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起头,看着母亲明亮的眼睛。母亲的骨骼小巧美艳,母亲也是一只流转尘世的猫。她其实不比她年长多少。在这个世界上,她只是比她多活一年而已。一年,按照人类的算法,更似是姐妹而不是母亲。假如不是她生下了她们,她在别处遇见一只年长自己一年的猫,她应该唤她姐姐吧?他们一直以来这样天真懵懂,以至于甚至忘记了母亲瞳孔深处掩藏的过往。
“为什么呢?妈妈。”
黑猫低下头。
“我们这样,是为什么呢?”
“不要问为什么。”黑猫换了一个姿势蜷起身子,静静闭上眼,“我们明明先活着,却总在问为什么要活着。而不是先问为什么活着,再去尝试寻找母体、出生、临世、寻找活着的答案……所以,那么多‘为什么’似乎很可笑呀。我们并没有主宰权不是吗……”黑猫的声音渐渐淡了,“我离开我母亲之前,她这么告诉我,如果你一定要找一个让你继续活着的理由,不如去找‘为什么我们一直在问为什么要活着’的理由。这听起来更为可信一点,不是吗?”
不久之后的夜里,那个长发的年轻男人带走了鲁斯特。
那时她躲在黑暗里,看着鲁斯特与黑猫妈妈彼此亲昵地在一起,互相安抚。周遭那么静。那么静。静至连鬼魂她都能感觉到,却偏偏没能感觉到那个男人从黑暗里摸索下来。
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仿佛是命运特有的姿态。
庞大且无法抗拒。无声无息。轻易超越了阴阳之间的距离。
她看着男人快步走出了楼门,黑猫妈妈追了出去,但他随手关掉了那道厚重的铁门。随手,破灭掉她的命运。鲁斯特的尖叫声传了过来。妈妈。她喊。喵呜。狭长的呜字音,如同奋力地拖拽,被夜晚的凉风吹成凝固的怨。
那狭隘的空间转瞬空旷。
馋猫低头退到黑暗深处。她回头看一眼,小母猫也不见了。也许也躲进了黑暗里。然而黑猫妈妈仍旧在门前大喊着。声音划开阴湿的春夜。
可鲁斯特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
她走到母亲身后,用额头轻轻推她的背脊。
母亲的声音渐渐弱了。
她们沉默着垂下头。顿了一会儿,黑猫妈妈又一次奋力朝门外大喊着。喵呜——那声音像是无法抵达彼岸的长风,自她的喉咙深处呼出,越过厚厚的们,越过夜,越过门外未知的世界,却不知最终丢失在何处。她们久久站在门前,不动,亦不吭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试着仰头,发现那个只隔一门的世界里,无数新绿伸出枝桠,远处轻轻晃动的树杈上,她不经意地看见一只白色猫咪的灵魂躲藏在其中。她凝视着那团暖白的氤氲,犹如看见了鲁斯特站在不远的彼处。但春夜的风悄然袭来。枝叶抖落。灵魂瞬间消散。就像是一只被命运的针脚无心戳破的气球。
她感到心脏猛一收缩,那种深深的不安又席卷而来。
而后,那个长发的男人推开门。
他两手空空地走进楼梯间,发现在黑暗里有两只正在凝视着他的猫,并不诚恳地蹲下身,道:“怨恨我吧,这不要紧。我可不会怕两只猫的。”她却感到那股不安自她血液里四处流窜。她眯眼盯着那个可恨的男人,身体仿佛被仇恨填满,逐渐膨胀。她毛发根根竖起。她呲牙咧嘴。她喉咙里传出凶恶的“呜呜”的声,像是低吠。可黑猫妈妈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
“怎么,你这样的小家伙还想咬我?”
她差一点就扑了上去。
差一点。
她多么想狠狠咬下去。就像她往日啃噬那些猫粮那样。吭哧吭哧,用她刚刚生出的尖牙咬掉他的血脉,咬掉所有让他如此肆无忌惮的神经,让他再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处决他们的命运。可她蹬着步子,想要奋力一跃时,却听见她的黑猫妈妈仰头对那个人类轻声吟唱起来。“喵——”黑猫妈妈目光明亮可人,她这么快就收敛起自己所有的怨,在她的孩子眼前上了如此生动的一课。哀鸣声仿若乞求怜悯。
可她只是在说,活着。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她看着那个庞大的人类,一字一句地告诉自己的孩子。
可究竟什么是活着。是色泽浓艳的烈日,抑或汩汩而出的热血。那阵凉风又吹醒了她。于是她仰头看浓郁的黑。阳是短暂的生前,而阴是未知的死后。
活着不可问“为什么”,那么死去是否有权回顾?
她闭上眼,脑海里仿佛有诸多柳絮,被大风抛在世间。馋猫在眼前捕风、戏谑虚空。她却仿佛沉睡在鲁斯特特有的位置,风吹柳絮灌入耳鼻,咽喉搔痒,如同溺水般,无数温热却无法捕捉的气流肆意游入胸腔。
睁开眼,她看见馋猫正端坐在窄道的出口,微弱的光裹着他瘦小的轮廓。
小母猫亦从黑暗里起身,她低头轻轻咬着馋猫黑色的尾巴。
“可是哥哥,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啊……”
她爬起来,猫步上前,绕过小母猫惶恐的眼神,看着那个一心凝视着敞开着的楼门的馋猫。他毛发那样长,像是一只小狮子。脖颈上的黑色绒羽张开,犹如鬃毛。身上的黑色斑纹携同嘴角的顽劣,在月光下看去,如同结痂的伤口。他望着敞开的楼门。马路上急驰而过的声响一轮轮碾碎寂静。小母猫又低下头,用爪子轻轻拍着他的尾,像是在挽留。
“你想干什么?”她问。
馋猫不理她,回头看一眼小母猫,又扭头要走。
她迅速挡在馋猫面前。
“够了,我们长大了,你明白没有?她被带走了,也许你以后也会这样被带走,也许也会是我。所以我们可以选择点什么,而不是继续躲在这里,是不是?”馋猫看看她,又看一看小母猫,他端坐在她们面前,声调温柔下来,“谁叫我是我们之中唯一的男孩。”
“你出去怎么活?”她问。
“能吃饭、能睡觉就能活着。其他的事,也许我能逃离人类就可以做得更多。”
“你是在害怕。”
“难道你不害怕?”
他们彼此对视。黑色的瞳仁放大又渐渐缩小,仿佛正试图平息自己的情绪。小母猫闷声上前,眼帘低垂,轻轻舔他的脖颈。馋猫微微叹息,不忍地别过脸去。他看着与自己如此相似的妹妹,犹如看着自己的另一半懦弱。而后眯着眼,舔她头顶黑色的斑纹。
如此亲昵,如同人类相拥而别。
而她从来就没与人这样亲密过,与她相似的鲁斯特对万事沉睡不知,那份后知后觉让她也落寞孤僻起来。她试着凑上前去,在馋猫的耳畔低吟道“保重”。话音落下,她亦试着伸出舌头表达自己的爱。彼此相抵相拥的回应,舌尖的肉刺舔过他的倔犟。他终于也低声回应她“嗯”。而后,他们扭头看着倚在门边的黑猫妈妈。黑猫守着如水凉夜不理会身后她仍旧拥有的那帮孩子。可她知道,或者说她直觉黑猫妈妈知道这一切——因为这只是她过往的覆辙。
馋猫走到妈妈身后,犹豫了一会儿,低头绕过母亲,想独自走向那片清凉未知的世界。
可黑猫妈妈的喉咙里忽然翻出一个哀伤的音节。喵。
馋猫有所触动地回过头。
那时母亲淋着月光,仰头遥望残缺的月,问道:“你还记得我说过吗。我最讨厌你了,因为你总是跑得最远的那个。从出生时就是那样,也不管我那时是不是又累又饿,是不是还能找到你,再把你叼回来。”
馋猫当然知道。
“我累了。”黑猫妈妈说,“如果你们走得太远了,那你就要记得我今天所说的——我再也没有力气把你们一个一个叼回来了。”
馋猫咬了咬牙,向黑暗里的妹妹们抛去诀别的眼神,然后扭过头,踏入月光。
“知道了,妈妈。”他留下一团灰蒙蒙的背影,“再见。”
他走后,黑猫妈妈倚着门又吟唱起来。不知何时开始,黑猫将那些哀鸣哼成歌谣,如此悦耳。活着呀——她拉长自己的声线,绵延如群山起伏,抑扬曼妙,顺着远山远水的轮廓一路飘摇,却再也回不到过往的人间。之后的每一个春夜,黑猫总会无心哼唱。与所有春夜恣情呼喊着彼此的猫咪,一起唱着。
那个男人出现在那之后。
鲁斯特与馋猫走后,鲜少有人发现他们的消失。人们脚步仍旧凌乱。早上忙乱从楼上跳下赶去课堂的孩童,沉重缓慢去早市买菜的老人,严肃克己的公务员,还有无所事事的那个长发男人。
若有任何动静,他们仍会警觉地躲了起来。迅速且不动声色。
她有时仰头从被木块封死的缝隙间向上看,看那些旋转而上的扶梯,仿佛想借此找到那道细微窥得凉风的秘密。但如此轻薄的死后,她如何伸长脖颈也无法望及。
小母猫总会适时凑过来,问她:“你看见什么啦?”
她摇头。
彼时黑猫妈妈略微疲倦地躺在她的软垫子上。而这角落的气味开始难耐。累积的肮脏与酸臭,合着糟糕的情绪开始弥漫。黑猫明显困倦,日渐收敛声线。她只是偶尔向日日给她分粮的人“回应”情感。声嘶力竭。嗓音像是钝了的斧。有人以为是她的水脏了,未能喝上干净的水,于是换了干净的盆与水。
春日肆意的柳絮染去了清水。
赶不走,又洗不净。
黑猫妈妈有时会说:“像柳絮一样飘零又有什么不好呢。肆无忌惮的,为了活下去,为了子孙继续得以繁衍,肆意地污染一切。”
她的嗓音有些哑。因为许久没有喝水,也因为整日不停地唱歌。
直至那个人换来了一盆清澈。
就是那个男人。
男人很少喂粮,但那天却偏偏停下。他平日7点45分从家里出门,衣着整齐。眼镜片亦擦得一尘不染。他住几楼她们不知道。他只是她们躲避不及的那些人之一。若不是那天他忽然停下来,她们不会记得他。但你知道,那些看似可预知的不可知,便是命运。她只觉得头顶飘来轻柔的气,微凉,但不阴冷。而后,男人穿着干净的皮鞋出现在楼梯口。脚那么大,鞋那么亮,看起来固执而刚硬。黑猫妈妈懒洋洋地窝在角落里,她随意出声,喵。但声音被刮成残破,像是漏风的锈管吹出的杂音。黑猫自嘲地低下头,靠在属于她的角落里。
男人走出一段距离,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想了想,而后退了回来。
他看了一眼爬在角落里的黑猫妈妈,目光迅速扫过这个小小的楼梯间。被挠破的猫粮袋。一只一次性塑料碗,灰尘和砂砾滚落碗底。旁边的饭盒里搁着一些剩饭,食物被时间腐蚀,肉类逐步发硬、发黑。男人厌恶地抿了抿嘴,像是恨极了这凌乱的场面。他试图蹲下身整理那只一次性碗,可他觉得太脏,伸手却不愿端起。
他最终转身拍去手上的灰,再次看了看表,走去电梯间。
不久之后,男人端着一只干净的瓷碗下楼,碗里盛满净水。
碗不大。白色,干净明亮,坚硬固执,像是那个男人皮鞋那般折出清冷的光。与这样的晦暗角落格格不入。他顺手将碗摆在那一堆凌乱之外,然后看着黑猫,有些趾高气扬,仿佛坚信这些小生物会起身喝那一碗水。但他不愿说话,亦不曾摆出一个引导的手势,仅仅看着黑猫,彼此以耐心对抗。黑猫妈妈顺势支起身子,优雅而感恩地走到清水前,低头饮水,喉咙里时不时滚落几声肆意的感恩。
那时她躲在黑暗里,听见黑猫妈妈喉咙里咕咕而入的迫不及待,忍不住向外张望。
小母猫首先探出头来。水。她低声叫唤,看一眼一动不动的她,然后兴奋地往外跳。黑猫无所顾忌,仿佛并不担心她的孩子。那男人站在远处,看着角落里钻出的小小的生命,他皱了皱眉。他像是不喜欢小猫那副天真无辜的模样。他抬起手腕,再次确认时间。
小母猫尝试着挪过身去,将头探到碗里,与母亲一同喝起水来。
当他最后看一眼这一窝狼藉的生命,他便依稀看见了黑暗深处那双颜色不一的眼睛。他侧过头,换了一个角度向黑暗深处探寻,发现一只纯白的猫倔犟地躲在黑暗里,不肯分食他的怜悯。
男人抿了抿嘴。
但他无暇顾及此处,快步离开了楼梯口。他总是不停抬起手腕。仿佛每确认一次分秒,便会抢得一些险些走漏的时间。
男人离开之后,她从黑暗里爬了出来。
“喂——”小母猫满意地喊着,“你怎么不喝水?干净的水呀。”
她没有回应,一面疑惑地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一面慢步走到那只白碗前。“水很凉。”黑猫妈妈温柔地舔着嘴唇,眯眼看着她。她也低下头,把舌尖探入那一阵冰凉里。她想说,她知道。但她也知道她不能说。因为那个男人很奇怪,她透过那一双穿越阴阳的瞳孔看见男人身上缠绕着一层云雾。淡淡的。微凉,却不寒冷。她分不清那与“死后”有无关系,因为没有人能向她解答,“死后”是不是会化成一阵迷蒙却不冷的雾始终相随。但若那与“死后”有关,她则不能问。
她低下头,碗中水面漾开波纹。她幼小的面孔被晃成一团洁白的云。朦胧散开。男人的脸渐渐浮上心底。冰冷且不可一世。服饰干净整洁。眼角有细纹。肤色晦暗。看起来,岁月正努力地侵蚀他的骄傲。她想起男人的脸,而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伸出舌头,推散碗中那片虚晃。
猫咪在春夜歌唱。呼朋引伴。声音细软悠长。黑猫妈妈眯着眼,尽情舔着自己的爪子,她哼出那首歌谣,然后看着躲在自己怀中的小母猫。那些夜,她们渐渐爬出窄道,与妈妈一齐分享那条薄薄的垫子。小母猫使劲贴着妈妈,贪图温存。
黑猫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想干什么呀,你这么想要依赖,难道你想要跟着我一辈子吗?”
“不行吗?妈妈?”小母猫眨着眼。
“没什么不行的。但是,这要问命运。”
黑猫妈妈仰着头看着寂静的走道,高处传来电梯抵达的“叮”声。电梯门开了。一墙之后的电梯间总是有低沉的轰鸣。轰隆隆,绳索牵引下不同的空间,换来不同的人,如同魔术。她们听见人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有女孩哼着曲调走了出去,未曾看一眼这墙角相依为命的生命——人们已经习惯了,习惯至忽略了她们。她们也不再那样警惕,时常依偎在人类进进出出之间,亲昵地交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