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淑倩最近也是心事不断。
首先是厂里的工作问题。马志浩厂长将厂里的生产经营权几乎全部下放给了她这个不满三十岁的姑娘,这既是一种信任,也是巨大压力。她毕竟年轻,还是个女人,厂里的产供销、人财物等事情一股脑儿堆在她身上,对心智尚不完全成熟的她来说的确是个考验。
其次是自己的婚嫁问题。像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大多数孩子都会跑了,而她至今连正儿八经的对象都没有,许多热心人想给她介绍对象都被她拒绝了,想追她的她根本连眼皮都不抬。时间一长,流言也就隐隐四起,什么缺乏雌性激素,什么心理有问题,这些话传到吴淑倩耳朵里,她表面上付之一笑,但内心的酸楚只有她自己知道。
再次是袁励武和舒琴的关系。袁励武的到来在吴淑倩平静的内心中掀起了微澜,而且是扩散不止的微澜。单从感情方面讲,她是喜欢袁励武的,但这种感觉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自己品味。她知道自己人生的主流是什么,自己的追求是什么,人前人后她的言行可以流露出对袁励武的欣赏,却绝不可以表露出对他的感情,因为她的事业追求决定了无权无职的袁励武不可能成为她的未来伴侣。但眼见袁励武和舒琴走得很近,吴淑倩心里既隐隐作痛又无可奈何,这就如同一个人在餐桌上面对自己喜欢的菜,却因吃药忌口不能下筷,眼见别人大快朵颐盘底见空,而自己只能两眼发直。
袁励武当然不知道吴淑倩所想的一切,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到了舒琴这边。随着工作期限的逐渐临近,袁励武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决定放下最后的自尊,该向舒琴说点儿什么了。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舒琴正在办公室写材料,办公室里并无其他人,袁励武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进来,舒琴斜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又继续写她的材料了。
袁励武站到舒琴面前,搓了搓手说:“舒琴同志,忙着呢?”舒琴眉角上扬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说,不知现在有没有时间?”袁励武继续笑着说。
舒琴眼皮往上翻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舒琴同志,我是来给你解释一下,或者说向你道歉来了。那天我说的话是在我不明白真相的情况下信口胡说的,很不合适,你别往心里去啊。”袁励武小心翼翼地说。
“哪天?”一周内舒琴终于开口向他说了两个字。
“嗨,就是我说你不该提出将赵玉峰送公安局的那天,我后来知道了你的所作所为,赵玉峰什么都跟我说了,你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完美无缺,我觉得你很了不起,当时只考虑老赵这方面了,我为我说的话很后悔,我向你道歉。”袁励武继续讨好。
“哼,你倒是挺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啊!”舒琴斜视了他一眼说。
“当时我也着急了,这不一下子就误会你了嘛,通过这事我觉得你很够朋友,考虑问题也很周全,请你不要误会,我诚恳地向你道歉,我说话太冲了,我……”不知怎么,袁励武说话开始结巴起来。
“哟,堂堂的大军官也有错啊,我还以为真理始终掌握在你的手里呢!”舒琴站了起来,高傲地抬起了头。
“舒琴同志,我看这样吧,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今晚我请你吃饭好吗?”袁励武用征询的眼光看着舒琴的脸,试探性地问。
舒琴没有作声,只是昂着头噘着嘴,眼睛斜视着天花板。
“按照我的理解,不作声就是同意了啊!晚上六点,三清楼门口见,不见不散啊!”袁励武说完后,又重复了一遍:“晚上六点,三清楼,不见不散啊!”然后推门出去了。
看着袁励武出门的背影,舒琴的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三清楼是龙海市较有名的饭店,菜价很贵,在当时人们的收入普遍偏低且餐饮服务业还不是很发达的条件下,能在三清楼吃顿饭是很有面子的事情。袁励武之所以选择在三清楼请舒琴,一是这里品位高,就餐环境好;二是这里离舒琴家较近,餐毕可以送舒琴回家,顺便在路上可以跟她多说会儿话;三是在这里不太可能碰上熟人,可以避免尴尬。
袁励武从舒琴办公室出来,骑自行车一溜烟直奔三清楼,在中午到来之前他就把晚上吃饭的座位预订好了。本来袁励武希望订个单间,但工作人员告诉他没有两人的房间,单间都是大房间。袁励武发现大厅里的餐桌之间都是用屏风相互隔开的,不影响就餐和谈话,他就在大厅里订了一个位置较好的餐桌。
下午袁励武没有去工厂,而是先到澡堂洗了个澡,回到宿舍后寻思今晚该跟舒琴说点什么。先表达歉意是肯定的了,那么然后呢,是否向舒琴表达自己想和她交朋友的意愿呢?袁励武考虑了半天觉得这样做有点儿操之过急,不妥,得慢慢来。
袁励武平时对自己的装束是很随便的,上班就按规定穿军装,休息时衣着也不太讲究,但这一次他却费了不少心思来装扮自己。四点钟左右,袁励武将自己刚买的没舍得穿的皮鞋从床底的鞋盒中拿出来,新皮鞋显得油光锃亮。袁励武认为一个人的品位很大程度集中在鞋上,他平时观察一个人首先看其鞋,只有对鞋子下足了功夫的人才是内心讲究的人。他自小在农村长大,在他的记忆里,农民的鞋历来都是破烂烂脏兮兮的,即使是有钱的农民企业家,穿着西装脚下依然踏着一双品质不高的脏皮鞋,一看就是个土包子。本来袁励武想穿军用皮鞋,但他又觉得军用皮鞋样式太古板。这双皮鞋是两周前袁励武咬牙用了自己半个月工资买下的,一百多块呢,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接着,他将自己平时舍不得穿的那套乳白色西服找出来,用电熨斗认真熨烫了一遍,将白衬衣的衣角塞进西装裤腰后扎好腰带,又挑出自己最漂亮的那条鲜红领带细心扎上,然后到宿舍走道中间处的立镜前,对着立镜端详自己,将领带结的位置纠正了一下,将一丝散乱的头发归拢了一下,又回到了宿舍,拿起梳子对着圆镜子将头发梳理整齐了。
“可惜没有发胶,”袁励武想,“自然些更好。”他甩了甩头,头发不长不短,乌黑的发丝按照三七开的标准像忠诚的士兵匍匐在各自的岗位上,整个脸庞在发型的映衬下显得英俊刚劲。袁励武对自己的造型很满意。不知怎么的,此时他心里突然想起自己跟左晓梅第一次约会前的那次打扮,心突然颤了一下。唉,时过境迁,都与爱情有关,只是针对的人变了。
五点半,袁励武骑车赶到三清楼,停好车后他快步赶到店内的镜子旁,看自己的发型有没有被风吹散,脸上、衣服上尤其是鞋子上有没有散落太多灰尘,他用随身带的手帕轻轻抹了抹脸,又轻轻地掸了掸衣服,轻跺了一下脚,然后半转身看了一下镜中的自己,还可以。袁励武坐到上午预定好的座位上,拿出香水在自己身上轻喷了一下,过来倒水的女服务员笑吟吟地说香水味道真好,袁励武冲她微笑了一下,慢慢等待六点钟的到来。
舒琴为赴袁励武的邀请,对打扮自己的精心程度丝毫不亚于袁励武。下午她提前了一个半小时回家,洗漱完毕后开始挑选衣服,她装扮的基调就是简单素雅:太复杂了会显得她对袁励武的邀请太重视,千万不能让他看出她很在乎他;太艳丽了显得俗气,也不符合袁励武的欣赏标准,凭感觉她觉得袁励武的审美标准应该是这样的。九月份的龙海市,天气依旧不凉快,她决定穿裙子去。她挑了一件洁白的衬衣和一条粉红色的裙子,腰间扎一条蓝色裙带,这样从上到下白、蓝、红颜色搭配较顺眼;同时,她又在白衬衣的领口扎了一条黑白相间的丝带;鞋子问题也让舒琴思量了一番,最终她决定穿一双白色皮凉鞋去,鞋跟不是太高。
装束完毕后,舒琴在自家衣橱镜子前转了几圈,镜子里照出了一个清纯但又不失妩媚、朴素但又不失高雅的青春女孩,她对自己的装束满意极了。
舒琴抬起手表一看,五点五十。三清楼离她家骑车也就十分钟的路程,她决定六点过后再走,预计六点十几分到达,让袁励武多等十几分钟。这是规矩嘛,男女约会时女的万万没有先到或按时到达的道理,迟到个十几分钟,既不失礼,又能考验一下对方的耐性,让对方轻微等待一下,煎熬一下,胜利的天平就会向女方稍微倾斜一下。
事实上,这十几分钟颇让袁励武煎熬。袁励武在舒琴装束完毕的五点五十分就在酒店门口等,他这一身像迎娶新娘一样的庄重打扮,加上他挺拔的身材和俊朗的外貌,引起了不少过往行人的注目,搞得袁励武很窘迫,生怕有熟人认出他来。快到六点十分了,太阳刚刚落山,马路上的路灯也已亮起来了,正值下班高峰时间,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穿梭的人群搅得袁励武心神不定:“她不会不来吧,上午她可是没明确答应要来啊!”
但凭感觉,袁励武觉得舒琴应该能来。
在袁励武等到第二十四分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这里走来。袁励武心里一震,是她!他马上迎上前去,想拉舒琴的手,舒琴却避开了他伸来的手,眼光故意不正眼看他,带着高傲的微笑走向饭店门口。
“欢迎欢迎,您能来赏光我倍感荣幸,请请请,这边这边!”袁励武殷勤地做手势引导。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找你的,我是自个来吃饭的!”舒琴哼了一声说。
“好了好了,别闹了,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咱们坐下吧,座位都订好了。”袁励武拉住舒琴的手在自己预定好的座位坐下,自己坐到对面。
俩人互相端详了一下,彼此眼睛一亮,都笑了起来。平时上班袁励武大多穿军装,舒琴穿工作服,今天的穿着打扮彼此都是第一次见,也都见到了对方不一样的一面:袁励武显得更潇洒,舒琴显得更娇媚。
在征求了舒琴的意见后,袁励武点了几个符合舒琴口味的荤素搭配合理的菜肴,并要了一瓶红酒。一开始舒琴推却说不会喝酒,在袁励武的坚持下,舒琴杯子里倒了大半杯红酒,袁励武随后在自己杯子里也倒了大半杯。
袁励武举起酒杯,跟舒琴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歉疚地说:“这第一杯酒呢是道歉酒,我为前两天说过的话向你道歉,这杯算罚我的酒吧。”说完一饮而尽。
“你慢点喝,就算罚酒也没这喝法呀!”舒琴嗔怪道,自己轻轻呷了一口。其实,舒琴是希望今晚袁励武把他俩之间的这层窗户纸捅破,她不知道袁励武的酒量有多大,怕他喝大了影响到这事。她要让袁励武用最真实的声音说出来,而不是带着酒精刺激的冲动说出来。
随后,两个人从厂里的事谈到这座城市的事,又谈到国家大事,渐渐地又谈到文学和诗歌上去了。边吃边喝边谈,两人把这段时间因误会没说的话全补上了。
大厅里,播放着一些流行的港台歌曲。袁励武说:“大陆的西北风刚吹完了,港台的爱情旋风来了。”接着,二人谈论的话题转向了爱情。
“我说袁大教官,袁大诗人,关于爱情的诗歌,你能说出哪几句?”喝了点儿酒,舒琴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盯着袁励武问道。
袁励武略加思索之后说:“那可太多了。太经典的就不说了,卓文君的‘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张籍的‘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李之仪的‘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纳兰容若的‘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等等。古代的我还喜欢《红楼梦》中的两句:‘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现代的我挺喜欢徐志摩的那句:‘一生至少该有一次,为了某个人而忘了自己。’当代的我比较喜欢舒婷的《神女峰》,尤其是最后两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它反映了当代女性对传统爱情价值观的颠覆与背叛。”
“国外的呢?”舒琴继续问。
袁励武不紧不慢地说:“我最喜欢歌德的这一句:‘外貌美丽只能取悦一时,内心美丽方能经久不衰。爱情的散步就是天国的跳舞。’他在某种程度上道出了爱情的基本含义。”
“行啊,比我了解得多!感情很丰富嘛,背诵了那么多爱情诗,想必是为了将来谈恋爱准备的吧!”舒琴故意将话题向这方面转移。
按说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袁励武应该乘势将俩人的关系提高一下。袁励武此时也有了这个想法,但话到嘴边了,却被自己给生生咽了下去。在柔和的灯光下,加上喝了点儿酒,舒琴的脸色变得愈加娇美,袁励武也从舒琴的眼光中读出了点儿什么,但关键的话还是没有说出口,这令舒琴略感失望。
时间在愉快的时光中溜走,转眼快九点了。袁励武与舒琴碰了一下杯,喝干了杯底的最后一点酒,问舒琴:“吃好了吗?”
舒琴微笑着点了点头,用手绢轻轻擦了擦嘴角说:“这一瓶酒我喝了半杯,你全喝完了,看不出来,酒量不小啊!醉没?”
“嗨,这才到哪儿啊,再来一瓶我也没事!”袁励武竖起大拇指朝向自己,“对军人来说,这点酒就是塞牙缝。”
“就吹吧你,”舒琴笑着站起来,一边背上挎包一边说,“我可是喝醉了。”
“没事,我送你回家。”袁励武说完也站了起来。
袁励武和舒琴分别从停车点将自行车推出,袁励武说:“时间还不算晚,天太黑,我们就不骑车了,推着走吧。”
舒琴同意了。路上很静,偶尔有行人骑车经过和机动车辆驶过,路灯光穿过夜晚的氤氲,洒在俩人身上,映出两个年轻的身影缓缓向前移动,两人的横向距离很近,但始终是平行着。沉默着走了一会儿,他们延续着刚才的话题继续交谈,舒琴时不时地拿暧昧的话题刺激揶揄袁励武,但袁励武始终没有说出舒琴希望听到的那句话。
不知不觉走到了舒琴家楼下,袁励武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我就送你到这儿了。”完了袁励武又说:“我在厂里的政教工作快结束了,国庆节快到了,我想利用这个假期请你和赵玉峰、杨艳茹等几个好朋友到我那里去聚一聚,不知你有没有时间?”
舒琴说:“再说吧,国庆节后我要到团省委培训一周,这段时间还要准备一下。对了,迎国庆的文艺节目你要好好准备啊!再见。”可能对袁励武迟迟没有说出那句话心存愠怒,舒琴连请他上去坐坐的客套话都省了。
舒琴回家后,对袁励武今晚的宴请很满意,但心里一直犯嘀咕:“他为什么不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呢,莫非还有其他想法?”
袁励武则在骑车回宿舍途中,正琢磨何时何地向舒琴表达自己的意思为好,既要浪漫温馨,又要稳妥保密。袁励武认为,恋爱初期必须只能是二人自己的事情,不能让其他人知道,这是爱情之所以神圣的首要原则。得知舒琴要到省城学习,袁励武想出了一个可行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