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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山秋

1

这一年的秋天,莲姨嫁给了来升。

因为是鳏夫和寡妇的结合,也不敢太过张扬,怎么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呢?来升没有更好的方法,毕竟溪桥镇走到哪里都是眼睛。倒是莲姨看起来不怎么在意,她说:“晚上过来吧,你晚上来就好了。”

来升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连说了几个“好的好的”。

来升的老婆刚死不久,他就动起再娶老婆的念头。盯上莲姨之后,来升献殷勤献得十分频繁,不是给莲姨送吃的,就是给她送用的。溪桥镇的人都好奇了,莲姨居然从不拒绝,他们猜测,莲姨一定是走投无路才会想到依靠来升。来升除了家里的猪肉档还有什么好呢,莲姨守寡还不到三年呐!

那晚,莲姨坐在床上,最后一次抚摸了男人的遗像。来升趴在门口,悄悄喊了一声:“巧莲,开门!”莲姨怔了一下,怅然若失地看着门口,许久,她才意识到她要离开这个家了。照片里的男人一脸肃穆地看着她。她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将遗像收好,放在包裹里。

黑暗中,煤油灯光映在来升的脸上。来升没有发现,莲姨偷偷地哭了起来。莲姨对着黑暗的夜色说了一声:“对不起……”

来升再婚第二天,两个妻舅操着家伙到来升家。莲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来升安慰她:“他们不敢怎样的。”莲姨反问一句:“如果他们抄了家,我怎么办?”

来升皱了皱眉头,安慰道:“没事的。”

来升打开门,看到他们兄弟俩,心里发麻,嘴上却不依不挠:“你们闹够了没有?闹够了给我滚。”

“我们闹?你还对得起我姐吗?你牵‘猪哥’牵来一头母猪了?”

“你骂谁母猪!”莲姨在屋子里扯着嗓子骂道。

“就骂你,母猪,滚出来!”两个年轻人嚷着要挤进房里打人,来升死命堵在门口。来升用身体顶着他们。他知道这样下去铁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两兄弟手持武器,在冬日的苍白阳光下,它们闪着逼人的寒光。大妻舅手上提着一把菜刀,二妻舅的则没有那么锋利,可是铁钎砸下来也会要人命的。

来升估计了一下形势,深知势单力薄,硬拼下去不会落得好下场。来升说:“我老婆死了我也很难受,可你们不能怪我啊!”

“不怪你怪谁?”面对大妻舅的诘问,来升哑口无言。妻子死时他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一想到这,他心虚不已。但来升马上意识到他不能这么想,他说:“怪谁?怪司机啊!你们找肇事司机去。”

趁来升不注意,二妻舅抡起铁钎就挥了过来,幸好来升躲得快,铁钎重重地落在了门柱上,敲开了一个缺口,击碎的石块掉在红砖地板上。来升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他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次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了,他心里一横,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了。来升早些年也是杀过猪的,整天面对着喷涌的鲜血,他闭着眼睛想:“杀人不就和杀猪一样,就当我是一头猪好了。”

“你想死?可没有那么简单!”大妻舅说。

来升眯起眼睛看到了那个脸颊长着毛痣的家伙,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初要盖房子的钱谁出的?妈的你良心都被猪吃了!”

“我姐怎么死的难道你一点都不心疼?”他们的话提醒了来升,来升试图回忆老婆死时的惨状,他绞尽脑汁拼凑妻子被车轧死的惨状,他看到了四溅的血液,看到了疾驰的车轮,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妻子死时的表情。

只有他们兄弟俩亲眼看到姐姐被大卡车轧死在国道上。那是一辆运载着猪苗的卡车,夜里路上一片漆黑,卡车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看到有人突然从田坎边跑出来横穿国道,他吓得惊醒过来,死命踩刹车……

卡车轮胎摩擦路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车停下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几米开外的地上,一命呜呼了。

两兄弟追随着姐姐到溪桥镇捉奸,但还没有过公路,他们就目睹了姐姐被卡车轧过的情景。他们胆战心惊地走过去,看到的不再是昔日叉着双手站在大街上吆喝的姐姐了,躺在地上的,是一堆糜烂的肉。姐姐的红色外套不知道是被血染红了,刺眼的红色像一个溃烂的伤口,印在他们惨白的脸上。

肇事司机逃了,来升却成了犯罪嫌疑人。

“都乱了套了。”来升说,“来呀,你们砍啊!”说完便偏着头,把粗短的脖子亮出来。莲姨躲在里屋,听到屋外的对话,她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冲了出来。

两兄弟看到莲姨,骂起来:“你也想死?”

莲姨没有回应,她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莲姨的架势颇有杨门女将的风范,但兄弟俩不依不饶,手中的武器助长了嚣张的火焰。二妻舅扔掉铁钎,一个箭步冲过去掐住莲姨的脖子:“贱骨头!我让你犯贱!”莲姨呼吸急促了起来,她伸出手胡乱地捶过去。“放开我,”莲姨朝二妻舅吐了一口唾沫,“我叫你放开我。”来升忍无可忍,随手抄起椅子、桌子就朝外头扔。门外聚集了看热闹的人,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劝架。

接到报案的王治平带领几个警察赶到现场时,两个妻舅已经扬长而去了。来升的家凌乱不堪,猪舍门被撞开了,养的猪也不见了。坐在地上的来升一直捂着自己的耳朵,不住地呻吟,他捂着耳朵的手满是鲜血,衣服被人撕开,身上满是乱七八糟的抓痕。莲姨靠在墙上坐着,头发胡乱地散开来,紧闭眼睛,一只袖子被扯断,手臂露了出来。

王治平说:“跟我回一趟局里。”莲姨怔怔地看着王治平,想起当初丈夫的案子,不禁一肚子怒火。她赖在地上不起来:“有种你就把我捉了!”王治平无奈地笑了起来:“我捉你干吗?你又没犯法。”莲姨抬起一双尖锐的眼睛,盯着王治平看。王治平被她看得心里发麻,故意转过头去。

两兄弟最终还是被捉了。

大妻舅说:“我们不过想找他拿钱,拿了钱我们就走了。他怎么就不识趣呢?”

王治平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吼道:“谁让你砍人的?你倒是嚣张啊,拿刀就成刽子手了!”

来升的一只耳朵让他们砍下来了,现在别人跟他说话,都要朝着另一只耳朵喊。莲姨觉得对不起来升,害他一只耳朵被砍掉了。“来升,对不起。”莲姨对来升说,来升一听,忽然笑了起来:“没事,死不了的。”莲姨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粗短的男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日子如水一样流淌而过。北山的人们谈论来升的莲姨,他们都觉得来升真是艳福不浅,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女人们七嘴八舌,她们看莲姨不顺眼,觉得这么花哨的女人娶回家是祸水。但男人们可不这样想,他们羡慕来升还来不及呢。

但日子久了,人们渐渐地察觉出其中的某些端倪。莲姨嫁过来一年了,肚子平平的,一点没有怀孕的迹象。她挎着竹篮走在小道上,扭动的腰肢一如当年她行走在溪桥镇尘土飞扬的大路上。莲姨很快就引起了女人们的不满,她们看不惯她扭动的水蛇腰,看不惯她往脸上抹粉,看不惯她常年挂在嘴上那似有似无的微笑,甚至看不惯她买菜时和小贩之间讨价还价那娇滴滴的声音。讨厌一个人的时候,什么都是看不惯的。

在北山生活不到一年,莲姨已经对街坊邻里的脸色了如指掌,什么样的脸色是和气的,什么是恶意的,她都看在眼里。但她从来不跟这些人计较,她挎着个竹篮子上市场买菜,也不跟人打招呼,买完了菜就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家。来升问她:“怎么都不见你和邻居往来?”莲姨说:“我懒得理。”

对莲姨,来升向来迁就,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接话。

2

北山的房子依山而建,远远望去,零零散散像随意掉落的石块。北山和溪桥镇之间隔着一大片稻田。后来,新建的国道在田里穿行而过,北山和溪桥镇之间便遥遥相对了。

北山家家户户养猪,猪舍随处可见,山上终日弥漫着一股腥臭味。

来升在杀猪厂做工,家里也有一个猪肉摊,他每天和猪打交道,身上弥散一股猪血和猪骚味混合而成的味道。莲姨闻不惯这股怪味,来升一回家,她就责令他换衣服洗澡。但这股味道已经和来升融为一体了,即使洗了澡,还是能够闻到。

“怎么搞的,你没有洗干净吗?”来升低头嗅了嗅袖子,答道:“我洗了啊,香喷喷的,我还用香皂洗了。”

“嗯,臭死了,你今晚别和我睡。”

来升看着莲姨,眼里掠过一丝失落。莲姨嫁过来之后他还没碰过她。莲姨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和他睡,起先他还迁就着,他知道莲姨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但他也没有想到这女人会这么难缠。为了这个女人,他被砍掉了一只耳朵。想到这些,他心里憋屈。

起先来升并不在意,他觉得莲姨可能还没有习惯。“过段时间就好了,”来升这样安慰自己,“她迟早会答应的。”但杀猪厂的同事可不这样认为,他们问:“听说你还没和她睡过?”

“谁说的?谁说我没有和她睡过。”来升恼羞成怒。

“别激动,我们也是听说的。”飘满血腥味和猪骚味的杀猪台上,同事们不怀好意,他们的话让来升十分难堪。他拿着杀猪刀,狠狠朝躺着的一头猪一刀砍了下去,血溅到路过的女工身上,女工尖声叫道:“呀,你溅到我啦。”

不一会儿同事就跑过来抢过他手上的刀。

“你疯啦?谁让你这么杀猪的,厂长看到了铁定开除你!”

听到“开除”两个字,来升莫名地感到烦躁。

“开除就开除,我还不稀罕!”说完,来升举起杀猪刀,狠狠地砸在砧板上。

莲姨其实是知道的。她曾跑到卫生院查过,护士的一番话令她记忆犹新。护士说:“你以后生不了孩子了,你是不是堕过胎?”

莲姨的脸色变得异常可怕,她站在卫生院阴暗的长廊里,突然就掩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又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了。

十六岁之前,她一直生活在临水街。那时候她还不是莲姨,而是年少的巧莲。九岁那年,巧莲的父母出海捕鱼,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剩下她和哥哥连锋相依为命。

十六岁的巧莲出落得亭亭玉立,如果用花来形容,十六岁的她就像是夏季盛开的一朵睡莲,在临水街人们的眼里兀自开放兀自美好。但此般美好也短暂得一如睡莲,夏季过后,便流逝于岁月的长河里。睡莲凋零,剩下瘦瘦的枝干在风中凄凉摇摆。

临水街的人们说,莲锋的父母就是因为生了这样一个孽子才会双双身亡的。“生辰八字不合,”临水街的老人们说,“那畜生属虎,而他父母都属猪,‘虎咬猪’听过没有?相克呢!”

临水街的人们信奉鬼怪神灵,对于克死父母的少年,他们更是不加忌讳予以揭露。

巧莲也不知道为什么哥哥会变成这样,父母死后,他就变了,经常和镇上的其他男孩子打架,拉帮结派,夜深了还在大街上游荡,不是砸坏别人门口的水缸,就是撬走别人门环上的铜锁。临水街的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他被捉起来关进监狱。

莲锋叫巧莲把裤子改成了喇叭裤,巧莲没有见过喇叭裤,不知道怎么改,缝缝补补弄了半天,才把裤子裁剪好。那个土生土长的喇叭裤活脱脱就是一个不规则的梯形。

巧莲说:“我只能改到这份上了。”莲锋看着妹妹改好的喇叭裤,皱了皱眉头说:“这哪像喇叭裤?”不过好歹也能将就着穿,现在他也有一条喇叭裤了。莲锋穿着喇叭裤上街去炫耀,结果遭到了别人劈头盖脸的嘲笑:“这算什么啊?是垃圾裤吧!哈哈。”

莲锋在街上受了一肚子气,回到家里,他拿烟头烫妹妹的手,一边烫一边骂:“我让你乱改,让你乱改!”

妹妹哭着喊道:“是你让我改的!现在倒来怪我。我欠你什么了?!”

“你就是欠我。”

妹妹躲着他。他破口骂道:“你还躲,我看你躲到哪里去?”说完就将烟头烫到妹妹身上,烟头接触到皮肤发出“嗞嗞”的响声。巧莲疼得大叫。她一遍一遍骂道:“你这只疯狗,你对不起爹娘!你不配进这个家门!”

那天深夜,莲锋没有回家,巧莲索性把门锁上了。她赌气躺在地板上。四下里一片岑寂。黑暗中,巧莲想到死去的爹娘,他们葬身于茫茫的大海,死后连尸骨也找不着了。这些年来,她和哥哥无依无靠,像是被人驱赶到这个冰冷世界上的野兽,风吹雨淋,无处可躲。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忍不住簌簌地流下来了。

那晚莲锋跟一群狐朋狗友出去喝酒,他们在黑夜的街道上嘻嘻哈哈地走着。他们排成一排站在石桥上撒尿,夜晚的月亮很圆很亮。哗啦啦的声音从石桥上发出来,接着又落入桥下的流水中。不知道谁突然喊了一句:“哇,你们看莲锋,好小!哈哈。”其他几人听到声音,都纷纷探过头来。莲锋一听到“小”字,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拉上裤链,撒腿就要跑。

但他们才不会放过莲锋呢。他们像一群捕到猎物的猎人,一个个手舞足蹈追赶莲锋,将他压在地上,一个男孩子解开莲锋的裤带,用力扯下他的裤子。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看清楚了。几个人哈哈笑起来,他们的笑声杂乱,但在岑寂的夜色里,一片喧嚣。

“跟铁钉一样小。哈哈。”

你无法想象,少年被窥探到苦心掩饰的秘密之后,内心有多么懊恼。他挣扎着爬起来,匆匆忙忙穿上裤子,摇摇晃晃地朝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莲锋有个难言之隐。他的私处比别人小。夜里睡下时,他常做梦,他看到女孩子光裸着身体款款走来,她扭动着腰肢,像风里飘摇的柳条。他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花露水香味,女孩子躺在他身旁,将光滑的双手放到他身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动,可是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这样的梦反复出现在夜里。身体在黑暗中迅速抽动。等他突然醒来,裤子已湿掉一大片了,他知道自己又梦遗了。他被这样往复循环的痛苦和快感所折磨,整个人陷入糜烂的泥淖里。天地间下起瓢泼的大雨来,雨淋湿了他的眼睛,他看不到这个世界,看不到天空和云朵,他感到无比的失落。

那晚巧莲听见几声急促的敲门声。莲锋一手提着裤子,一边扯着嗓子叫门:“开门,是我!”

“不开!”巧莲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说道。一看到手臂上的伤疤,她就一肚子气,今晚她坚决不开门,她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哥哥。

“开门!快开门!”

“不开!打死我也不开!”

黑暗中,只听到莲锋嘀嘀咕咕骂了一句粗话。片刻之后,外面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巧莲的心怦怦直跳,她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但听不到一丝动静。她在黑暗中摸索到钥匙,她很害怕,不知道莲锋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个时候,莲锋突然扑过来,把巧莲推到地上。

巧莲不知道他是怎么爬进来的,或许是从窗户里或许是从阳台上,巧莲已经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后背被莲锋狠狠撞了一下,整个人就扑倒在地上。额头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莲锋面目狰狞。“我让你关门,让你关门!”他一边骂着,一边抓住巧莲的头发就往地板上撞过去。噗噗几声过后,巧莲的额头冒出了血丝。

她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逃脱,双手却被莲锋紧紧地按住了,莲锋就像一截沉重的木头一样将她压在红砖地板上。巧莲心里害怕极了,莲锋满嘴的酒气喷出来,呛得她难受。

忽然,莲锋伸出手挑开巧莲的薄衫。巧莲失声喊道:“哥哥不要啊!不要啊!求求你放开我,放开我!”她的哀求无限悲凉。

巧莲使出浑身的力气试图挣脱,但莲锋高大的身体硬是将她压得动弹不了。她双脚胡乱踢着,可身体还是赤裸裸地暴露在莲锋面前。她害怕极了,浑身瑟瑟发抖。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滚落而下。

……

她至今仍记得,在距离临水街几十里远的私人诊所里,被白色口罩切割开来的那张阴郁的脸。口罩上方的眼睛,冷峻,没有丝毫温度。她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可眼泪还是汩汩地流淌下来,无声的,像是要流尽身体里的血液。

眼泪浸湿了手术台上的白床单。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不堪回首的往事像一个凄惶的梦境,纠结着她,挥之不去。

临水街是她此生无法忘怀却也恨之入骨的地方。她恨临水街的人,恨临水街的每块青石砖,甚至恨临水街上那条终日吐着舌头狂吠不止的黑狗。莲姨发誓,此生再也不回临水街——再也不回。然而现在,流言如从天而降的雨水,世界笼罩在滂沱的大雨之中。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不管我跑到哪里,你们都不放过我。”许多疑问,咄咄逼人,硬是将她逼入绝望的境地,毫无喘息的机会。

3

得喜没有遗传父亲的粗短身材,他长得高大,满身的赘肉鼓出来,走动时肥肉一上一下地颤抖。对母亲的死,胖子并没有像其他亲戚一样悲痛欲绝。得喜对别人说:“她死了更好。她死了就没人在我耳边唠叨了。”别人问:“你一点都不伤心?”

“伤心肯定会的,人心也是肉做的,但伤心有什么用,伤心又不能起死回生。”

街坊邻居都没有想到,得喜对母亲的感情如此淡薄。得喜不仅对母亲冷漠,对父亲也心存芥蒂。母亲死后,莲姨嫁到他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厌恶。他不敢正面说出来,于是变着戏法和父亲盘桓。他质问父亲:“别人的名字那么好听,都是什么涛啊国的,我的名字这么难听?”得喜不把父亲放在眼里,“得喜?我什么时候得过喜了?”得喜蛮不讲理的样子让来升感到难堪。他拿起鸡毛掸子就往得喜身上鞭去。鸡毛掸子举到半空,就被得喜抓住了。得喜力气大得很,来升根本拿他没办法。

得喜讨厌这个家。父亲身上那股难闻的猪骚味儿终年弥散在家里;母亲整天在菜市场和别人讨价还价,远远就可以听见她的声音,尖利得要刺穿北山的天空。以前路过母亲的摊档时,他看都不看一眼。母亲看到他,便高声喊了起来:“得喜啊,你去哪里?”

得喜在菜市场潮湿的路上走着,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他就感到不耐烦。他迟疑了一下,继续朝前走去。母亲在身后一个劲儿地喊,他却连头也不回一下。

看着儿子逐渐走远的身影,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买菜的人问她:“那不是你宝贝儿子嘛,怎么不理你呢?”她尴尬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我儿子就这样。”

邻居说:“你儿子长得真壮呵。”得喜母亲乐呵呵地笑起来:“当然啦!这人啊就像猪,吃得好吃得稳才能长肉。”他们的对话被得喜听见了,得喜扯着嗓子反诘:“猪,你才是猪呢!我不是猪。”他极不耐烦,恨不得母亲赶快闭上嘴巴。母亲的笑声在他听来,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得喜讨厌自己的一身肥肉,就如同他讨厌母亲总拿他四处炫耀一样。“我又不是猪,犯得着拿我出来炫耀?”得喜责问母亲。母亲一脸尴尬,但还是伸出手搭在胖子肩膀上,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儿啊。别人想长肉还没有呢。人家那是羡慕,他们没有才羡慕我们。”

“我懒得和你说。”得喜讨厌自己的一身肉。在梦中,他时常感到自己瘦了一圈,变得身轻如燕,可以像别人一样轻而易举翻上围墙。他梦见自己轻得像羽毛一般飘浮在空中。可是,梦毕竟只是梦。一旦醒来,看见自己浑身的肥肉,他就会感到无比的懊恼,仿佛被人骗了一样。

那是一个靠猪养活人的年代。人们的一日三餐离不开猪,逢年过节离不开猪,结婚生子离不开猪,祭祀先祖更离不开猪。但得喜却十分厌恶猪。有一次得喜和一个孩子打架,那孩子开口闭口都喊他猪:“你是猪!”得喜最忌讳别人说他胖,更别提如此明目张胆将“猪”的称呼盖到他头上了。得喜气得浑身发抖,一发狠,把那孩子的头按在地上,用石头粘了路边的猪屎,硬是塞到那孩子的嘴里。

“总有一天我要消灭北山的猪,消灭世上所有的猪。”这是他幼年时立下的伟大理想,听起来颇有革命战士誓死消灭阶级敌人的气势。那段时间,得喜不断重复自己的宏伟理想。

“你们看着吧,迟早一天我会这么做的。我要消灭全世界的猪。”说话的时候,得喜手里还拿着一根捡猪屎用的长柄木铲,他那时候已经是捡猪屎的好手了。捡猪屎是乡下盛极一时的职业。收集来的猪屎沤了肥,可以当肥料灌溉农田。

得喜捡猪屎的原因说来话长。得喜需要一双布鞋,他的脚太大,父母编的草鞋一下子就穿坏了,北山的路不是人能走的,下雨天一片泥泞,而不下雨的话,路面都是沙石,硌得人脚疼。得喜羡慕别人有布鞋穿,每一次看到别人穿着布鞋从家门口走过,他都要盯上好久,直到那人走远了,看不见他脚上的布鞋了,才收回视线。心里又羡慕又失落。得喜的童年,没有什么玩物,别人打陀螺、玩榄核、打弹弓……很多的游戏对他都没有吸引力。他对布鞋的渴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自己有了一双新的布鞋。

得喜对母亲说:“你给我买布鞋,草鞋不好穿。”

“你当我会生钱啊?布鞋一双多少钱你知道不?我没钱。”

“不管,我要买布鞋。”

“想都别想。有草鞋穿你还嫌不好?”母亲一再拒绝,得喜一肚子火,他说:“你走着瞧,我自己买。”“你去偷还是去抢?还自己买?”

母亲向来是个吝啬的人,街坊邻里都知道她这个秉性,也时常在背后说三道四。她的抠门大家都有目共睹。一日三餐,她常拿着一碗稀饭蹲在家门口,和邻居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碗里的稀饭很快就呼噜噜喝光了,她就伸出舌头来舔,把一个碗里里外外都舔得干干净净。吃剩的饭菜她舍不得倒给猪吃,便跷着腿,坐在饭桌前,拿着筷子,一点一点解决掉。吃完了,满足地打一个饱嗝,用手指甲剔牙。平时也爱贪点小便宜,精明得很。如此抠门的一个人,得喜不用指望她能掏钱给自己买鞋。

得喜起初是想去建筑工地给人搬砖的,但他手笨脚笨,不符合施工队的要求,做了一天,一分钱都没有挣到,反而被工头骂了一顿。得喜吃不了这个苦。他转念想去工厂里洗玻璃瓶。工厂的管工看了他一眼,揶揄地说了一句:“干这活,要坐一整天的,你受得了吗?”得喜回答:“受得了受得了。只要有钱赚就行了。”于是得喜又在玻璃厂里开始洗瓶子。干了一天之后,他坐在板凳上差点起不来,他太胖了,一蹲下,腿上的肉就挤在一起。而且他的动作太慢,往往别人洗了十几个,他才洗几个。

管工的背着手来巡查,一看到得喜那么吃力地干活,喝斥了几声,就把他赶出厂里了。

得喜从工厂里走出来,累得腰酸背痛。走了几步路,就停下来喘气。他回过头来,朝地上吐了唾沫,骂了一句:“狗养的。”

得喜在家里躺了一天,一直思索着应该到哪里去筹钱买鞋子。他一开始想偷父亲的钱,想了许久之后,便打了退堂鼓,后来他又想让伙伴们去抢钱,但考虑到他们的胆子比自己还小,又作罢了。他躺在床上睡觉,睡不着,脑子一直在转。隔天,他作出了一项让伙伴们瞠目结舌的决定。他站在矮墙上说:“我要捡猪屎!”

其他人一听都笑了,他们不相信,这话会从得喜口里说出来。得喜清了清嗓子,喝道:“不许笑!”得喜从矮墙上走下来,走到芹菜身边,拍了拍芹菜的肩膀说:“跟着我吧,不准偷懒!”芹菜吓得声音都发抖了:“捡猪屎?我才不呢。”

“你敢?”得喜提高了声音,举起手就朝芹菜拍了过去。另外三个男孩子吓得不敢开口了。得喜说:“你们几个跟着我,拣到的猪屎统统归我。”

“凭什么要归你,我们自己捡自己卖。”

“那你等着瞧!”得喜亮出拳头,一看到得喜的拳头,他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

就这样,规模浩大的捡猪屎队伍就形成了,得喜成了这支队伍的指挥。

清晨去菜市场摆摊的小贩看到得喜母亲,大老远就喊了起来:“听说你家胖子去捡猪屎了?”小贩说他看见胖子带领几个男孩人手一支长木柄铲子,拎着一只竹篮子在大路上捡猪屎,他们在街上逡巡,看到猪屎便用铲子铲起来,放到竹篮里。

“你儿子脑袋真好使。居然想到捡猪屎了。真好哇!”

“好个屁!”

邻居相继向她证实了这个消息。“这帮孩子真是的。这个也想得出来。”邻居不像得喜的母亲,语气里也不全是反对,毕竟捡猪屎能赚点小钱,比成天无所事事好多了。但得喜母亲不以为然,她坐在菜市场的矮椅上开始咒骂儿子:“脑子进水了!捡猪屎?多丢人啊!”

中午的时候,得喜回到家里,一进家门就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骂。“你脑子进水了?”但母亲的咒骂并没有减少得喜的热情。得喜反驳了一句:“多劳多得,你管得着!”

一斤猪粪一分钱。得喜计算过了,要买一双的布鞋起码要捡几百斤才够。几百斤的猪粪堆起来足足有小山丘那么高,得喜信誓旦旦说:“一定可以捡够的。”

“有钱了就到水磨镇买布鞋!”得喜开心地对芹菜说。

傍晚,他召集所有成员,计算每个人的劳动成果,然后挑着猪粪去往水磨镇,卖给农具厂,农具厂把收集的猪粪沤成肥料卖给庄稼人,或者直接投进沼气池里。

4

如此艰苦劳累了半个月,得喜送往农具厂的猪粪越来越多了。领钱那天,得喜乐得合不拢嘴,农具厂出纳拿工钱给他,他开心得手都抖起来了。他坐在鸡蛋花树下,蘸着口水数钱。他一分两分地数,数到最后,他发现钱不对。“怎么少了一分?”得喜皱着眉头,“难道数错了?”得喜摇了摇头,又从头到尾数了一遍,但他没有数错,的确少了一分钱。少了一分钱就买不到布鞋了。“他妈的!”得喜骂了一句。他决定找出纳员。

出纳员戴着老花眼镜,他看到得喜走来,一双眼睛躲在眼镜后面不停地转动着,噼里啪啦将算盘打得响亮。得喜隔着门朝出纳员喊道:“你少给我一分钱了。”出纳员从眼镜后面抬起一双细长的眼睛,装作没有听到,继续低头算账。

得喜压住心里的怒火,再一次喊道:“你少算我一分钱了。”

出纳员将头抬了起来。得喜的身子挡住门口的阳光,光线一下子变得很暗。他不耐烦地朝门口挥挥手:“走开,你挡住光了,我看不到账本。”得喜站着一动不动。

“我叫你走开听到没有?”

“你少算我一分钱了,快还我一分钱。”

得喜不依不饶,这一下惹火了出纳员。他摘下眼镜,走到门口,伸出双手推得喜,但得喜稳如泰山,他怎么推都推不动。“我说你快点给我让开,我哪里少算你一分钱了?不学好就知道贪小便宜!”

得喜想起了这半个月所承受的辛苦和耻辱。为了一双布鞋,他不知道忍受了多少鄙夷,没想到来农具厂,连一个出纳员也欺负他。得喜这回真的生气了,他弯下腰,朝出纳员一头撞去,出纳员很瘦,被他一撞,整个人贴在墙上。他“哎哟”叫了一声,慢慢直起身子,抬起脚踢了得喜一脚。

得喜稍稍后退了一点,黑着脸,一副要和出纳员干到底的表情:“我的一分钱呢?你吃了我一分钱。还我一分钱。”得喜反复念叨着讨债的言辞。

出纳员恼羞成怒,一把拖过桌面上的算盘,朝胖子头上砸了过去。随着沉闷的一声响,胖子感到头昏昏的,好像有个钟在脑袋里轰隆隆直响,他下意识用手捂住头。眼泪就刷刷地流了下来。出纳员解气地喊了一句:“还不快滚,死胖子!”

得喜委屈地看着出纳员,捂着头摇摇晃晃地朝农具厂门口走去,兜里的钱摩擦着他的大腿。得喜听到钱擦过大腿和裤兜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像一个诡异的诅咒,出纳员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朝着胖子的背影啐了一口唾沫,用力地摇了摇算盘。

傍晚昏黄的光线下,出纳员清癯的身影被裁剪出模糊的轮廓。

得喜不会就此罢休,长这么大他还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在北山上没有人敢这样羞辱他,现在水磨镇的出纳员来欺负他了,怎么能就此罢休呢?

那一晚,出纳员在办公室里睡觉。睡着睡着,突然被一阵臭味惊醒。

他被人兜头浇了一桶猪粪,黏糊糊湿漉漉的猪粪呛得他咳嗽不停。他来不及穿上衣服就冲到外面,捂着鼻子冲到水井边,打了水冲洗身子。

他不停地擦身上的猪粪,嘴里骂骂咧咧。

尽管报复了,但买布鞋的钱还是不够。得喜在水磨镇的布鞋店里流连了许久。好不容易凑了钱,眼看布鞋就要到手了,他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得喜坐在家门口,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叠皱巴巴的钱。布鞋店的老板今天给了他白眼,他说:“没钱你就不要来买鞋。”说完就把得喜轰出来。

得悉想了许久,决定再试一试,他叫上芹菜,一起去水磨镇买布鞋。得喜对芹菜说:“你有一分钱吗?”他一边走一边问芹菜。芹菜知道他话里的意图,于是装出无辜的样子,看着得喜说:“我上哪里找一分钱?”

“妈的,没钱你怎么跟我混。”

“你不也没有。”芹菜嘟囔着说,声音很小。

“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得喜提高了嗓门。

芹菜吓了一跳,他怕得喜待会儿会揍他,只是低着头嘟囔了一句:“大不了去抢。”

得喜啐了他一句:“去。”

一胖一瘦的两个身影在大路上缓慢地移动着。芹菜弓着背,远远看去就像是嵌在水壶旁边的把手。而得喜,毫无疑问就是那个水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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