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墨感觉到自己的人生呈现出一种下滑的趋势,这种趋势光从名字上就能明了地体现出来,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就从“王子”堕落成“花子”,现在终于变成“孙子”了。
对于孙子墨这个名字,孙子墨本人一开始是很抗拒的,因为总有些自作聪明的同学们在叫他的时候十分刻意地在子和墨之间停顿一下,这个停顿有时长有时短,这要取决于孙子墨什么时候开口骂回去,“闭上你那张臭嘴,傻逼!”他从来都是如此反应,换回来的是一阵哄笑。
其实对于这个名字,除了孙子墨本人抗拒之外,派出所管理户籍的民警也很抗拒,当花月兰拿着户口本去给儿子改名字的时候,小民警很不耐烦地接过去道:“大姐,又改名啊?您这一年可真够忙的了?嫁几家啦?”
“就嫁一家,之前是老公死了。”花月兰老老实实地回答,对于公安部门,老百姓们总是保持着一种敬畏的态度。
“要我说啊,您就别改了,孩子没必要非跟后爸姓的。”民警懒洋洋地说道。
“不行,必须改。”花月兰对这件事有自己的固执。
“那万一明年你老公又死了……”民警收住了嘴巴,换了一种说法,“大姐,名字嘛,就是一个象征,不用那么较真的。”
“是,就是因为是一个象征,所以必须要改,不改对人家不公平。”花月兰默默地从兜里掏出两包烟,递了过去。
民警看了一眼烟的牌子,笑了,“瞧这大姐,还挺坚持的。”把手里的户口本转了两圈,开始在电脑前打字。
当花月兰拿着新的户口本走出户籍大厅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儿子的新名字不过就两包烟的价值,一下子也就觉得儿子廉价了,但这种想法她只敢在心里想一想,不敢和儿子说的,儿子现在进入青春期了,太敏感了。
对于儿子进入青春期这件事,大多数的母亲都是从内裤上的精斑得到的通知,花月兰也不例外,只不过她因为之前忙着前夫的生与死,就没太把这件事当回事。她与所有中国的传统女性一样,在得到这个讯息后都是沉默而安详的,甚至还有些难为情,她没有与儿子提及这些也没有对他讲述些什么,只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时不时地偷偷留意一下儿子的变化,在饭菜里添加些营养。她有时也会想要找个人聊一下儿子,前夫死了那么现任丈夫就是最好的聊天对象,当她试探性地问屠夫孙有权是不是该和儿子说些什么或是提醒些什么时,孙有权显得十分地不屑,“男人都是自己长大的。”他抛出这么一句似乎很有哲理的话语,足够花月兰琢磨半宿的。
花月兰偷偷地翻阅了几本书籍,知音妇女生活之类的,里面有提到青春期的男孩子都是十分敏感的,当然那些故事后面还讲述了关于一生的情事与守望之类的,但花月兰只截取了自己想要的内容,她也愈加地确定,自己的儿子孙子墨也属于敏感型的,这从日常生活的片段中就能够轻易捕捉到。
敏感型的人都有一个重要的特征,那就是眼神特别地飘忽,根本不会像偶像剧里的恋人那种深情的对望,好伤心好害怕好难过好疼痛都写在凝望的眼睛里,他们看人的眼神永远都是回避的状态,能登鼻子绝不上脸。这一点在孙子墨身上表现地尤为突出,每当周末晚饭的时候孙子墨面对继父总是不太敢抬起头来,孙有权这个人也不太爱说话,但为了和这个儿子搞好关系也就只能没话找话地说上几句,可他说话又说不到正题上,就知道胡扯,他可能是回忆了一下自己的青春期,想着那个时候的自己最爱聊的话题就是男女关系,情情爱爱的,他就把这种嗜好复制到了如今的谈话当中,想着一定能和孙子墨搞好关系。
“有没有女朋友?”他大咧咧地问道,意在表示自己的开明。
“没有。”孙子墨脸一下子就红了,和王水水一样。
“别害羞嘛,有没有看上的姑娘?你觉得班里哪一个最漂亮?”孙有权没看出孙子墨的不自然。
孙子墨眼睛就要掉进饭碗里了,他不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瞧这完蛋玩意!别学你那没用的爸!”孙有权觉得自己开了一个很大度的玩笑,在仰头大笑的同时就看到孙子墨把饭碗一推回屋子了,背影里全都是被伤害。
“瞧你都说了些什么!”花月兰指了指孙有权,跟着儿子去了房间,孙子墨坐在床上耷拉着头,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
“怎么啦儿子?不开心啦?别听他胡说。”花月兰把手覆盖在孙子墨的头上。
“我不想和他谈这些,他什么都不懂。”孙子墨一双眼睛充满了泪水。
“是,他什么都不懂,咱不和他谈。”花月兰什么都顺着儿子说。
“他是不是看不起我?是不是也觉得我会穿女装?”孙子墨小声地问道。这一问把花月兰吓了一大跳,她怎么也没想到儿子能联想到那里去,那件事是他们家庭的一个耻辱,从来都是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
“怎么会呢!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他就是想和你套近乎,我儿子这么坚强优秀怎么会穿女装呢?”花月兰努力安慰儿子,心里却有一丝莫名的拉扯,因为她在儿子身上似乎越来越能够看到前夫王水水的影响了,比如那双忧伤的眼睛,以及儿子床头那本又快乐又悲伤的诗集。
孙子墨自己也隐约感到了些什么,罪魁祸首自然是那本王水水留下来的诗集,他在自己的青春期莫名其妙地爱上了诗,那些既快乐又悲伤的青春期的诗,在手中渐渐地闪闪发光,关于爱情关于人生关于那些突如其来的失落感以及若隐若现的忧伤通通都无可救药地与自己产生了关联,他在很多没有月亮的夜晚里想起明明亮亮的青春终究不过是一场云烟,他会忍不住地哭起来,又联想起自己的名字以及那骂出的一句又一句的傻逼,他无地自容了,他觉得青春不应该是这样的,但又不明了青春到底该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他对未来以及人生惴惴不安起来,他甚至想到了死。人一旦想到了死,这个死就会在心里埋下了种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眼泪浇灌,直到生长出醉人的花朵,等着你来采摘,泡酒抑或入药,干杯,珍重。
来采摘孙子墨内心这朵醉人花朵的人是他的班主任,期末考试的成绩下来后孙子墨排在了全班的倒数第一,他的分数实在太低了,如果“倒数第一”是一个人的话它都会感到屈辱。由于孙子墨的成绩拉低了全班的整体成绩,班主任的奖金泡汤了,这位中年女人有些忍无可忍,她觉得世界实在不公平,为什么?凭什么?她如此尽心尽力地教导学生,鞠躬尽瘁得连更年期都提前了,怎么就换不来一个平等的待遇呢?就算人民教师是燃烧自己照亮他人的蜡烛,那也不能两头烧啊,那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公平,班主任无可奈何,因为这个世界太大了,太抽象、太空泛了,就像是对着天空挥舞了一下拳头,跌下的失落感还是要自己承受,于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要找到一个具体的对象来发泄一下自己的不满,就这样,当然也必须这样,她找到了孙子墨,以及她的母亲。
孙子墨跟着拎着一扇猪肉的母亲来到办公室的时候,班主任的一张类似纵欲过度实则是性生活不和谐的脸已经摆在那里了,她一点都不看在那扇猪肉的分儿上少说几句,直截了当地把怨气都撒在了花月兰身上,“就你这个儿子,我看哟,不养也罢!”
“瞧您这话说得,生了就得养,天经地义的。”花月兰脸上赔着笑,心里可不舒服。
“天经地义?你这话说得倒是轻巧,那我没拿到奖金也是天经地义的?”班主任直言不讳,接下来就是发泄自己极度的不满以及数落孙子墨的不是,凡是一点点小事情都变成一颗颗子弹射入花月兰与孙子墨的身体,砰砰砰地一一爆炸。
花月兰听着,大多数时候不说话,偶尔也插上几句,“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他也挺用功的。”“孩子嘛,都贪玩。”“看闲书也不是坏事。”“没准还能当个诗人。”
孙子墨在她们之间毫无公平可言的对话中,看着母亲手中的那扇猪肉周围有几只苍蝇在飞舞,他用手挥了挥,苍蝇就是不肯飞远,他听着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地沉下去,感到四周的空气如潮水般把自己包围了,但这些潮水不进入鼻子也不进入嘴巴,统统被自己的耳朵吸收了进去,他也就逐渐失聪,可在失聪之前她还是听到了一句,“求您了,再给他一次机会。”
到这时,班主任的怒火已经发泄光了,有些口干舌燥也有些心满意足,就像心脏病患者吃了速效救心丸似的,呼吸都顺畅了,她停顿了一下接过花月兰手中的猪肉道:“唉,其实我也挺理解你们做父母的,摊上这样的孩子都挺闹心的。”她随之笑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孙子墨,“让他给我表个态吧,下学期一定好好学习,再一年就要中考了。”
花月兰也把目光转向了儿子,期待着他说出些励志的话语,哪怕不是报效祖国成为栋梁之才,那为了美好的未来奋发图强也行,哪怕不是发自真心的,做做样子也好,可是孙子墨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一言不发。
“说啊!”花月兰有些急,用手推了推孙子墨,孙子墨耳朵里的潮水就一下子涌了出来,可他仍旧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不需要机会。”
这一句话把班主任的怒火又点燃了起来,她咬牙切齿地吼道:“看吧!看吧!这就是你儿子!平时总喜欢骂其他同学傻逼,现在你看清楚了吧?到底谁是傻逼?这下一目了然了吧!”
“你是傻逼!”孙子墨突然骂了这么一句,扭头就跑,花月兰看了看班主任,焦急羞愧地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拍了一下大腿转身追儿子去了,整间办公室只剩下班主任那张今夜无眠的脸,以及那扇孙有权今早新杀的猪肉,还有几只苍蝇在萦绕。
孙子墨想到死亡是一刹那的事情,就好像死神不经意地路过窗口一样。他躺在床上任眼泪不断地洗刷着脸颊,他面对如今的状况不知如何是好,所有委屈与无望通通跑来和他打招呼,亲切得如同朋友一般。
按理说他本不应该这样的,他刚刚把班主任给骂了,这对于一名学生来说是一件向往已久又多么解气的事情,他应该为自己的勇敢感到自豪。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而眼泪中除了水和盐分还包容着母亲会骂自己,没准还得打自己,学应该上不了了,未来也迷茫了等等现实的问题,怎么办?应该怎么办?他开始懊悔自己的冲动,假设着时光如果倒流,幻想着这只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他所有的懦弱、胆小、怕事在这一刻全部充分地体现了出来,在那个年纪,仿佛这些就是生命的全部,他无路可走了。
死了算了,他灵光一现。死亡本身就是一切的终点,反正谁都会走向死亡。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也不用被别人叫孙子了,也不用再学习考试了,死亡是一件庆幸又美好的事情。在孙子墨读过很多诗之后,全部的诗情在此时集体爆发了,他还太小,还没能体会到死亡的真谛,只能感受到死亡的诗意,是忧伤又固执的。就这样吧,这就是我的归宿。孙子墨这样想着,也就不流泪了,他站起身的时候一个严峻的问题却迎面袭来,他不知道该怎么死,诗里没有教人怎么死。
他从床头翻出那本诗集,随便就翻到了那一页,就是王水水曾经给他朗读过的那一页,那是父亲给自己朗读的最后一首诗,他站直了身子也大声读了起来。
“你的故事是这样的:你曾快乐,又曾悲伤,你睡下,你醒来。有时候你吃烤栗子,有时候你吃柿子。”
又是吃柿子,孙子墨最讨厌的就是吃柿子,而家里却永远有柿子,有时是冻柿子,有时是柿子饼,想到这里,他给自己的死亡又加重了砝码,对,死了就再也不用吃柿子了,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而炎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他脱去自己的上衣,光着膀子又大声朗读起了诗,这时花月兰火急火燎地赶了回来,推开门就破口大骂:“孙子墨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个王八犊子还有闲心在家里念诗!”
花月兰冲进来一把夺过孙子墨手中的诗集,用力地撕扯想要撕得粉碎却怎奈诗集太厚,只是弄掉了几页,她气急败坏地把书扔在地上,指着孙子墨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然后她才看到了孙子墨那张被浸在泪水中的脸,一瞬间呆住了,她分明看到了另一个王水水,那是她最不愿承认的事实。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孙子墨木讷着一张脸却平静地一字一顿,“我——想——死。”
花月兰一下子就红了眼圈,一把搂住儿子瘦弱的身体,像幼时一样,轻轻地摇晃着,“没事了,没事了,都是妈不对,咱不死,死了就啥也看不到了,啥事有妈顶着呢,别怕,没事了。”花月兰的眼泪就落在了孙子墨的背上,她不知如何是好,真的完全没了办法,她这半生的这些男人,送给她最多的就是眼泪,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忧伤,她即便使出再大的力气,也终究弄不懂他们的心思。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情绪,太多的千姿百态,太多的力不从心,她花月兰尽力了。
在花月兰面对忧伤又懦弱还动不动就想死的儿子无计可施时,她一边在心里埋怨王水水一边又想起了生命中的另一个男人,孙有权,这个男人五大三粗的,没有什么细腻的心思,在花月兰看来是个标准的汉子,她觉得应该让他来教教孙子墨,怎么做一个男人,反正现在有一整个暑假的时间。
孙有权听了花月兰的话后表现得十分不屑,“怎么做男人还用教?男人都是生下来后就注定的。”
“你别说得那么绝对,性格养成也很重要,孙子墨现在变成这样,全都是王水水的责任。”花月兰分析得还算透彻,一点都没有包庇王水水。
一听到自己的妻子说前夫的不是,孙有权就乐了,“对,就是,我虽然只见过几次王水水,但听了你给我讲的他的事情,他就是一个娘儿们,投错胎了。”孙有权第一次敢在花月兰面前大胆地诋毁王水水,这也让他觉得自己是个百分之百的爷们儿,他在答应了花月兰的请求后又表示出了担忧,“都那么大了,能改过来吗?”
“能,绝对能,又不是天生的,就是受了王水水的影响,他不会想穿女装的,他就是性格太懦弱了,太胆小了,其实你看他有时也并不胆小,胆小的人敢骂老师傻逼吗?”这下儿子闯的祸反倒成了安慰。
“那王水水不是还放火了吗?”孙有权不知好歹。
“那根本不是一码事,我就让你教教儿子怎么做男人你扯那么多干什么?你是不是不想教?不想教我找别人去!”花月兰生气了,这一生气孙有权就老实了,“教,怎么不教呢?你看我怎么把他那些坏毛病全都改过来的,还读情诗,哭鼻子,那都是女孩子做的事情!”孙有权咧嘴一笑,“可是,可是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教啊?”
“就按你自己的路子来,你是怎么活的,遇见事是怎么做的,这还不简单,从明天起就让他天天跟着你,上厕所也跟着,就让他学你!”花月兰瞪了孙有权一眼,“死脑瓜子。”
“你确定?”孙有权最后的疑虑。
“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花月兰一扬手。
在夫妻二人商量这些的时候,孙子墨没有听到,他刚从死亡的阴影里走出来不多一会儿,现在他的心情又明亮了起来,他一下子又感到了活着的幸福,这幸福的具体表现就是,母亲没有打骂他,还答应给他办转学,也顺便应允了家里不再出现柿子。他最烦心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了,他开心得不得了,对于他来说一切的事情都是只有简单的正反两面,死还是活着,这只是一个硬币投注的问题,而简单点来说就是,只要自己不背负上包袱,不管这包袱是心理的还是身体上的,这世界就是美好的。可能等到他长大以后才能够明白,这些心理与身体上的包袱,还有一个更为沉重的说法,那就是责任。
他也不会想到的是,从明天开始,他的人生就要改变了,有一个叫孙有权的继父,要开始教他怎样做男人了,或者说是叫他学会另一种活法。
他的青春还真是热闹。
作为一名屠夫来说,孙有权是成功的,他的技艺远近闻名,杀猪如杀鸡一般手到擒来,卖肉也从不缺斤少两,童叟无欺。但一名成功的屠夫并不等于会成为一名成功的父亲,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只要能在某一个领域站稳脚跟就不错了,身兼数职又样样能行的人少之又少,孙有权当然也不例外,他对于父亲这个职位过于生疏,咣当撂下这么一个大儿子来,他有些束手无策。可作为一名男人来说,特别是中年男人,他又有自己的操守,受人委托,就要尽心尽力,这是原则问题,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
孙有权对改变孙子墨具体规划出三个重点,第一,豪迈,第二,勇敢,第三便是混蛋,在孙有权心里,作为一个男人,一定要具备这三项要素,或者说是,他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做男人的。
孙有权把孙子墨带到自己的杀猪摊,让他观看自己如何杀猪。
“这杀猪就像人生一样,要狠、准、稳。”孙有权握着杀猪刀,对着被捆绑住四肢嚎叫挣脱的猪,按了按猪的脖子,“这里是大动脉,要一刀子就进去,不能因为这猪叫得悲惨而心软,部位一定要吃准,捅偏了这猪就还得挨一刀,这手里的刀一定要拿稳,另一只手按住猪头,千万不能哆哆嗦嗦的,容易捅到自己的手。”孙有权说着一刀子就捅了进去,又以极快的速度拔出,刀子变红了,血缓缓地从刀口处流了出来。“看明白了吗?”
孙子墨被吓得哆哆嗦嗦,感到自己的脖子处凉凉的,他不明白这杀猪和人生到底有何联系,只盯着那血快要流满一盆子了。
“弱肉强食。”孙有权擦了擦杀猪刀说道,“到什么时候得有自己的武器,像猪一样整天哼哼唧唧的,早晚得让人一刀捅了。”孙有权似乎说的是哲学,他又拿起一只碗,在盆里舀了一碗血递到孙子墨面前,“喝了。”
孙子墨皱着眉头摇脑袋,“喝了!”孙有权命令道,“豪迈点,做男人要豪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不喝别人的血别人就来喝你的血。”
“可是这是猪血,你看它的眼睛还没闭上呢就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喝它的血了,它得多难过啊?”孙子墨眼眶都红了。
“难过个屁啊?少给我来这一套,猪血怎么了?人有时还赶不上猪呢!”孙有权自己先喝了一口,咂吧咂吧嘴,“有点腥,趁热喝了。”
孙子墨是含着热泪把那碗猪血喝光的,但此时他眼中的泪水不再是难过而是委屈,是难以下咽,他几次都要呕出来但是强忍住了,他在喝血的过程中看到孙有权似笑非笑的脸,还有手中的杀猪刀,那一刻他感到万分的无助。
“我并不是故意要为难你,我只是想教你别那么矫情。”在午饭的时候,一家脏乱差的小饭馆,孙有权点了两个小菜,对坐在对面低头不语的孙子墨说道。“作为一个男人嘛,一定要不拘小节,一定要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大不了的,想干吗就干吗,吃饭也不要小心翼翼的,干吗啊?你看我。”孙有权把一只腿往另一只椅子上一放,“老板!上酒!”
酒上来了,孙有权倒是先给孙子墨满上了一杯,“喝点,我在你这个岁数早就会喝酒了!”孙有权又给自己满上。
“不行,我不会喝。”孙子墨苦着一张脸。
“什么会喝不会喝的?张开嘴就往里倒呗!喝水会吧?会喝水的人就一定会喝酒。”孙有权举起酒杯。
“我妈知道该骂我了。”孙子墨搬出了花月兰。
“有我顶着呢!怕啥?我告诉你,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怕女人!这是,这是……”孙有权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词来,“古训!”他一拍桌子,好生豪迈。
孙子墨还是不喝,也不说话,孙有权终于急了,“你瞧瞧你那窝囊样!”把手伸到孙子墨面前,“你喝不喝?不喝我就打你啦?我这一耳光下去可够你戗的!”
孙子墨还是怕了,勉强地举起酒杯,孙有权笑了,“这才是爷们儿嘛!”轻巧地和孙子墨碰杯,一饮而尽,孙子墨也学着他的样子,却呛出了眼泪,不住地咳嗽。
“没事,没事,吃两口菜压压。”他为孙子墨夹菜,孙子墨在把这个继父夹的菜送入口中的时候,突然觉得心里暖暖的,他分不清是眼泪流回肚子里还是刚才喝下去的那杯酒起了作用。
其实对于孙有权这个继父,孙子墨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一边渴望这个父亲的慈爱一边又对这个人深感到害怕,是一种想要靠近又不敢沾边的感觉,他始终在确认着些什么,确认着要不要与他保持距离或是逐渐靠拢,他有着小小的尊严,认为主动示好是下贱的表现,可与他站在对立面又实在没有完整的勇气,他太强势,太霸道了。家里突然多出来的这个男人让他有些束手无策,可又带给他太多的惊喜,犹如突然敞开的一扇大门,眼前的是与从前迥然不同的版图,从前的那个父亲喜欢给他念情诗,现在的这个父亲却在教他喝酒,他分不清哪一个更好,却也着实喜欢上了这么一种新的方式,这种让他觉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总觉得即使闯了再大的祸也有人扛着,觉得身后很安全,再也不会时不时地感到无助,连自己似乎也变得强大了起来,他开始越来越喜欢这个父亲了,哪怕他从来没有叫过一声爸爸,当然,孙有权也没有要求过,再当然,这些都是那天离开酒桌之前的故事。
那天离开酒桌之后的故事是这样的,两个人都喝多了,孙有权还没有大碍,只是有些头晕兴奋罢了,孙子墨倒是吐得一塌糊涂,不过还好他喝得不算太多,只是酒量差而已,吐过之后也就不那么难受了,而是两颊红扑扑的,像是个思春的少女,而男生如果长得像少女的话,也就说明长相不会差,孙子墨已经逐渐拥有了迷人的脸颊,只不过是稚嫩版的,还需要成长些日子才能真正地被称为帅哥。
孙子墨傻乎乎地对着孙有权笑,孙有权就揽过他的肩头,两人走出小饭馆,沿着菜市场那条肮脏破烂的街道往前走,其实是漫无目的地游走,孙有权今天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路不停地讲述自己的过去,人一喝多了总是喜欢讲述过去,还都是些苦难堵心的事情,也不管倾听对象是谁人家爱不爱听,他就是要讲,他今天讲的主要是自己年轻时的一段爱情,曾经有一个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姑娘,他为了对方甚至放弃了进屠宰厂的机会,如果能进了屠宰厂那前途就会一片光明,当然这也只是对于屠夫界来说。可那个女人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怪也只能怪自己年轻时爱打女人,后来惹祸进了监狱,那女人就改嫁了,出狱后他每天都喝大酒……
“年轻漂亮的女人没一个好东西!”孙有权在故事的结尾总结出这么一句偏执的理论,“都是骚货!”他谩骂道。
孙子墨对于这个故事没有太多的感想,他只觉得自己被孙有权拥着的感觉很踏实,如果不用走路的话他就要睡着了。他们这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河岸边,对面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头发在风中凌乱。孙有权突然摇了摇孙子墨的肩膀,“看见了吗?”他指了指对面的女人。
“嗯?就是她?”孙子墨眯着眼睛问道。
“不是,但是一看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孙有权肯定地说道。
“嗯,关我们什么事?”孙子墨不明白。
“到你展现勇气的时候了,去,你去骂她,就骂她是骚货。”孙有权在孙子墨耳边说道。
孙子墨为难地看着孙有权,“不好吧?万一她打我怎么办?”
“没事,有我呢,你尽管骂她!”孙有权往外推孙子墨,孙子墨就犹犹豫豫地往那女人身边靠拢,靠近到身边的时候还咳嗽了一声,像是在提醒那女人自己要骂她了。女人侧过脸疑惑地看着孙子墨,“骚货!”孙子墨小声骂了一句,女人皱了下眉头,像是没听清,孙子墨就来了胆量,指着女人的鼻子大声骂了一句,“你是骚货!”
女人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突然捂住脸颊跑了,一边跑一边发出号啕的哭声。这变化让孙子墨措手不及,身后的孙有权却爆发出了肆意的笑声,一边笑一边拍着手,“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你太混蛋了!”
两个混蛋继续往前走,就遇见了新修筑完工的梯形堤坝,堤坝的左边是河水右边是还没回填的大坑,孙有权借着酒兴就走上了只有三十厘米宽的堤坝顶部,说实话那更像是悬崖上的一条小路。
孙子墨跟在孙有权的身后,当走到快一半的时候他突然腿软不敢再走了,他盯着滚滚的河水竟一阵眩晕,差点摔了下去,而这时孙有权却早已走到了堤坝的尽头,他站在对面冲孙子墨挥手,“快点啊!快点过来啊!”
孙子墨一动也不敢再动地站在堤坝的中间,像是一块风化了的石像,前进也不行后退更是为难,他急得快哭了出来,干脆坐下来双腿骑在堤坝上,不走了。
“没事!胆子大一点!快点过来!”孙有权喊道。
“不行,我不敢,我晕高!”孙子墨带着哭腔喊道。
“就这几步,过来吧,要不退回去也行!”孙有权在笑。
孙子墨回头看了又看,“不行!我一步也走不了了!我腿软了!你快来救救我!”
“要我救你啊?那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孙有权笑得更开怀了。
“什么条件?你说吧?”孙子墨喊道,语气就已经答应了。
“叫声爸爸来听听!”孙有权不笑了,很认真地说道。
头顶轰隆而过的飞机,在河岸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摆脱了地心引力的引擎声也没能掩盖住那声挣脱喉咙的呼喊,那两个字突然变得有了具体的意义,就如同一枚皂荚终于被投入了满是衣服的水盆中。
“爸爸来救你喽!”男人再次踏上堤坝,向着少年走去。
远镜头,长镜头,被飞机带着冲上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