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去世在南许村引起轩然大波,大家都在谈论村长的哑巴女人为何在最后离别的时分忽然会说话,她来自哪里。这样的问题没有谁能回答出。由于女人在胥家没有经过明媒正娶,当然还有年纪轻轻便去世的原因,所以她死后不能进胥家的祖坟。她的丧礼也未按当地的葬礼规格大办。
在女人去世的那天晚上,水儿先交给许正兴刚生过孩子的媳妇梁爱玲看管,女人则被装入给胥先重父亲胥学义准备好的棺材里。入殓之前,胥家的五六个媳妇给女人打理了身体上的血迹,给她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在煤油灯下,几个女人忙碌着,却没有一个人对死亡感到恐惧,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像对着一尊睡着的菩萨像一样对待她。在女人死去的多年里,当年那几个给女人擦拭身体的女人不止一次向村里人传递一个终极理念:女人的皮肤是用玉做的,男人若爬上去会滑下来。胥先重在她们给女人擦身体时,一个人踱到外面,卷了根旱烟对着夏日夜空中葱茏的桐林和槐林喷云吐雾,隐隐地感到一种失落。不时吹过的夜风拂过槐林,哗啦啦的树叶撞击声将这种空气中的落寞击得粉碎。是的,破碎,一切都在这个村庄中破碎了。
在深沉的夜幕中,一群人抬着一口棺材隐没在黄色的麦田里。在夜风吹过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把女人埋在了胥先重大堤下的二亩责任田里。没有哭泣,只有麦田翻滚起无言的浪花,布谷鸟站在夜风里鸣啼了几声。不远处的齐渡河依旧平静地向前流去,在流水的概念中,没有昨天与明天,没有谁的离开和在世,有的只是奔赴远方的渴望,有的只是一去不回头的决绝。
对于胥先重来说,过去的半年如同一场梦,给他平凡而枯燥的一生增添了生动而丰富的一页。女人在南许村的来去,若不是有她所留下来的孩子,还真以为是一场虚幻。胥先重在女人辞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面对着屋中的锅碗瓢盆,眼前总是浮现出女人平常忙碌的身影,看到井台旁的窗台,又想起女人在这里梳妆打扮的样子。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对村中的行政工作变得半冷不热,讲话时也不再灵光四射。
水儿要活下去首先得解决奶水问题,胥先重苦于自己没这功能,而每买一袋奶粉都必须得步行到洛宁镇上的供销社里。起先在镇上供销社工作的许正好给二哥家的儿子许依桐捎回来几袋奶粉,还曾经给村长家送来几袋,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胥先重只好再去求自己酒友的老婆,把水儿抱到梁爱玲硕大的乳房前。许依桐平常都是在母亲胸脯上肆意纵横,不料如今却来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自然进行抵制,但是几天后,他却对水儿产生了一种认同感,甚至发展到不见水儿的面便不吃奶的地步。梁爱玲发现这个规律后觉得不可思议,而当她把这个发现告诉许正兴时,许正兴在一旁嘿嘿乐了半天,憋出一句:“看来他俩有夫妻的命啊!”梁爱玲啐他一口,说:“孩子还这么小,就往歪处想。”
每当水儿哇哇大哭时,胥先重便手足无措,他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水儿抱到梁爱玲那儿去。村里人经常在街道上见到这样一个场景:在孩子清脆的哇哇大哭声中,曾经趾高气扬的村长手忙脚乱地抱着一个襁褓,在街道上慌不择路,即便踩着鸡屎或者牛粪也不停下往许正兴家方向飞奔的脚步。后来水儿在许正兴家已久,便错把许家当做自己家,胥先重一把她抱回去她就哭个不停,但是一抱回来和大小相仿的许依桐躺在梁爱玲面前时,她就像见到自己的母亲一样,立刻安静下来。这种现象令胥先重心焦不已,他唯恐这样长久下去,水儿真的把杭州作汴州,不知道何处是己家。他潜意识之中也意识到一定要有一个女人,否则便无法摆平这件事。而此时他看似无用的老父亲胥学义再次登上了历史舞台,并发挥了关键作用,这给了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胥学义老汉有一次去洛宁镇上赶集,遇到了年轻时一起去山东宰过猪的老弟兄——夏桥村的夏国旺老汉。胥学义和老兄弟在集上最热闹的路口小摊处,就着几张油饼喝了几碗酿制的名流酒,他跟老弟兄谈了自己的忧虑之后,夏国旺给他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的同门侄女夏桂花已经25岁,因为长了一脸麻子,一直没有定上亲。夏国旺说他侄女虽说相貌有点说不过去,但是身段苗条,脑瓜机灵,更重要的是夏桂花的堂哥夏念祥,大学刚毕业就分配到了开州市委,前途无量。胥学义本来想婉言推却这门亲事,因为娶个丑媳妇回家,不仅他儿子夜里看着不舒服,他这个公公白天看着也会少喝一碗稀饭。但是一听夏念祥的大名,他内心顿时澎湃起来,君不知飞鸟不拉屎云彩不低头的封阳县,最近几年本没有出几个人物,但夏念祥绝对算一个。夏国旺在集上多喝了几碗酒,头脑有点昏沉,还故作玄虚地说这个夏念祥侄子过不了几年就会当市长,反正他已经是重点培养干部,前不久一个算卦的路过这里还说夏桥村乃卧虎藏龙之地,这几年挟东风之势,这一带要出一个大官了。
胥学义老汉越听越有劲,马上又让摊主添了几碗酒,到隔壁肉摊上买了半斤牛肉,又买来三个烧饼,一并铺到夏国旺的面前,让夏国旺吃饱喝足之后,无论如何回去也要撮合此事,要是事情成了,两条大鲤鱼和三只烧鸡一定送到门上。胥学义老汉兴致勃勃地从集上回来,顾不上回老院喂羊,径直去找胥先重,向他说了此事。胥先重当时正为水儿的哭闹忙得手忙脚乱,听到这事正求之不得,便觉对方就是长得像无毛鸡,也要娶回来应应急。
没过几天,夏桥村那边来信,说要见面。胥先重当时借了一身白色西装,穿上之后好像老榆树上裹了一圈白布,更显得老气横秋。他把水儿交给梁爱玲,便直接去了夏桥村。见面在夏桂花家的几间老土坯房内进行。夏桂花脸上搽了厚厚的一层香粉,企图将脸上的麻斑覆盖,但欲盖弥彰的麻斑在脸上如远处的蚂蚁一样若隐若现。她审视着胥先重的沧桑面孔,与她梦里所见到的翩翩少年形象相去甚远,心里十二分的不乐意,尤其是当听到胥先重还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时,夏桂花的嘴噘得能拴一头驴。
他们两个在堂屋落座,外面看热闹的人时不时在门边探探头。夏桂花用手摆弄着她的衣角,胥先重使劲地抽着旱烟,二人之间的静寂使整个见面场景无比尴尬,桌上的老式钟表的走针声声声入耳。胥先重毕竟是个村长,还有一些口才,他感觉到再这么沉默下去这事就成不了了,于是猛吸一口烟后猛地抬头,憋出一句:“咱俩的事,你有没有意见?”夏桂花见他单刀直入,直抵主题,也毫不含糊,微微抬头,说:“那……你那个孩子是从哪儿弄的?”胥先重头也不抬,想也不想就回答说:“拾的。”夏桂花说:“我这一过门就给人当娘,村里人该笑话俺了。”胥先重抬头说:“你是跟我过呢,还是跟村里人过呢?罢了晚几年咱俩再生一个,这事还愁啥?”夏桂花通红的脸在几层白粉覆盖下看不出来,她说:“听俺叔说,你在你们村还是个村长?”胥先重正怕她不问,他立刻挺直了自己的腰板,说:“干了几年了,在俺村都是我说了算,你跟我吃不了亏!”夏桂花动了动身子,显然村长这个砝码压得她往同意的方向倾斜。先前给她说的几个小伙子虽说有的比胥先重长相好几个档次,但都是汗珠摔成八瓣,一辈子只能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的农民,宁可做凤尾,不甘做鸡头。再说这胥先重要是年轻一点,俊一点,能找上她夏桂花的门么?夏桂花咬了咬嘴唇,眨了眨那双被麻子包围着的小眼睛,说了句:“回去准备咱俩的事吧!”说完垂着头进了里屋。
1987年夏天,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满面春风的胥先重骑着一辆借来的凤凰牌大链盒自行车,载着当时假装温柔的夏桂花颠簸在通往南许村迂回蜿蜒的土路上。路两旁的麦子已经全黄,炫目的金黄麦田如同飘浮于大地之上的无垠黄云,垂着黄色麦穗等待着主人来杀生。婚礼简单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杀了一头猪炸了几个肉丸,将胥姓人和几个关系不错的许姓人召集起来喝了一回酒,便宣告夏桂花加入了胥姓家族。
夏桂花来到南许村几天后便暴露了她的家庭主妇本性,她对水儿的啼哭显出了极大的厌烦情绪,每当夜晚她和胥先重经过一番大战准备酣然入梦时,水儿恰到好处的啼哭使她感到头疼。水儿也显然对这个新来的后妈怯生,每当夏桂花在胥先重面前假装笑脸抱水儿时,水儿就会在夏桂花的怀里反应强烈地恸哭不止,这令夏桂花更为不快。
夏桂花对新地方的适应能力显然很强,没过几天就堂而皇之当上了胥先重的贤内助。她到南许村后不久,凭借她令人佩服的捕风捉影的本领,迅速获知了去年胥先重那个所谓的哑巴前妻的前前后后,这使夏桂花的愤慨如火山般爆发。那天下午,她揪住胥先重,动用她所掌握的所有高级词汇和低级词汇将他骂得狗血喷头。夏桂花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二房,而且那个孩子也并非拾来的,而是胥先重和那个女人的孩子,还光明正大地睡在自己家床上。胥先重一开始还试图解释自己与女人并无夫妻之实,但夏桂花龇着牙听着他的解释,冷冷笑着:“那么一个大活人放在床上,你一个大老爷儿们会不动心?你姓胥的还是骗你祖奶奶去吧!她挺快活,把孩子一生给我放这儿了,让我操这份闲心。我告诉你,姓胥的,让我养这孩子,门儿都没有!”夏桂花动不动就躺在地上撒泼骂娘,哭声和喊叫声能传遍半个村庄,村里人纷纷议论村长在虐妻。胥先重纵有万般本事,在这样一个泼妇面前也是无可奈何。他一面抱怨自己的老父亲有眼无珠,给他找来这么个媳妇,一面暗暗后悔自己结婚之前没有把水儿的事情跟这个女皇帝说明白,以至于使自己现在夹在罅隙之中进退不得。白天他可怜水儿在床上哇哇大哭,对在一旁视若不见的夏桂花火冒三丈,但是就是不敢明烧,而到了晚上面对夏桂花如弹簧般柔韧的肌肤和一弹即破的白色乳房,他却对她身体的依赖如车轮依赖长路。
俗谚说,一物降一物,曾经狗见了也得让路的胥先重,在家中这个不吃荤也不吃素的婆娘面前,白天唉声叹气,晚上又忍不住在她身体上百般温存。后来他只要看夏桂花心情不好,便早早把水儿送到许正兴家去。水儿一见到梁爱玲就咯咯地笑,与许依桐抢奶吃,两个婴儿伸着小手,很是可爱。而一回到自己的家,她马上就涕泗滂沱,她的哭便导致夏桂花与胥先重新一轮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