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气味越加浓稠不甘。欲望却稀薄。
她睁开眼,好似看见自己婀娜而来。
那只莹白毛色的猫,后掌尾随前掌步入黑暗。轻飘飘的。像云。
但她很快就认清了,那不是自己。
对方亦是一只白色的猫。如此似曾相识。同样幽绿色的眼睛,白色皮毛,但略胖于自己,头顶团聚着一块铭心吓人的黑。——那是厄运。
她忽然想起了她是谁。
在不久之后的夏夜,她幽绿色的瞳孔终于看见了消失已久的鲁斯特。那只猫,鲁斯特,消失在一个阴冷突兀的春夜。而此刻已是夏末。燥热浓稠。彼此之间似又不似。那时她躲在黑暗里,听见对方撕心裂肺的叫声。喵呜。猫咪悲伤时的号叫带着长长的尾音。仔细听,是呜字尾。如同奋力地拖拽,伸手勾勒住最后一点可能。但声色那样虚无。对方很快消失。最后一声哀号源自她们共同的母亲。黑猫妈妈用指甲挠着门,大喊,喵呜,尾音长长。她喊,活着,活着。尽量将声音传得远些。
她自那时才从黑暗里走出来,一声不吭地透过遥远的窗,看着那些被风搔挠着轻轻抖动的树。她原以为玻璃上有一块污影,但很久之后她才发现,那树上有一只沉默的灵魂。
猫的灵魂。
她没有名字。她是一只看得见灵魂的猫。她再见到鲁斯特时,鲁斯特只是游散回归属的魄。白得像一团云雾,瞳孔清幽,无法聚焦。然后她耷拉下眼,继续沉睡起来。任由那只丧失记忆的魂踏过自己的躯体,一步步走向黑暗深处,然后簌的一声,溃散成凉风。
她死了。她怎么死了呢?她不想让黑猫妈妈知道鲁斯特已经死了。因为猫亦会伤心。于是她眯着眼,哀凉却不动声色。能看见魂之后,她学得最快的便是“不动声色”。看见如同看不见。不知不觉。做一个宛如毫不知情般的知情人。
这是关于她的故事。
一只从未有过姓名的,猫的故事。
出生时她天真懵懂,不知道自己看得见灵魂。
她是四只猫里唯一一只纯白的猫。没有鲁斯特头顶的厄运,毛发偏长。但不一样的是,她的眼睛一只清澄之绿,一只却是淡雅的黄。人们说这是阴阳眼。在最初,四只猫蜷缩在黑暗里,还未有光明能照亮她的不同。直至有朝一日他们都在阳光下嬉戏,黑猫妈妈开始怜惜地看着她,仿佛只有她应证了父辈流淌下的血液中包含了怎样的高贵。
但她对此一无所知,她天真懵懂。
在鲁斯特还没有被带走之前,他们都如此天真懵懂,每日沉浸在夜晚彼此取暖的瞬间。五只猫,在楼道里彼此簇拥。鲁斯特总是迷糊地摊在最边缘,半睁着眼,声线慵懒,像是永远都睡不醒。她蹭上去,顺着鲁斯特柔软的四肢窝成妥帖的姿势。
这一摊温暖的水呀。她想。
偶尔她会从梦中惊醒,感到一阵微寒从头顶飘过,但楼道门早已关紧。
她抖了抖耳朵,又闭上眼睛。
春天里杨花柳絮飘飞。一团团白色被风送入楼道。馋猫是第一个和它们玩起来的。他抬起爪子跳着摁下去。都是虚空。都是捕风。那膨胀的白色被摁成一团凝聚微小的白。另一只黑白奶牛斑的母猫笑了起来。“馋猫,你不行,看我的。”
小母猫也扑着杨树毛毛,在楼梯间一跳一跳随风戏谑。
她回头看一眼在黑暗里懒散地支起身子的鲁斯特,问:“你不过来玩吗?”
鲁斯特撑起身子走了两步,又别扭地躺下了。瞳孔里是模糊的睡意。
黑猫妈妈摇了摇头。
“你们知道吗。从你们出生我就知道你们的性格了。”
“怎么知道的?”馋猫摁住一片虚妄,扭头问起妈妈。
“你们睁不开眼时会四处乱爬。而每一只猫妈妈都要把自己爬远了的孩子一个一个叼回来。”黑猫走到鲁斯特身后,笑了一下,“像这样——”她张开嘴叼起鲁斯特的脖颈,挪到自己的软垫子上。
“哇……”三只小猫都叫了起来。只有鲁斯特仰头一无所知地眯眼看着。
“那个时候,我自己又累又饿,但是没法子啊,我总不能弄丢了你们。我一个一个叼回来,可你们又一个一个爬远了。总是这样反反复复。”黑猫妈妈回忆起来,“只有她这家伙那时候就不动,她永远被动,永远需要我推着她走。而你呢——”黑猫看一眼奶牛斑纹的母猫,“你永远扑着我的尾巴,使劲跟着我走,爬着爬着又来扑我的尾巴。即使眼睛都没有睁开。”
“我呢我呢?”馋猫等得很不耐烦。
“爬得最远,让我最累的那个。”黑猫甜蜜而埋怨地说着,“我最讨厌你了,那么活泼,永远也不知道我其实已经很累了。”
馋猫松开自己摁着的柳絮,又扑了起来。
黑猫妈妈最后看向她,她也看向黑猫妈妈。对视像是互换灵魂。彼此偷取。慌乱之间,谁先低下头,谁便被偷走更多。她颜色不一的瞳孔里映着妈妈高贵的眼神,静静地期待着属于她的答案。可母猫却恣情低头,拨弄起她怀里的鲁斯特来。
“妈妈呀,你忘了我呢……”
她终于迎上去,一跳一跳,想引起妈妈的注意。
“你呀……”黑猫妈妈深深吸一口气,“你是个特别的孩子。你那时候总是爬到一些奇怪的角落,好像有人牵引着你一样……”黑猫低头看着蒙昧无知的鲁斯特,声音清冷,像是故意漠不关心地与她试探,“你觉得呢?”
可她什么也不觉得。
除开深夜骤然惊醒,觉得头顶寒气肆意,其他的她一无所知。
她歪着头看着黑猫无所事事地舔着鲁斯特的后脑勺,鲁斯特愉悦地睁开眼,四肢伸展开来,在地上滚了一圈。而她喉咙里不知为何冒出一声“咕噜”。好似在遐想着,舒服。她低头走到水盆边,想喝口水,然而漫天杨花柳絮落在了水里。于是失望地回过头去,她的妈妈,她的三个兄妹都自顾自玩耍着。人类稀稀落落的声音从门廊外传来,携同刺眼的光。她闭眼倾听着。这世界熙熙攘攘或是稀稀落落的回响。哟,吃了吗。老奶奶的声音。没呢,这不买菜去了吗。对方回应。一切无关紧要地腾空而起。像是被风吹散的柳絮。更远处孩童的嬉笑声。告别声。然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
她抖了抖耳朵,迅速窜回黑暗深处。
可其他的猫咪都没有回来。
她耐心地等着,直至馋猫探头看她:“你怎么了?”
“有人来了。”
“哪有人?”馋猫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那一块黑,像是要舔掉漏吃的奶油那般。
“我明明听见了。”
她坚持着。直至馋猫不再答理她,她才终于慢步走出黑暗。楼梯间空无一人。透过敞开的楼门,能看见青绿色刚刚发芽的树在迎风抖动着。很远的地方依稀晃过一些人影。但太远了。她不可能听到。她正失神,然而黑猫妈妈却忽然以锐利的目光看往她的身后——窄道旁的楼梯上。黑猫妈妈又看了她一眼,而她亦回望了一眼妈妈,她们彼此偷换了秘密,她感觉妈妈悄悄告诉她“嘘,不要出声,忘了吧”,但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
在黑暗的角落里,那个人的身影就像是一层薄薄的纱。忽明忽灭。大风吹起柳絮,团团柔白肆意在那人身体里穿梭着。然而在某些角度下,分明可见那人苍白的脸。一张女人的脸。
黑猫妈妈走过来,叼起一动不动的她回到黑暗深处。
你看得见,是不是。耳畔传来妈妈轻声地询问。
“那是什么?”她喉咙里艰难地吐出问句。
黑猫妈妈压低了声线,一面装作舔着她的耳朵,一面回应道:“那是……万物能感知、却未必能看见,能明了、却又未必能与之共存的——鬼魂。”
她张嘴还想出声,但黑猫制止了她。
“不要问我,我看不见,只是能感觉到。”黑猫妈妈冷冷地说,“从今往后,你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同类或者鬼魂,你看得见。不能。”妈妈轻轻说完,低头钻出了窄道,继续躺在那个能与鬼魂刚好对视的角落里。可她目光浮游,始终警惕却又不曾在那鬼魂身上聚焦,藏得如此完好。仿佛对一切一无所知。可那一对灵敏竖起地耳朵不停抖动着。成为预兆。
那个短暂的春季由此变得漫长起来。身体里寸寸滋长的骨骼将他们的身体撑大,猫咪每日玩耍,捕食,躲避人类。她的兄妹们日日啜饮人类的温存。一天傍晚,有人拿来许多泡沫板子,在黑猫妈妈躺着的角落搭建起一个小窝。黑猫妈妈仰头致谢。不久,有人在角落里放了一罐干净的水,然后又摆好一袋开封的猫粮,供路人分发给他们。日子看起来好过一些。但若恰逢刚好变天的几天,楼道清冷,人也渐渐少了。饿坏了的馋猫扑到那一袋开封的猫粮上,尽情啃噬,以至袋子被他扯坏一个口子,一颗颗小鱼形状的猫粮撒了一地。她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
然而黑猫妈妈仍然无所事事地舔着爪子。
她整天仰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楼梯间扫视而过。那只丝绸一样轻薄的女鬼不见了。于是她低头蹭过鲁斯特的身子,走向角落里那颗散落的猫粮。鲁斯特也挤过来,皮肤上暖人的火又遍染开来。她回头轻轻低吟。喵。鲁斯特歪着头看她一眼,好像看不透似的。
“妈妈。”鲁斯特忽然喊起来,“她的眼睛好漂亮呢。颜色居然是不一样的。”
馋猫对此完全没有兴趣:“那是人类说的阴阳眼。”
“颜色不一样的眼睛就是阴阳眼?”奶牛斑纹的小母猫也参与进来。
“可是,为什么不一样要叫‘阴阳’啊?”鲁斯特又喊了起来,“什么是‘阴阳’?”
“阳是我们生活的世界。阴是我们死后生活的世界。大概是这样……”黑猫妈妈故意懒洋洋地回应着她的一帮孩子。但目光机警地扫过她,仿佛又在悄悄告诉她,“忘了那些事”。她用舌尖挑起那一颗散落的粮,送入唇齿间,恣情啃噬,然后装作天真地走近母亲。
其他的猫咪扑到母亲身边,打着滚撒着娇问起来。什么是这个世界那个世界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啊。她也随着他们爬过去,躺在地上,随着天地旋转着,黑猫妈妈沉默而欢喜地一个个用舌尖舔舐过去,蹭出一道撩人的火。于是她笑了:“好痒哩,妈妈,再来再来。”
只有鲁斯特歪着头,傻傻地摊在远处看着他们。眼睛一眨一眨,好似在问,什么是这个世界那个世界,什么是生死。母猫于是绕过他们,走近鲁斯特。她其实记得很清楚,那一夜,母亲第一次说出已经死去的爸爸的事,也是第一次,她觉得母亲是在故意告诉她关于未来的事。鲁斯特天真烂漫地提问,而母亲若有所思地回答。他们问,为什么爸爸会死?鲁斯特说,因为人类。那时黑猫妈妈背对着她,那瘦弱的身影被暗夜削得越加嶙峋,母亲一低头,背上的肩胛骨凸显出来,像是一对被折去的羽翼。
母亲闷声说。不。因为“不会回应人类的感情”。
母亲声音清淡。
她装作打着滚,蹭到母亲身边,然而黑猫妈妈却不答理她。黑猫妈妈坦率地说,我并不想做你们的妈妈。她听着,耳朵耷拉下来,好像由此明白了她从前的冷漠与毫不在意的姿态。但她很快又明白,那肯定不是真的,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她始终以为,那一晚母亲是在故意诉说往事。她是在给他们暗示——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看得见、但你要会回应人类的感情。为了……不像父亲那样未曾谋面便丧生——为了活下去。
那个夜晚,四只猫咪各怀心事入睡。
她紧贴着鲁斯特,感到她体内一直微微颤抖着,她若转身,对方便顺势睁开眼。昏昏欲睡,却又始终未眠。黑暗里她听见馋猫在与小母猫对话——他们有同样的斑纹,于是他们那样要好——你怕吗。为什么怕?妈妈好像什么都知道,但又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不知道。如果我要离开这里,你跟我一起走吗?为什么要走呀哥哥?那,为什么要待在这里呢,每天吃饭睡觉的生活你觉得就足够了吗。其中钻入一两秒的寂静,然后小母猫轻声作答:可是,哥哥呀,如果不够的话,我们还可以做什么呢?
刹那间,世界寂静无声。
黑暗袭面。清冷的春夜,窄道里混着尘埃与污垢的气味飘浮在身体周遭。她沉默着闭上眼,发觉耳朵又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而抖动起来。她想了一会儿,忽然起身钻出窄道。走出那道狭窄的黑暗,她抬头看了一眼警惕地守着出口的黑猫妈妈,妈妈用眼神示意她“别做傻事”,她心里犹疑万分,想要回头追上去,但最终一口气钻到妈妈的身边,紧紧闭上眼,大口喘息起来。
“别做傻事。”
“妈妈,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沉默。
“我忽然睡不着了。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地闭眼就忘掉一切了。好奇怪呀妈妈。我总觉得你今天那些话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我一闭眼就会觉得害怕。可明明睁开眼一切也是漆黑的呀。”
“那是属于你的‘不安’。”
“不安?”
“每一种动物都有的直觉。你有。鸟雀有。人类有。一切一切都有……当我们预感生存的危机,就会觉得‘不安’。”
“我的不安,是因为妈妈你的不安导致的吧?”
沉默。
“妈妈,是不是要发生什么了?”
“你们就要一个一个离开我了。”
黑猫轻轻叹息,她看一眼这破旧的楼道,墙面染满污色,一块块龇咧的斑驳。各式气味交融。微微发臭的气味,腐败食物的气味,新鲜的水的气味,被人怜悯的气味。一切美好与幻灭交叠在这个黑暗的角落,而黑猫蜷缩在这些气味之中,一口一口吸食、吞吐。
“我不想当你们的妈妈,可你们始终是我的孩子。这种关系不得已却又让人心甘情愿……就像是你们终归要一个一个离开我,这同样让人不得已,但我明白,这无法改变。”
“我们……都要离开你吗?”
“就像我随我的兄弟姐妹一起,一个一个离开了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