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阳一高的高考倒计时牌已经赫然展出，教学楼前五步一个，厕所门前也罗列了两个，要求学生时刻处于一级战斗状态。用班主任刘同军的话说便是要“舍却十斤肉，三月不见娘”，以非人道的毅力夺取高考胜利。一部分不学无术但家中颇有背景的学生早已放弃，对学习采取不闻不问的无为政策。儿子无才老子有财，老子早花钱找人把孩子的前途铺展得花团锦簇，所以这些人是不愁前程的，每日忙着情场上攻克关口。而大多数如许依桐者则苦于找人无人、花钱无钱，只得老实本分地回到“死学”这一条正路上来，每日在座位上老僧入禅般端坐，桌上的书日日成倍地往上翻。那些来自封阳农村地区的学生学习精神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往往花上三角钱买份汤，五角钱买一个从包子皮到馅有几公里远的素包子，便争分夺秒地重回座位，抓住课本研读，课本里的纸张被翻得如唐朝出土的名画一样破旧不堪。
漫步在早晨的封阳一中，还以为来到了英国殖民地，而学生则在英殖民者的高压下学习他国语言。各班均配发若干份《英语学习报》，早读时让学生背诵上面的每一篇文章。有的英语老师更敬业一点，拿着教鞭直接在班内抽查单词背诵情况，学生们噤若寒蝉，被点到名字的无异于在全班同学面前大大出丑一回，没被点到名字的如坐针毡，因为等待被点到比点到本身可怕多了。
依桐的英语水平处于“二般”而不是一般，他开始时不背单词，但是有一次上早自习时被英语老师抽查到，他颤颤巍巍上了讲台，默写出了十分之一，被迫在讲台上罚站了一个早自习，自尊心受到重创，从此以后发奋背单词。但他背单词的目的也基本上是全校学生背单词的目的，那就是提防老师提问，被提问完毕之后，脑中单词马上踪迹全无。依桐一直想：这些大部分一辈子也见不到外国人的人在离伦敦、华盛顿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用六七年时间殚精竭虑地学习外语，且被中国人自创的一门英语语法学和单词学折磨得死去活来，真可谓一种庄严的集体愚蠢。
依桐所在班级的数学老师姓蒋，由于上一世纪姓蒋的出了一个大人物，到了这一世纪仍有余威，所以学生就推此及彼，称数学老师为老蒋。老蒋原先是封阳县棉麻公司的工人，后来封阳经济一蹶不振，而且也没有振起来的迹象，棉麻公司随即倒闭。当年的小蒋托关系找门路，在接受了两个月的培训后，便来到一中教数学，而且一教便是20年，变成了现在的老蒋。老蒋一讲数学便举例子，一举例子便必然要提棉麻公司的种种，哪一道方程公式都要牵扯到棉麻交易上来。老蒋讲起课来以速度取胜，讲题飞快。由于他有20年做题兼讲题的老辣经验，对那种具有高度脑筋急转弯性质的数学题已达到来一道灭一道的神妙境界。更令27班学生自尊心受到重创的是，老蒋每讲一道难题之前必对台下处在云里雾里的学生说句“这题太简单了”，然后开始在黑板上写这道需要五六十步才能得出结果的数学题，写完后他站在满是密密麻麻字母的黑板前，对着台下还在迷茫的学生再说句：“这题实在是太简单了！”这令一道数学题也听不懂的许依桐觉得老蒋实在是非人类一个。
如果一人在一个领域失败，就只能在另一个领域寻找平衡。依桐一向自诩自己的语文成绩天下一绝，不料上高中以来屡遭重创。依桐先前写起作文来自以为自己是鲁迅、李敖，对不忿之事遣词造句戮力而骂，于是他的作文一面世便频频被语文老师树为反面教材，向来以“思想不健康”的罪名枪毙。依桐本来想仗着作文扬名，为遭受打击后的心疗伤，不料却受到更大的打击。
高中阶段的语文老师古板得惊人，一般都自以为自己文采盖世，却做个教书先生，内心愤愤不平，道行不深，忽悠水平却立泰山之巅。依桐班的语文老师姓饶，叫饶发久，此人的讲课技巧高级，但却是建立在他语文水平奇低的前提下的。此人教国语却不会说普通话，每天把一篇文章读成方言版，且错读、讹读不断，但他错过之后比老蒋宽容，可以让讲台下学生疑惑或者争论，他在讲台上却置之不理，继续讲课。依桐一开始也把饶发久视作自己的伯乐，孰料饶发久既不是伯乐，而许依桐在他眼中也不是千里马，两者互相排斥，自然产生不了名师出高徒的故事。
依桐经过高一、高二两年语文老师的打击，急盼高三迅速抬头，一开学他就暗暗发誓，第一篇作文要一炮打响。第一篇作文饶发久给了一则材料，是十年前某个省的高考题目。依桐刚听完一节数学课，心理受到重创，遇上一节作文课，像饿狼扑食一般借题发挥，洋洋洒洒地写了千言，抓住历史课本剽窃了不少史实，凤展屏一般拼命卖弄自己的文学风情。他认为第二个星期的作文课饶发久会拿着自己的作文正步走到自己身边，审视自己良久，用颤抖的声音说：“公岂非谪仙人也？我从教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你！”复制出当年贺知章见到李白《蜀道难》，韩愈见到李贺《雁门太守行》的赏才雅事。依桐一周以来不断地幻想，再以幻想巩固自己的幻想，禁不住偷偷直乐。
第二周作文课姗姗来迟，上课前课代表要将作文本发下来，依桐整理好装束，准备上课时接受饶老师的大事夸奖，看全班的作文本纷飞，暗想自己的作文本应该不会发下来，而是留在老师那里准备一会儿作范文朗读。正等待间，一个作文本便被语文课代表扔了过来，飞到了自己桌上。依桐心想这一定不是我的，而是同桌祝效华的，不料看了一眼便认出上面自己熟悉的字体，正是自己的作文本，遂失望且惴惴地翻开，只见作文后面只有一行红字：本文有跑题之嫌，你的思想也应该与高考方针保持一致，否则吃亏的是你，因为批改你高考卷子的不会是鲁迅。后面又缀上一个不痛不痒的分数：38。
依桐一周以来少女般的清纯盼望却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一时有了当年陈子昂的空旷寂寞。正独自落寞间，却见后座蔡泽光的作文本上的分数赫然为53，距离满分60甚是接近，想着上一周写作文的时候，蔡泽光捧着几本杂志，生吞活剥东剽西窃凑成一篇文章，这样的文章竟能走红，心中更增添醋意。蔡泽光从外面回来，见到自己的作文分数，得意得如下蛋之后抖动翅膀的老母鸡，四处宣扬着他的写作心得。一旁的祝效华的作文本许久未发下来，很明显又一次作了范文了，祝效华红光满面，激动地坐在座位上，等待着上课铃声，一时忘了做题。祝效华向来按照高考范文模式写作文，所引用的例子不过是马克思在图书馆蹭地、居里夫人是巾帼女杰、司马迁发愤著书三大事件，最后抛出自己观点：我们是多么幸福啊！社会是多么美好啊！单是里面的“啊”字挑出来就能成一个加强营。许依桐向来看不惯这些，他说马克思在图书馆看书时之所以能把地蹭出一个印迹，是因为马克思可能有脚气，因为一个正常人看书时绝对不会有用脚蹭地的癖好。但是这样的思维太过发散，以致被语文老师以“思想不健康”这样屡试不爽的罪名抹杀。
已是农历的清明节了，仿佛天与地商量好这一天必要降雨似的，天一开始发白，继而转黑，校园中才开的几朵花刚露出胴体，即逢上一场天雨的沐浴。雨滴在上空好像被筛过一般，细密如丝，挥洒而下。教学楼前的几株垂柳的叶子早已舒展开，露出醉人的翠绿，盈盈的惹人垂涎。空气里含满柔情蜜意，微风带领生物们一起开始了新一年的思春。雨一下，将综合楼前露天的纸糊的高考倒计时牌子冲得面目全非。早读依旧从5点50分开始，此时，校门前已经站满了迟到的学生，个个睡眼惺忪即遭此大难，脸上的表情像头顶的天空一样阴沉。这些学生本来想今天是雨天，应该检查不力，不料副校长陈秉公出其不意，亲自带队，杀气腾腾地站在校门口，等各路迟到的好汉入其彀中。
今日依桐因为闹钟没电，到了该响的时候而未响，共计迟到了8分钟。当时只恨自己不能坐上火箭，刚跑到校门口，便一头扎在陈秉公怀里，迷迷糊糊地被几个保安拖到一旁的迟到学生队伍中。陈秉公既然出马，那就定会搞出点铁血效应。杀人杀于市，迟到的便在校门口到教学楼的这一人群流动大的地带被集结示众。高三年级的领导叫尚明嵩，长得高大威猛，寸发直直地耸立在头顶，脸上的五官扭曲着，一副典型的旧社会打手模样，在副校长陈秉公的背后亦步亦趋，时不时地呵斥着迟到的学生。迟到的男生统一站成一排，接受着清明小雨的舔舐，而迟到者之中，也有几个漂亮女生大约因为涂脂抹粉而耽误了时间，不幸被俘。陈秉公转战于情场多年，早培养了一颗怜香惜玉的心，看见这些漂亮女生被雨淋着，心里暗叹红颜薄命，轻声说：“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你们来晚了这是不对的，但你们肯于认错又是很好的。你们以后别再迟到了，要学学鲁迅先生，在桌上刻一个‘早’字。”但他又转念一想，公物不能破坏，于是马上改口说：“在你们心里刻一个‘早’字……”如此江南侬语般的批评后，便放这几个美丽的女生回班。陈秉公陶醉之后又对那边几个男生大吼，脸变得比六月的天都快。
6点20分，陈秉公宣布严打行动结束，被生擒活捉的16人被记下班级及姓名后才让归班，处理完毕后，陈秉公领着一帮老师消失在校园中去餐厅的林荫路上。许依桐狼狈不堪地走入班中，班里的读英语声早已可以掀翻楼顶。他刚坐到座位上，蔡泽光就探头过来，慰问难民似的说：“许依桐，没事吧？”依桐头发已经被雨淋湿了，往下滴着水珠，他一边翻英语课本，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能有什么事？清明节嘛，总要见几个小鬼！”蔡泽光和陈益几人在后座又嘻嘻哈哈地笑了一阵，依桐只是装作充耳不闻，脑子里面一直斗争着两个想法：记过？不记过？越是读越是胡思乱想。不一会儿，班主任刘同军睁着惺忪的睡眼走进来，许依桐心想恐怕他已知道了此事，忙把头隐没在书本中间。刘同军迈着八字步，装得无比深沉，在教室中四处游走，时不时地抓几个打盹的学生。不一会儿竟也太平无事地出去了。
下课时，快要进入睡眠状态的依桐被刘同军提到教室外面的走廊里。刘同军的口气冷得好像直接从西伯利亚吹来的风：“许依桐，今天早上迟到了吧？你直接一步登天，上了学校的榜了！”依桐心想最终还是难逃其劫，头低得好像冬日屋檐下的琉璃。刘同军长叹一声说：“你可能已经被记过了，回去写个检讨，晚上让班长开个班会，你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一下。现在正是评优秀班集体的时候，你这一记过，我看咱班也危险了。”依桐看自己仅仅迟到8分钟，性质上升到这般层次，全身的血液好像即刻要喷出来。刘同军继续说：“你自己看看高考倒计时，离高考还有几天？冲刺一下，否则你这一辈子再想冲刺就没那机会了！你看看咱班吴仝、李荷花、祝效华，他们的学习成绩在咱班是非常优秀的，重点大学也是在手心攥着了！就咱班那个刘伟，人家虽说笨，但是人家死学，我看他考个本科也没问题！”
刘同军诸葛亮似的展望未来，通过捧别人来打压许依桐，最后补给了许依桐致命一枪：“我看依你现在的成绩，本科是没希望了，如果在剩下的时间里拼命一搏，还能走个好的大专！”许依桐听得冷汗四冒，顿觉前途一片黯淡。一般说来，班主任熟悉自己班里的学生就好比一个老农熟悉他的庄稼，哪棵苗茁壮，哪棵苗奄奄一息，都有判断。刘同军见许依桐神情恍惚，唯恐他以自杀来过清明节，便拍拍依桐的肩膀，以示他作为班主任还是坚定地站在他一边的，说：“你也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人活着干什么？就是与天斗，与地斗。咱们学校是中原名校，升学率连续十一年排名开州市第一，走出了大批人才，国务院、科学院里都有，你看现在开州市委书记不就是咱们学校的毕业生么？有这么多优秀的前辈，你沿着他们的足迹勇敢地走下去吧！”刘同军又开始了他惯用的抒情。他此时自以为许依桐会涕泪交流，发誓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孰料这小子依旧面无表情地像棵树一样在面前站立。刘同军对这种中下等学生早已丧失了治疗信心，便说：“你回去吧！回去好好学，把该看的书看看，把该做的题做做，什么都不要想！”最后一句好像医生对一个垂危病人说准备后事一样。说完后，刘同军不屑地转过身，背着双手慢腾腾地走了，不时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用夸张的声音跟他打招呼，刘同军假装平静地以一种为人师表的姿态低调地点头回应。
下午时分，清明节的雨知趣地停了，风雨后的花草，显得更加娇嫩。依桐放学之后去食堂吃饭，见布告前站着幸灾乐祸地看布告的学生，仿佛鲁迅笔下伸着头看杀人的看客。依桐知道上面必有自己的名字，无语地远远走开，心中祈祷：他日你们的姓名必将取而代之于之上。
此时已经云消雨霁，天空的阴霾逐渐向东退去，晚霞像拓展根据地一样铺张开来，布满西方的天空。运动场上的林荫道上，一对对趁着晚饭时间偷偷约会的男女生手牵着手并肩走着，校外湖畔的一条柏油路上车辆穿梭，晚归的人加速着还家的脚步。依桐喝着豆浆，看到这一景色，竟然出神起来。他心里默默想：这就是生命，不管黑白的书本怎样将我们禁锢，毕竟彩色的世界还是主旋律。三个月后，什么正弦余弦，什么宾语从句，都见鬼去吧！这样自我安慰一番后，郁闷好像被这杯豆浆冲散了，他将盛豆浆的塑料杯远远投入垃圾桶，之后小跑着回了教室。
第三节上晚自习时，班长邱力召开班会，所谓班会，实际上是许依桐的个人批判会。依桐酝酿良久，东张西望着上了讲台，手里还拿着一个茶杯，在讲台上站定后，先喝了一小口水，底下的学生见他读检讨如作报告，立刻哄笑一片。依桐先扫视了全班一圈，然后开始字正腔圆地读手里的检讨书：“同学们，下面，由我来作检讨。”下面的笑声陡然又高上去。邱力见批判会气氛太过活跃，便伸手做手势让大家别笑，不料这笑声像上了岸的海啸，一时收不回去。许依桐又读：“今天由于我的闹铃没电，而我的生物钟也失调，比往常多睡了3分钟，导致了我迟到这一极其恶劣的结果。我的迟到有错，但是错还在于因不机灵而被陈校长生擒活捉，这一点是让我们班人民不可原谅的。我的迟到是我长期以来学习和生活懒散的总爆发，是我无视以刘同军老师为首、邱力同学为辅的班集体大政方针的错误表现，就在我们准备在刘同军老师、邱力同学的带领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六月高考这一关口时，竟出现了我这么一个不协调的音调，是可忍，孰不可忍。让我对自己郑重地大喊一声：许依桐，你危险了！没有五音，难正六律，没有规矩，何来方圆？学校给我这个处分，是一个大快人心的举措。这个措施挽救了我，使我不致掉入堕落的深渊，好像一个红太阳照亮我即将黑暗的世界，我感谢他们。同时我也郑重地向全班同学说一声：我错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化悲痛为力量，争取为我们班增光添彩，并将紧密团结在刘同军老师的周围，走向六月之后的辉煌！好！谢谢大家！”
大家第一次见到作检讨还说谢谢的主，许依桐一下台，下面掌声和笑声一起轰鸣。下台时，他的衣角挂在了讲桌的檐上，差一点跌跤。下面邱力的废话性总结众人早就听了万遍，一个个在台下意犹未尽地回味刚才许依桐所谓的检讨，时不时仍哄笑。不过这种状态仅仅持续了三四分钟，之后全班便开始低头做一张张源源不断发来的卷子，翻一页页似乎无尽的书本了。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到了九点半，放学铃声响起，如大赦的皇榜颁布，解放了这些禁锢中的生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