俩台子,一个英雄台,一个狗熊台。“英雄台”是三个大红字,“狗熊台”是三个大黑字。对联写着:谁是英雄谁好汉,过去黄河看一看。松枝彩门下,锣鼓喧天,口号震天,憨家伙披红戴花,白羊肚手巾扎头……
场园里人山人海,邻村的人都来了。俺不敢看他,含着泪回家来。
俺盼星星盼月亮,过了初一等十五。多少苦俺咽肚里,多少泪湿枕头,盼来张什么证书。俺知足了,他还活着。俺干活儿就也有劲了,人也有笑模样了,俺有盼头啊。那张证书还叫俺签名,村干部说:你签了字给乡里,再邮回队伍。公公把这张证书贴到堂屋墙上。
笔者曾见过这张证书,证书烂得快拿不成个儿了,背面用纸粘了几层,说明这家是有心人。笔者快速地抄下来,写得潦草,有的字不认识了,慢慢顺。是竖排版的三色印刷。最上方是毛泽东主席和朱德总司令像,两边各三杆红旗,下垂黄穗。右边是米王氏签字回执裁下的一半。这应是革命文物,证书内容如下:
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军区革命军人家属优待证明书
兹证明王德清同志系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参加本军,任(兵)六团团部通信员职务,其家属山东省聊城县三区烧饼王村,请人民政府根据优待军属条例,及其家属实际情况给予适当照顾。
特此证明。
司令员:贺龙
政治委员:邓小平
一九五一年三月一日
这大概是在西南军区解放西藏前夕,邮到米王氏家的。当年这一纸证明起大作用了,既稳定军心又安抚家属。
一九九二年,米王氏家人拿着“优待证明书”找到民政局,要求照顾米王氏及王德清父母。
王德清“光荣”了还是失踪了?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