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从我如何进采石场说起吧。我在公路上行走,先是碰见一群朝山的农村女人。她们说是朝拜箭括岭的山神去。我没有与她们为伍。我在公路上转悠着,碰见了那辆双排座车子停在那儿,我乘着他们不注意的当儿爬了上去。谁知这辆车子是一辆贼车,车子里面坐了三个年青人,他们先后在两个村子进行偷盗,先是在一个村子把一户农民家里的几只猪娃偷了去。后来又在另一个村子偷了一只一个农妇正在放牧的奶羊。在那天,我坐在车上第一次知道小偷儿如是如何进行偷盗的。他们先是没有发现我。后来在另一个村子停车时发现了我。他们要控制我,但我设计逃离了他们的车子。我没有想到在后来公安上侦破这起案件时我被小偷儿交待出来成了他们的同伙。但我一直否认。
我离开了双排座车子,又来到公路上。这时候,一辆载重汽车开了过来,哧地一声停在我的旁边,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中年司机,站在路边解开裤扣子响亮地小便起来。我等他小便完了对他说:“师傅你好。”他边扣着裤扣子边说:“我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我愣了一下,说:“你要到哪里去?”他说:“我去拉石料。去前边的采石场。”我说:“你在这条路上跑运输,看没有看见一个女精神病人?”中年司机眼睛一闪:“你找这个精神病人?”我点了一下头,说:“其实我也是闲着没有事,找着玩呢。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只不过我回家听人说她失踪了,我就在这条路上寻找她来了。可是却没有找见。哎,你看见过她吗?”中年司机说:“我见过,是一个脸黑黑的的女人,头发纷披着,眼神呆滞,边走边在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我说:“你是什么时间看见她的?”中年司机想了一下说:“有一段时间了。”我说:“你看到她去了什么地方吗?”中年司机说:“她曾经到过我们的采石场。”我说:“你们的采石场就在前边的山谷里吗?”我用手指了一下北边远远的地方。中年司机说:“是的,你想去看看吗?你要是想去,就坐上我的车子,一会儿就到了。”
我只所以把莫彩霞的事拿出来说,是因为我明白,在路上你总得说点什么。你不可能什么也不说。至于我要找莫彩霞,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事。我并没有把这件事当真。
我爬上驾驶室。中年司机开动了车子。途中,司机说他的车子可以拉到五十吨货物的。我记得那些火车的车皮上常写着载重五十吨的字样。我说:“你的车子拉得太多了,与火车一样。”中年司机高兴地说:“我的华山王就是一列火车皮。”我说:“你的车子把公路压得裂了口子,这条公路可是才修了不到一年时间。”司机说:“那与我无关。我只管拉货。公路好与坏与我没有球关系。”我说:“公路坏了女人在上面走路歪脚。”司机歪着头看了我一眼,笑说:“你对女人十分心疼。你是一个情种吗?”
说着话,我们一会儿就到了这道山谷的料石场。半山上有零零星星的小小的人影在采石,他们手里拿着撬杠在岩石缝里撬动着,不时地有块块岩石轰隆隆地滚落下来,在山谷里趟起一路灰尘,灰尘飞得很高,又烟雾一样四下弥漫开来。在料石场前边不远处,是我在路上碰到的那群女人,她们正跪在一处平地上,在她们的面前,纸钱正在熊熊燃烧,纸灰飘飞,一枝枝香蜡在阳光下放着暗光;她们神色冷峻,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中年司机在口里骂骂咧咧地说:“这伙吃饱了撑的,炸山又不是炸她们先人的墓地,她们跟上搅什么搅。”
中年司机把车子停在一堆料石跟前,那是已经碎好的石料,大小均匀。一辆铲车伸长料斗把铲下的料石子倒进车厢里。司机在旁边不远处与一个开票的女人说着什么玩笑话,那女人的脸红了,似乎在嗔怪着他。那中年司机似乎向那女人说到了我,因为那女人回过头打量了我一眼。后来她对我说:“你找那个女精神病人?”我点了点头。她说:“她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是我村上人。不是我的什么人。”女人奇怪地说:“那你找她干什么?”我听得有点烦:在这个世界上,你凡是要干一件事,总得都有目的,这已经成了人们生活的一条准则,我现在要违反这条准则,所以人们就难以理解了。我走近她说:“我在家里闲得没有事,听说她失踪了,我就来寻找她了,怎么,你见过她?”女人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但鼻梁两边有雀斑,可以说还是很有姿色。她笑了:“你这人佯得很。没有关系还找她?”我说:“她来过采石场?”女人把头偏向中年司机,说:“来过。”我说:“她现在去了哪里?”女人说:“来了又走了。”我叹了一口气,说:“她是怎么来的?”雀斑脸女人说:“有一天我们上午上班来到这里时发现她在我们的料石堆上睡着,我们叫醒了她,问了她几句话,才知道她精神不正常。”我说:“你们还发现了什么?”雀斑脸女人说:“我们发现她的衣衫不整,腿上有血点子,好像被什么人强暴过。”我说:“你们打110报警了吗?”中年司机转过了目光,似乎在躲避着什么,说:“都忙得像吹鼓手一样,没有人报警。”雀斑脸女人说:“找不见她你还找吗?”我说:“我不知道。”
我走到一边去了。我很伤心,明明有线索了,可到头来线索却又丢失了。我信步来到前边正在焚烧纸钱的女人中间,也与她们一样跪了下来,帮着她们焚烧纸钱;她们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话,只是互相之间用目光交流了一下;那目光里的意思是说,这人还有点善心。我烧了一会儿,问她们:“你们喜欢干这些事吗?你们这样做能起什么作用?”她们中有一个长眉毛说:“这里有绝龙岭,有箭括岭,当年太史文仲在这里与周朝交兵遭冰冻失败。姜子牙在这里指挥打过仗。这里往东不远就是周太王率周族从豳地迁徙来的地方。从这里往北是玉女泉。如果大山炸没了,玉女泉还能存在吗?这么有名的地方,现在却要被炸没了。我们心疼呀。我们向箭括岭的神灵祈祷,求他老人家迁移到其他地方。”我说:“你们没有向县政府反映吗?”她们一哇声地说:“反映了,大天底下栽柱子——不顶啥。”
我佩服这些农村女人。她们有信仰。虽然她们是农民,但她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重要,什么东西值得留恋,什么东西不能丢弃。我看着前边壁立的大山,不知什么原因打了一个冷战。我说:“你们烧完了就快走吧。这里危险。”她们把手里的纸钱烧完了,就起身顺着河谷里的小路向山外面走去。
十一
我在山谷里徜徉,百无聊奈。我看着那群女人在我的视野里越来越小,后来就从前边山角转弯处消失了。我忽然记起没有向她们打听莫彩霞的事情。我追悔莫及。
我仰起头看着壁立在我们面前的险峻的大山,上面的山峰裸露出亮晃晃的石茬,就像一面巨大的闪着寒光的刀子。我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我想,如果有一年这座山峰被削为平地,那这些炸山的人不就是当代的愚公了吗?我忽然想起了愚公说过的那句豪壮的话:“我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我又想,这些炸山的人死了后他们的儿子与孙子还会炸山吗?如果他们儿子与孙子还在炸山,那这座连绵不绝的乔山不是就没有影子了吗?不是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吗?就像我们村的莫彩霞一样了吗?可是我却替那些炸山的人担心起来:他们年年月月日日在这里炸山,生活该是多么单调啊!要是他们的儿子与孙子也干他们的营生,那他们的儿子与孙子还上不上学呀?要是他们的儿子与孙子不上学一年四季挖山不止,要是全天下的儿子与孙子全都不上学坚持每天挖山不止,那这个社会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呀?
我忽然又打了一个寒噤。
我仰头望着前面的山峰,忽然就数着上面星星点点的人。我觉得他们就像是画家随便甩在什么画作上的墨点子。又像河水里那些黑黑的蝌蚪。我隐隐记得在悬崖上有十三个炸石工人在操作。他们黑黑的影子与白花花的石茬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司机现在不与开票的雀斑脸女人磨牙了,司机走到一边去了,司机走向采石场的山脚下去了。铲车还在装车,轰隆隆地响;料石在倾入车厢里时扬起一股灰尘,灰尘在空中弥漫开来如一个弥天大谎。
我现在能干什么呢?我什么也干不成。我失去了寻找的目标。我有点发怔,我发怔的时候常常会眼睛朝着一个方向痴痴地盯着瞧,但我知道我什么也不看,我知道这叫视而不见。雀斑脸女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走近对我说:“你把这个司机跟紧。他知道你们村上女精神病人的下落。”我说:“他为什么能知道?”雀斑脸女人小声地说:“他可能与那个女病人睡过觉。”我大吃一惊:司机竟然强奸女精神病人?如果是我,我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吗?我当然干不出。因为我是人,我不是禽兽。于是我明白了当今这个世界上一些丧德没行的人为什么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业绩”的原因了;我在许多事情上不能超越,我背负的东西太多太沉重,所以我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干不成一件事情:我既干不出一件恶事,也干不出一件善事。
司机还在向前面滚落料石的场地深处走去。开票的女人在后面喊他:“不要到前面去了,那里危险。”但是司机却头也不回地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怕!”就在司机说完这句话后,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我抬头一看,惊呆了:刚才那个还壁立的采石山忽然倾倒下来,成千上万吨的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争先恐后地向山下滚落,腾起的石雾海啸一样席卷了半个天空,天空忽然一下子暗了下来,好像黑夜来临了一样;在这惊天巨响中间,夹杂着人的歇斯底里的呐喊声,可是很快的,所有的声音都慢慢地消失了,随后石雾也慢慢地消失了,眼前呈现出一副恐怖的景象:刚才那个白晃晃的山头消失了,而阔大的河谷却出现了一个高耸的乱石涌堆的山头;那些刚刚还在半山腰上工作的人一个也不见了。司机也地遁了似的消失了。雀斑脸女人扯长声音喊叫起来:“吴师——”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渐渐地小了,最后一点儿也听不到了。
我傻愣愣地站着,不知干什么好。铲车司机忽然开起铲车跑了。雀斑脸女人似乎喊了他什么,可是铲车司机并没有停下车,而是一路开着狂奔,很快地就拐过山脚不见了。雀斑脸女人这时候忽然从一个工棚里推出一辆电动车,劈开双腿跨了上去,看我一眼,说:“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呀!”我说:“石料场里还有人在里面压着呢,你快报警吧!”雀斑脸女人却开动了电动车骑上跑了。
十二
我望着面前被塌方堵塞的河谷,忽然就想放声大哭。空气里的尘雾渐渐地散了,死寂却牢牢地笼罩了河谷。我从震惊中终于醒过神来,在包里乱翻,翻出一本什么东西,我看也没有看,就随手扔进了旁边的草丛。我掏出了手机,拨打了110电话。我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箭括岭下的采石场出现了塌方,把好多人埋在里面了……”电话里传来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这里是公安局,你要打安检局电话。安全归他们管理。”我说:“我不知道安检局电话,麻烦你快给说一下,就在箭括岭下的采石场。”说完这句话,我就挂了。
我走到刚才那个司机吴师去的地方,大石把这里夷为平地,看不见吴师一星半点影子。我忽然放声大哭:“吴师……”没有人应声。我弯下腰搬动脚前的石块,锋利的石块刀子一样刺割着我的手指。我顾不得疼痛,破死亡命地搬动石块。我边搬边哭,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滴在石头上,很快就吱地一声干涸了没有留下一丝印痕。这个时候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也可能什么也不想,也可能什么都在想。但之前我在路上的所有遭遇与寻找莫彩霞等事却一律地退出了我的大脑,它们仿佛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一般。渐渐的,我的大脑又恢复了思考的功能。我觉得世界上的所有事情比起生命来都一文不值。只有生命才是最重大的事情。吴师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可眨眼之间他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他的出现就像他的消失一样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还有那些在山崖上炸石的工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采石场里开进了一辆辆车子,从车子上跳下一群群的人,他们失急慌忙地投入到救人的行列;有人手里拿着撬杠,有人手里拿着铁锨,有人手里牵着狗,有人手里拿着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器具。在他们中间,我看到有一些是县消防队的战士,因为他们的衣服上印着消防的字样。有人站在旁边的高处用大喇叭喊着什么,我隐约听得是在指挥人们抢救。泪水这时候已经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眼前的景物都蒙着一层云雾。忽然有人把我扯到一边,是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我记得他好像是安检局的史局长。史局长冷着脸子对我说:“是你刚才打电话报的警?”我点了点头。史局长又说:“你是采石场的人吗?”我用手抹了一把脸:“不是。我在这里找人,碰上了。”史局长说:“采石场的人呢?”我说:“跑了。我喊也也喊不住。”史局长忽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摇了一下:“谢谢你。”我想史局长应当问我现场有多少人埋在里面,但他没有问,于是我用手指着前面的塌方说:“里面还埋了十三个人。”史局长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里面埋了十三个人?”我说:“我刚才闲着没有事,站在下面把上面炸石的人数了一下,是十三个人。”史局长的脸子在一刹那间变得煞白,就像刷了一层白灰一样。我看见他的目光在空中望了一下,又向周围看了一眼,身子打了一个寒战,走过去站在一处僻静处打电话,他一定是扯长声音在说话,因为我看见他的脸孔涨得通红;但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大概一连打了三四个电话。因为他看见打一会儿就又另拨一下。完了后他与旁边的一个什么人咬了一下耳朵,一会儿,就有两个人走过来,站在我的两边,一个对我说:“同志,你辛苦了,史局长要你回去休息一下。请你马上离开现场。”我想说我需要在现场救人,但我还没有说出来就被他们两人一边掖一个胳膊弄进一辆车子,史局长也坐在副驾驶座上,很快地车子就开动了,腾起一股尘雾,驶出了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