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无人听得懂鲁斯特的话语。社言亦不可。他只是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就像大多数的人一样,向一处沉默的树洞,或者无法回应的动物说起毫无逻辑的话语。社言看着怀里那只惶恐难安的小猫,看着她仰面轻轻地呼唤,目光里尽是渴望。喵。轻得像是快要破败的一滴水。喵。声音滴落下来。被干涸的地面迅速吃尽。
“小坏姑娘,你这样子太像她了,动物真的那么像主人吗?她才养了你不到一个月,你怎么能这么像她?”社言又点了支烟,抱着鲁斯特,捏着她那两只指甲尖锐的爪子,新月型的指甲误伤了社言,但他根本不介意,他甚至用手指抚摸起鲁斯特的指甲尖,那是一阵瘙痒而舒适的触感,“她刚搬来的时候就像是只小猫。跟你一样。小小的,白白的,头顶是一团黑色的厄运。其实他们根本不了解她。当然,也许我也不了解现在的她。但至少我知道那时的她是什么样子。就像没有人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小坏姑娘,其实你是只头顶有一圈黑色的白猫。对不对。而我们的大坏姑娘,她那时是一个刚刚毕业的高中生。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那样子,T恤牛仔裤,长头发。直的。她那时就化妆,但没现在这么得心应手。她那时化的妆,睫毛膏都掉了,眼角黑黑的。”
他看着鲁斯特铮绿的瞳孔。
鲁斯特忽然不叫了。
社言也不说话了。他自嘲般挽起嘴角,抽一口烟,肺部充盈着廉价的气体,它们经由身体迅速冲向他无法停歇的脑子。像是在冲撞一口沉钟。嗡。嗡。鲁斯特缩在社言怀里,听着他剧烈地咳嗽。然后他把鲁斯特放到床上,换了一副口吻:“睡吧,小坏姑娘。”
他转过身去,对着屏幕低下头。
“我对着一只猫说这些干什么呢。傻瓜。”
清晨时分,窗外传来鸟雀清脆的声响。鲁斯特睁开眼,社言靠在床边睡着了。他的电脑屏幕上,一圈彩色的气泡飞舞着。鲁斯特又轻声跳上桌子,喝着社言杯子里的水。那一只透明玻璃杯的边缘还有微微的热度。他也许刚睡下不久。但莫莉的房间传来开门声。很轻。然后是铁门开启,闭合。陈陶走了。鲁斯特仰起头,看着社言紧闭的房门。她跳到门边,轻轻地叫唤。喵。莫莉。她想说。莫莉,我在这。放我出去。她想见莫莉,但并非因为热爱她或者眷恋她,而是因为她想知道此刻莫莉的表情。得意洋洋或者兴奋异常。她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社言为什么要不动声色地允许她这样。她究竟知不知道社言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痛苦地默许。但鲁斯特回头看一眼疲倦地呼吸出声的社言,你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呢?
就在鲁斯特低声呼喊的时候,社言的房门打开了。
那个聪明的大坏姑娘看着端坐在地面的小猫,使了一个颜色,鲁斯特跟了出去。莫莉又轻轻地关上门。这一次,社言没有醒。鲁斯特知道。
她们回到房间。莫莉抱着被子又睡了下去。鲁斯特在地板上蹲了好一会儿,她看着莫莉沉静的脸。她不悲伤。也不雀跃。她习以为常。像是每一个日出时她的脸那般。洁净。沉静。眉头舒展开来。没有痛苦与不甘。嘴角平缓。并不高兴。莫莉忽然翻过身去,对着另一边。鲁斯特看不见莫莉的脸了。她忽然很想一直看着这个人类荒唐的表情,于是不顾一切地跳上莫莉的床。
这张气味复杂的床,她轻轻地踩着边角,仿若尘埃。
但莫莉还是发现了她。
“下去,花糕,我不是说了不准上我的床吗?”
喵。鲁斯特叫。连陈陶都能上你的床,我为什么不能。
“花糕……”莫莉闭着眼,提高了声调。
鲁斯特不动,她看着莫莉不屑一切的脸。为什么。你不是明明什么都不在意?
莫莉忽然张开眼,坐了起来。她伸手抓住鲁斯特,举至眼前,用黑褐色的瞳孔盯着她:“小家伙,你想干什么?也想睡我的床吗?”
喵。
“真坏。难怪你是陈陶派来的,怎么,他还给你灌输了这些思想?”
喵。
“可是你现在是我的猫,不是他派来的走卒了,明白吗?你是我的了,是我给你衣食,是我当你的父母。我还让你拍照了呢。记得吧?”
鲁斯特的声音弱了下去。
听不明白。
“哎。”莫莉忽然放下她,看着她,又开始温柔地抚摸她,“你挺懂事的。这么小的猫,我以前养过不少,但没一只有你这么懂事。”她将鲁斯特搂在怀里,自己往身后垫一个枕头,靠在床头,看着晨光点亮客厅,虚晃晃的氤氲缓缓升了起来,“天亮了。有点像是那出话剧里的对白呢。天亮了,我们要睡了。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出话剧呢。就叫《日出》。我还记得很清楚。以前每个日出,我都会想起那句话。‘天亮了,我们要睡了’。女主角叫陈白露。她有个青梅竹马叫方达生。方达生想带陈白露走,但陈白露已经不是他心中的陈白露了。这一点,方达生不知道,但白露却知道。结尾的时候,她就说,太阳出来了,我们要睡了。然后我就哭了。这出戏是陈陶带我去看的。陈陶不明白我为什么哭,谁也不明白,但没关系,只有我明白。我当时就是无法理解,这一出戏这么曲曲折折绕来绕去,那个女孩子始终没能被拯救,写下来干什么呢。演出来干什么呢。”她温柔的手指停了下来,“小花糕,你说,艺术家写这些女孩子干什么?谁也不能拯救她们,难道表现出她们的困苦与不甘就能同情她们,帮助她们了吗?”
四下寂静。
莫莉停止了抚摸。
她靠在床头,然后将鲁斯特揣在怀中,轻轻地说:“你与我在一起,不过是因为我们都寂寞。你是只寂寞的猫。我是个寂寞的人。寂寞。”她轻轻念着,“你能发出这个音吗?寂——寞——”
喵呜。
鲁斯特仰起头。
她说。我能。她试着说出。寂寞。喉咙里的声带努力地朝那两个音节靠拢。可终究绵延成一句熟悉喵呜。
莫莉笑着摇了摇头,就这样睡着了。
然后。春末。
那张“意外惊喜”的照片被刊登到杂志里。人人都目睹了莫莉惊艳的惶恐。也目睹了鲁斯特那时的幼小。但她渐渐长大。略胖。面孔圆了起来。莫莉摸着鲁斯特的胸口,不再是根根分明的肋骨。但莫莉仍然能用一只手掂起她,只是,她不再能将鲁斯特装到自己的手提袋里。
至夏末时,莫莉决定给鲁斯特洗一生中第一个澡。不知为何,莫莉对此非常欢喜。她盛满热水,把浴室弄得热气腾腾的。她光着身子走进浴室,给鲁斯特洗澡。大部分的猫都怕水。据说在猫被人类驯化之前,在野外淋雨会使得体温降低。许多猫因此死去。所以猫都很怕洗澡。鲁斯特也是。那些温暖浇灌在身上只是瞬间的热量。但短暂得不接替,很快,她感到冷。她只能用自己的小舌头一点一点舔舐自己湿乎乎的毛。但。仍然冷。
这就像是一个恶习,需要不断地往身上浇灌热水,否则总是冰凉。
可为了取暖而泼洒的热水,总会被空气感染成冰凉。
即使不断的依靠热水推迟结局也无用。鲁斯特想,还是会冷啊。她忽然就叫了起来。喵。大坏姑娘。还是冷啊。她哼着,仰起头,看见大坏姑娘低头蹭她的鼻子。如此亲昵。就像是黑猫妈妈那般。眼睛眯着。喉咙深处哼出熟悉的声音。
“傻孩子,怕什么呢。”
她用手在她身上掀起无数波澜。
一个多月前的那些颜料很难洗去。她仍旧一身浅浅的颜色。淡。如同彩色的云。莫莉一点也不在意。她看着鲁斯特,觉得她反而更好看了。被水浸泡的鲁斯特轻易露出整个纤瘦的身子。肺部随着呼吸膨胀缩小。如此精细的一副骨架。鲁斯特冷得不停叫唤,莫莉则笑着拿出浴巾,她自己裹上,然后替鲁斯特裹上。社言的房门还是关着的。莫莉仍旧肆无忌惮地穿梭着,她抱着鲁斯特回到房间,拿出吹风机,忙乱不堪地将她一身吹成膨胀的团。鲁斯特在热风下尖叫着。喵。她团紧自己的身子。将爪子藏在身下。莫莉叫起来:“小坏蛋,拿出来,你这么藏着怎么给你烘干。”
交谈自如,仿佛已是同类。
但鲁斯特说的莫莉从不明白。
像是很多时候,鲁斯特都想问为什么。但莫莉只会回答她心中所设想的问题。莫莉整日细心装扮,但其实她不施脂粉同样动人。鲁斯特在她脚边问,为什么。莫莉低头笑,你饿了吗。莫莉背地里与陈陶约会,午夜时分醉醺醺地被陈陶背回家,她肆无忌惮地喊着“我爱你呢,但我也爱其他人”,陈陶倒是毫不介意地笑了,他说“我知道”。那时鲁斯特从画卷里跳出来,猫步走向她张扬跋扈的女主人,问她,为什么呢。莫莉却笑吟吟地低下头,抱起她,用一口被消化了一半的酒气回敬她“小猫儿,你寂寞了吧”。然后是社言的冷嘲热讽,她冷静对应。但她却在每个清晨偷偷开启那扇紧闭的门。鲁斯特终于发现,她的女主人从头至尾都知道她在社言房里,这也意味着,她的女主人一直知道社言在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彼此沉默。仿佛互不关心。但她每次从社言的房间领回鲁斯特,总会将它搂在怀里,细细嗅鲁斯特身上沾染的气味。白色床单的气味。湮灭的烟的气味。浓浓的不甘的气味。
鲁斯特在她怀里淡淡叫嚣。
为什么呢。
“没有为什么。这就是我的生活。”社言吞吐云雾,倚在门口看莫莉忙忙碌碌的样子,“你怎么还在想这个问题,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你不了解我。”
莫莉卸了妆,闭着眼,在脸上覆着一层面膜,而后小心维持着脸部肌肉的形态,轻轻道:“矢口否认也改变不了事实。”
“这不重要。”
“那倒是。这只是我做面膜时讨开心的话题罢了。”莫莉睁开眼,顺着下颚摘下那一片完满的形状,“好了,话题也该结束了。”
鲁斯特蹲在客厅好奇地张望。左右两扇门。黑色的夜晚。两个人。一墙之隔的揣测与试探。这样的戏码几乎天天上演。只是今日,莫莉在一侧忽然若有所思地转过身来,叫住社言。
“喂,有一件事我倒是忽然想问问。”
社言不屑一顾:“说吧。”
“你讨厌我么?”
讨厌应是怎样的质地呢。尖锐得可以将人分裂开。还是温柔地将人口鼻封住,缓缓等到氧气耗尽,沉闷无声地消亡。鲁斯特也许从没体验过讨厌。她无法界定那种情感。但她知道莫莉一直在体验着。她想起这个词语,就忽然想起她被莫莉带出家门的那一次,她蹲在莫莉的手提包里,感到数双眼睛由上至下地打量。那是鲁斯特一直不具备的勇气。她只是一只猫。习惯黑暗,习惯找一个安全角落将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的猫。但她在莫莉的手袋里感到那些凉飕飕的眼睛带着冷风,自手提袋里穿堂而去。呼啦。她听见莫莉说起这个词,就忽然想起那时候自由来去的冰冷。她颤抖着站起身来。
但社言没有回答,他第一次显得有些慌乱。自然不是讨厌。但是否认讨厌又意味着什么。他其实从没料到自己会被莫莉反问住,会被她要挟着要诠释清他对她感情的那一条线。他当然不讨厌她。但,总有那么些让人厌倦。可这不是最重要的。社言转身回房,他心里想着,她居然问我这个问题,究竟是她在试探,还是她真的被别人的“讨厌”伤害到了呢。
他分不清楚。既然分不清楚,也就无法回答。他选不好刻意攻击或者适时安慰的语气。于是他回房摁灭了手中的烟,将房门轻轻带上。莫莉没有追上前讨要一个答案。他松了一口气。
社言关上门之后,莫莉睁着无辜的眼睛站在远处,听着那一声叩响。咔嗒。门被关上了。她看着弓着身子在客厅里游走的鲁斯特,蹲下身来,意味深长地问起来:“小花糕,你呢,你讨厌我吗。”
鲁斯特想了很久,张开了嘴。
喵。
讨厌。但讨厌不代表我不喜欢你。
莫莉伸手取悦着鲁斯特,看着她又一次眯眼发出愉悦的“咕噜”声之后,她笑了起来:“其实你也讨厌我,但你又离不开我,对不对?”
鲁斯特的瞳孔睁大了。难道她听懂了。不。她没有懂。她是在自嘲。鲁斯特明白过来,她应和了一声,喵。是的,这回你对了。然后瞳孔又渐渐地缩小起来。
那时候的鲁斯特已经长大了,她不再能被装到袋子里被带走了。莫莉每天都在想,小福星,怎么样能把你随身携带呢。但鲁斯特在一点一点膨胀。就像是莫莉内心的欲望。她不再能随意摆弄她,带走她,任由她配合自己所想行动着。她在陆分的摄影棚里站着,总是忽然想起鲁斯特那天突然的闯入。她的神情。陆分的称赞。意外惊喜。之后陆分又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她在照片里的端庄她自己看着也觉得奇怪。她想,我不是这样呀。但她在照片里就是那个样子。其他的模特看起来放浪不羁,冷艳卓群。而她的糖水片如此清淡,甚至寡味。
我明明不是这样。莫莉这么想。
她试图作出改变的时候,她忽然就想起鲁斯特来。也想起社言的那句“你慌乱不堪的样子比你正儿八经的样子要好看多了”。她有些理解这句话,于是她在休息的空当走向陆分,跟他聊起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更随意一点?”
陆分以为她真的明白了。
那天的拍摄像是闹剧。莫莉学过画画,她总是想着陆分镜头里属于她的构图。她竭尽全力配合着。放松。她说。她不停想象鲁斯特出现时她的样子。她的惊慌应该是她举起了手。她的忙乱应该是她捂着胸口的担忧。她想着构图。她想着,即使是慌乱也该有美丽的曲线。她将自己的身子不规则地倾斜,拉长,像是奇怪的机械。
“行了。”陆分忽然打断了她的臆想,“你能不能不那么在意你身体的摆放。太不自然了。”
“好,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