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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823年9月2日早晨

白昼的光亮出现了。格拉斯不动也能看出天亮了,此外,他对时间没有任何概念。他躺在前一天倒下的地方。愤怒中,他爬到了空地边缘。他发着高烧,再也爬不动了。

熊撕裂了他体表的肌肤,如今,高烧正从体内撕扯他。格拉斯仿佛感到他整个身体都要给掏空了。他控制不住浑身的颤栗,渴望烤火取暖。他环顾营地,见几个火坑没有一个在冒烟。没有火焰,没有温暖。

他不知道能不能起码先爬回自己那条破毯子旁,就尝试着爬动。他试图调动身体的力量,但身体的回答却像辽阔峡谷传回的微弱回声。

他活动了一下,胸膛深处某个地方一阵刺痛,感觉要咳嗽,他连忙收紧腹部肌肉,忍着避免咳嗽。腹部肌肉早先收紧过无数次,已经感觉酸疼,尽管他努力避免,但咳嗽还是爆发出来。格拉斯疼得直皱眉头,咳嗽带来的疼痛好像在向外拽一根深深扎在嗓子里的鱼钩,仿佛内脏都要统统从喉咙里撕扯出来。

咳嗽带来的疼痛减轻后,他再次专心想着那条毯子。

“我非得保暖不可。”格拉斯用尽全身力气才把头抬起来。毯子在大约二十英尺开外。他翻了个身,从侧卧变成俯卧,把左臂伸到身体前面,弯曲起左腿,然后伸腿向后蹬。他用一条完好的胳膊和一条能动弹的腿推着身体前进,要横过这片空地。这二十英尺感觉就像二十英里,中途停下来休息了三次。每次呼吸,喉咙里都发出粗砺的嘶嘶声,他再次感觉到脊背的伤口在突突跳动。终于爬到能抓住毯子的距离,他伸手拉过毯子,盖在自己肩膀上,身体渐渐被哈德逊湾牌羊毛毯的实在温暖包裹其中。随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整个漫长的上午,格拉斯的身体一直在跟伤口感染做斗争,时而清醒,时而失去知觉,介于两者之间的是一种混沌状态,对周围环境的感觉好像随意翻开一本书,从一个故事中扫视到几个情节,却不能把情节串成完整的故事。他清醒的时候,渴望再次入睡,为的是缓和疼痛的感觉。每次睡着前,却都会产生一种可怕的想法,唯恐再也不会醒来。“这就是死亡前的感觉吧?”

格拉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后来一条蛇出现了。那蛇几乎是随意从树林里游动到空地上,他观望着,心中既怀着恐惧又感到着迷。蛇在空旷的地面上停顿了片刻,不停地伸缩着舌头探测空气,保持着一丝警惕。不过这蛇本质上是捕食动物,追捕猎物显得自信。蛇再次游动,蜿蜒前行并突然加速,速度快得惊人,径直朝他扑来。

格拉斯想要翻个身闪开,但不可能躲开蛇行的方式。格拉斯记起一个告诫,要他见了蛇保持不动。他一动也没动,不过并非有意做出这种选择,而是身体无法移动。那蛇在距离他的脸几英尺外停住了。格拉斯尽量模仿蛇不眨巴的眼睛,回瞪着它。他不是蛇的对手。那蛇的黑眼睛就像瘟疫一样不可通融。他着迷地望着,只见那蛇缓缓地蜷成个完美的圆盘,整个身子都做好准备,伺机向前发动攻击。蛇的舌头一伸一缩,测试着,探索着。在圆盘中央,蛇尾巴开始前后震动,发出咔嗒声,好像个节拍器,在计算死亡前的短暂时刻。第一次攻击实在太快了,格拉斯根本没时间畏缩躲闪。他低头盯着看,目光中露出恐惧。那响尾蛇的脑袋弹射过来了,它嘴巴大张,露出滴着毒液的尖牙。尖牙咬进格拉斯的小臂,毒液注射进他的身体,他疼得惊叫起来。他晃动胳膊,但尖牙咬着不放,蛇的身子随着格拉斯的胳膊在空中甩动。最后,蛇落下来,长长的身体垂直冲向格拉斯。格拉斯没来得及翻身躲开,蛇已经再次蜷缩起身子发动进攻了。这一次,格拉斯无法惊叫。蛇的毒牙咬进了他的喉咙。

格拉斯睁开眼睛。太阳从头顶直射下来,只有在这个角度,阳光才能射在这片空地的地面上。他小心翼翼翻身侧卧,避开刺眼的光线。十英尺开外,一条六英尺长的响尾蛇直挺挺趴在地上。一个小时前,它刚吞食过一只小白尾灰兔。此时,那只小兔正顺着蛇的消化道缓缓移动,蛇的身体有一段成了个鼓胀的大团块。

格拉斯在惊恐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上面并没有蛇牙咬过的痕迹。

他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为会摸到一条向他发起过进攻的蛇。什么也没有。宽慰感顿时涌遍全身,他这才意识到,那条蛇不过是他噩梦中想象出来的——至少遭蛇咬是想象出的情节。他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条蛇。这时它正在消化自己的猎物,行动十分迟钝。

他的手从喉咙摸到脸上,感觉到出过大汗后粘稠咸湿的汗水,不过他的皮肤是凉爽的。高烧已经消退了。“水!”他的身体在呐喊,要他喝水。他拖着身子爬到泉水边。他撕裂的喉咙仍然只能容他每口呷下微量的水,尽管这么一点点呷水仍然引起疼痛,不过清洌的水感觉就像补药,补充着身体的需要,清洁着他的残躯。

休·格拉斯非凡的生命之初十分平凡。他是家里的长子,母亲名叫维多利亚·格拉斯,父亲叫威廉·格拉斯。父亲是个从英国来到费城的砌砖工匠。在十八世纪和十九世纪之交,费城发展迅速,砌砖工匠不发愁找不着活儿。威廉·格拉斯从来没挣过大钱,不过稳稳当当养育了五个孩子。威廉以砌砖工匠的眼光看待自己对孩子们的职责,认为应该给他们的生活打下坚实基础。他供孩子们接受了正式教育,认为这是自己毕生的最高成就。

休表现出相当出色的学术才能,父亲便鼓励他考虑从事法律职业。不过,戴白色假发抱发霉书籍的律师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有自己酷爱的事业——地理。

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有个营业处跟格拉斯家在一条街上,营业厅里矗立着一个费城少见的大地球仪。休每天放学回家途中,都要在这里驻足,转动地球仪,手指在世界的大洋和山脉间探索。营业厅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彩色地图,上面标出当时的主要船运航线。细细的线条穿过辽阔的大洋,将费城与世界各大港口连接起来。休喜欢想象这些细线两端的地方和人民:从波士顿到巴塞罗那,从君士坦丁堡到中国。

威廉愿意让儿子享有一些自主权,鼓励休考虑从事地图绘制事业。但是在休看来,仅仅绘制地图未免太消极了。让休感到着迷的不是一些地方的抽象表现,而是那些地方本身,更让他着迷的是地图上标着未知地域的广袤区域。当年的地图绘制师在这些未知地域画上空想的可怕怪兽。休想知道这种怪兽是真实存在,还是地图绘制人捏造的。他向父亲询问,父亲说:“谁也不知道。”父亲的目的是恐吓儿子,让他转向更加实际的方向。这个策略没有奏效。休在十三岁那年称,他的目标是当一艘船的船长。

1802年,休年满十六岁了。威廉害怕这孩子逃跑离家去航海,便顺从了儿子的愿望。威廉认识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一艘护卫舰的荷兰裔船长,请求他让休在船上当个侍者。这位船长名叫约齐亚·范·阿芩。船长自己没有子女,便对休认真负起教养职责,在十年间将海上的种种知识教授给他。船长1812年去世的时候,休已经升到大副的位置。

1812年战争[1]阻隔了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与英国的传统贸易。公司迅速转变方向,从事危险却有利可图的新业务——偷越封锁线。在战争年代,休驾驶护卫快艇避开英国的战舰,从加勒比海到被封锁的美国港口运输朗姆酒和蔗糖。1815年战争结束时,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保持着加勒比地区的业务,休升任为一艘小货船的船长。

休·格拉斯三十一岁那年夏天,遇到了十九岁的伊丽莎白·范·阿芩。伊丽莎白是他那位恩师船长的侄女。这年7月4日,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组织了独立日庆祝活动,人们跳集体排线舞,饮古巴朗姆酒。那种舞的风格不利于交谈,不过,在兴奋的旋转舞步之间他们还是匆匆谈了很多话。格拉斯感觉到,伊丽莎白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品质,既自信又喜爱挑战。他不由自主彻底为她倾倒了。

第二天,他去拜访她,后来,只要他的船在费城停靠,便会去拜访。她富有旅行经验,受过教育,乐于谈论异域的人民和地方。他们可以用简略的语言交谈,彼此能完全领会对方的想法。听了对方的故事,会发出开朗的笑声。格拉斯感觉离开费城的日子是一种折磨,看到早晨的太阳,他想到的是她明亮的眼睛,月光洒在白帆上,让他联想到她白皙的肌肤。

1818年5月一个明媚的日子,格拉斯返回费城。他制服胸前口袋里装着个天鹅绒小包,里面装着一条项链:精致的黄金链子上镶嵌着一颗闪亮的珍珠。他赠给伊丽莎白,请求她嫁给他。他们计划在这年夏天成婚。

一个星期后,格拉斯动身去古巴。因一百桶朗姆酒耽搁交货引起了争讼,得等待当地判决,他一时离不开哈瓦那。一个月后,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的另一艘船抵达哈瓦那,捎来母亲的一封信,告诉他父亲去世的噩耗。母亲求他立刻返回费城。

休知道,朗姆酒的争讼很可能要拖几个月。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可以返回费城,处理好父亲的财产,然后返回古巴。假如哈瓦那处理法律诉讼的速度比较快,他的大副可以驾船返回费城。格拉斯在那个星期驶往巴尔的摩的一艘西班牙商船博尼塔·莫雷纳号上定了舱位。

结果,那艘西班牙商船根本就没有驶入麦克亨利堡的堤岸,格拉斯从此再也没见到费城。船驶离哈瓦那一天后,海平面上出现一艘没有悬挂旗帜的船。博尼塔·莫雷纳号的船长试图躲避,但他的船速度缓慢,无法跟海盗的快船匹敌。海盗船赶上商船后,开炮射击,葡萄霰弹打死商船甲板上的五个水手。船长降下船帆。

船长以为,投降可保住性命。结果事与愿违。

二十个海盗登上了博尼塔·莫雷纳号。海盗首领是个黑白混血儿,镶一口金牙,脖子上挂着金项链。他朝笔直站在后甲板的船长走去。

这混血儿从皮带上拔出手枪,直截了当朝船长的脑袋开了一枪。船员和旅客惊呆了,站在那里等候自己的命运。休·格拉斯站在人们中间,望着那艘海盗船和他们这艘船。海盗们混杂使用克里奥尔语、法语和英语。格拉斯听得出,他们是路易斯安那州巴拉塔利亚人,效命于海盗吉恩·拉菲特那个日渐膨胀的犯罪集团。

1812年战争前,吉恩·拉菲特就在加勒比海上袭扰多年。美国人并不在意,因为他的目标主要是英国人。1814年,拉菲特找到了机会,要惩治他痛恨的英国佬。英国少将爱德华·帕肯汉爵士率领六千名滑铁卢老兵包围了新奥尔良。美国陆军指挥官安德鲁·杰克逊将军发现敌人兵力是自己的五倍。正在危急关头,拉菲特提出,愿意率自己的巴拉塔利亚喽啰效力。杰克逊顾不上请求上级批准。拉菲特和他的人在新奥尔良战斗中作战勇敢。美国取胜后,杰克逊兴奋中恳请彻底赦免拉菲特早先犯下的罪过,麦迪逊总统立刻批准了。

拉菲特无意放弃他选定的职业生涯,不过他体会到了政府赞助的价值。墨西哥当时正与西班牙作战。拉菲特在加尔维斯顿岛建起自称为坎佩切的巢穴,主动提出愿为墨西哥城效劳。墨西哥人认可了拉菲特和他的一支海上小部队,授权他攻击一切西班牙船只。拉菲特因而得到了在海上掠夺的官方许可。

这种安排的冷酷现实如今在休·格拉斯的眼前展现了。两名船员走过去帮助受了致命伤的船长,结果双双遭到枪杀。船上的三名妇女被带上海盗船,其中一位还是个上了年纪的寡妇,海盗船上船员嘻皮笑脸欢迎她们。一帮海盗下底舱查看船货,另一帮开始逐个评价船员和乘客。两个老人和一个肥胖的银行家被扒光了衣服推下大海。

那个混血儿会讲西班牙语和法语。他站在被俘的船员面前,向他们解释眼前的选择。凡是愿意宣布断绝与西班牙关系的人,都可以加入吉恩·拉菲特的队伍。不愿意的,就得随他们船长而去。十二个剩下的水手选择跟随拉菲特,六个被带上海盗船,剩下的六个留在博尼塔·莫雷纳号上加入海盗的队伍。

虽然格拉斯几乎一句西班牙语都听不懂,可他理解了混血儿那道最后通牒的主要意思。混血儿抓着手枪走到他面前时,格拉斯指着自己说了个法语字眼:水手。

混血儿盯着他,默默评价着,嘴角浮出一丝得意的假笑,用法语说:“Ah bon? Okay, monsieur le marin, hissez le foc.”[2]

格拉斯拼命搜索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想回忆起学过的基本法语。

他根本不知道hissez le foc是什么意思。不过在这个环境中,他很清楚,要通过混血儿的这个测试,必须孤注一掷。他假定这项挑战要证实他是不是个水手,就自信地跨步走到船艏,伸手去拉让船受风的三角帆绳索。

“干得不错,水手先生。”混血儿操着法语说。

当时是1819年8月。休·格拉斯成了个海盗。

格拉斯又朝菲茨杰拉德和布里杰逃走的林间小径看了一眼。他下巴翘起,模样好像在思索他们做过的事情,内心再次涌起一阵渴望,想要追上去狠狠打他们。不过,这一次,他也感到了身体的虚弱。自从遭到熊攻击以来,他的头脑第一次变得清醒了,开始警觉地评估自己的状况。

格拉斯检查自己的伤口,不由深感惊恐。他伸出左手,顺着头皮伤口摸索。他在泉水的水洼里瞥了自己面孔一眼,发现大熊几乎整个剥开了他的头皮。虽然他并不是个爱虚荣的人,可他的模样让他觉得仿若隔世。要是活下来,他觉得这些伤疤没准反倒能得到同行一定程度的尊敬呢。

让他实在担心的是喉咙。他只能在泉水旁看个模糊的倒影,看不到喉咙上的伤口,只好小心翼翼用手指探索。布里杰涂敷的药膏已经在前一天短短的爬行中蹭光了。格拉斯触摸着伤口,欣赏亨利上尉粗陋的外科手术技能。遭到袭击后,上尉给他治疗的几个瞬间他朦胧记得,不过具体情况和时间顺序他浑然不知。

他向下弯曲脖子,看到了熊爪划开的伤口从肩膀延伸到喉咙,深深割裂了胸脯和上臂的肌肉。布里杰用的松脂封住了创口,表面上看着还算健全,不过肌肉的剧痛让他无法抬起右臂。松脂让他想起了布里杰。他记得起小伙子护理他伤口的活动。然而,让他牢牢记在心里的不是布里杰护理他的伤口,而是他看到布里杰从空地边缘回头望向自己的那一眼,手里拿着偷走的刀。

他望着那条蛇,心想:“天哪,要是我那把刀在身边该多好。”那响尾蛇还没有移动。他克制住自己,不再想菲茨杰拉德和布里杰。“暂时不想。”

格拉斯目光扫视自己的右腿。布里杰用药膏涂抹在他大腿的几道伤口上。这些伤口看上去也显得比较健全。他动作谨慎,慢慢伸直这条腿。腿僵硬得像尸体。他试着稍稍侧一下身,把身体重量稍稍移向这条腿,接着把整个重量都压上去。几道伤口立刻传回一阵剧痛。显然,这条腿根本不能承重。

最后,格拉斯用左臂摸索着检查脊背上深深的伤口。他用手指触摸到那五道平行的伤口,触摸到松树树脂、缝线和结痂。他看看自己的手,见手上也沾着鲜血。平行的伤口从臀部到背部,越往上伤口越深。最深的伤口在两个肩胛骨之间,可惜他的手摸不着。

完成自我检查后,格拉斯得出个冷静的结论:自己毫无防御能力。假如让印第安人或野兽发现,他完全无法奋起抵抗。他不能待在这片空地上。他拿不准自己在这个营地待了多久,但他知道,这个地区的印第安人都熟悉这泓隐蔽的泉水。格拉斯不知道为什么印第安人前一天没发现他,不过他清楚,自己的幸运不可能维持很久。

尽管有遭遇印第安人的危险,格拉斯并不想远离格兰德河。这里不但有水源和食物,而且是个辨认方向的坐标。不过,有一个问题需要认真思考:向上游挪动,还是向下游挪动?尽管格拉斯心里想要立刻动身追捕背叛他的家伙,可他知道,这是个荒唐的想法。他手无寸铁困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发着烧,挨着饿,身体虚弱,不能行走。

一想到需要退避躲藏,他就感到痛苦,哪怕是暂时躲藏也让他无法忍受。但是,格拉斯清楚,眼下没什么实在的选择。布雷佐堡贸易站在下游三百五十英里的白河与密苏里河交汇处。假如他能抵达那里,就能给自己补充给养,然后开始认真追捕。

“三百五十英里。”一个健康的人在好天气下走完这段旅途也得两个星期。“我一天能爬多远?”他不知道,但他不打算待在一个地方不动。他的胳膊和腿看来没有红肿,他便假定会慢慢好转。他要先爬行,以后身体渐渐恢复,就拄根棍子直立行走。哪怕一天只能走三英里也行。把三英里撇在身后,总比留在前面不走要好。再说了,行动才会增加找到食物的机会。

那个混血儿指挥着他抢来的西班牙船向西航行,要驶向加尔维斯顿湾,抵达拉菲特在坎佩切的海盗基地。在新奥尔良以南一百英里的海面上,他们借助博尼塔·莫雷纳号的西班牙国旗作伪装,将另一艘西班牙商船卡斯特拉纳号引诱到大炮的射程内,袭击了这艘商船。那个混血儿在新掳掠的船上再次上演他对船员乘客的野蛮分类。不过这次情况紧急,炮弹炸开了卡斯特拉纳号吃水线下方,船正在下沉。

海盗们的运气泡汤了。卡斯特拉纳号那次航行是从西班牙塞维利亚运送一船的轻武器到新奥尔良。假如他们在船沉没前卸下那些枪支,有望赚取巨大的利润,拉菲特本来会非常得意的。

到1819年,向得克萨斯移民开始形成规模,吉恩·拉菲特在加尔维斯顿岛的海盗飞地不断为之供应物资。从格兰德河到萨宾河,城镇如雨后春笋般建起,所有城镇都需要物资供应。拉菲特获得商品的特殊方法越过了中间商,干脆把中间商彻底挤出去了。有了超越传统贸易的竞争优势,坎佩切繁荣兴旺,变成了一块大磁铁,吸引各种走私者、奴隶贩子、歹徒以及寻求非法贸易环境的各色人物。得克萨斯的地位尚未明确,这有助于外国势力干预。庇护坎佩切的海盗,他们袭击西班牙船只让墨西哥受益,而西班牙势力太弱,没有能力向他们发起挑战。当时,美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拉菲特并不侵扰美国船只,况且他在新奥尔良战斗中还是个立过功的英雄。

虽然海盗并没有给休·格拉斯戴上枷锁,但他发现自己完全成了吉恩·拉菲特犯罪集团的囚徒。在船上,只要有叛乱企图,就会遭处死。他多次参与袭击西班牙商船,但他无疑绝对不赞成海盗的做法。格拉斯避免亲手杀人;至于其他行动,他心里认为,根据事实需要,原则上是正当的。

在坎佩切上岸后,格拉斯也没有逃走的合理机会。拉菲特主宰着那座岛。海湾对面的得克萨斯大陆上,占支配地位的居民是卡兰卡瓦族印第安人,那可是臭名昭著的食人族。在卡兰卡瓦人的领地之外,还住着唐卡瓦族、科曼奇族、基奥瓦族和奥塞奇族印第安人。这些印第安人全都对白人怀有敌意,只是不太可能把他们吃掉。分散的文明开化区域居住着数目众多的西班牙人,只要有人从海岸走来,就有可能被当成海盗给绞死。墨西哥土匪和得克萨斯民团更增加了大陆的复杂成分。

毕竟文明世界对海盗城邦繁荣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最重要的是,美国决定与西班牙改善关系。这一外交努力让不断袭扰西班牙船只变得更加困难,因为袭击往往是在美国领海上。1820年11月,受麦迪逊总统委派,拉里·科尔尼上尉指挥以企业号军舰为首的一支舰队驶往坎佩切。科尔尼上尉给拉菲特指出两条道路:要么撤出这个岛,要么让炮火炸得粉碎。

吉恩·拉菲特也许算是个侠盗,但他更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将掳掠来的赃物尽可能多地满满装了几船,纵火把坎佩切烧得火光冲天,率领自己的海盗船队远航而去,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在历史记载中。

在那个11月的夜晚,休·格拉斯站在坎佩切混乱的街道上,就自己未来的生活道路做了个唐突的决定。他无意跟随海盗的船队。他曾经向大海敞开胸怀,认为大海就是自由的同义词,后来,大海在他眼中不过是困在几艘小舰船上。他决定转到新的方向。

通红的火光铸造了坎佩切最后一夜的末日辉煌。人群在散乱的楼宇间蜂拥穿梭,碰到凡是有价值的东西就随手抓走。这座岛屿从不缺少的烈性酒没人理睬,酒浆到处横流。抢夺赃物引发的纠纷一律迅速开枪解决,城里到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轻武器发射的爆裂声。奇怪的传言称,美国舰队马上就要向城里开炮。人们争先恐后拼命挤上正要启航的船只,船上的水手刀枪并用,击退带不上的追随乘客。

格拉斯正在思索着该上哪儿去的时候,跟一个名叫亚历山大·格林斯托克的人撞了个满怀。格林斯托克像格拉斯一样,也是个被掳来的囚徒,他的船遭海盗劫掠后,被强征服劳役。最近一次在墨西哥湾劫掠时,格拉斯曾与他一道出海。格林斯托克说:“我知道南岸上有条小船。我要划船去大陆。”眼下的各种选择中,前往大陆的风险看来最小。格拉斯和格林斯托克择路穿城而过。前面一条狭窄的小路上,三个全副武装的人赶着一辆马车迎面而来,车上乱堆着木桶和板条箱。一个人鞭打拉车的马匹,另外两人在车顶护卫着抢来的赃物。车轮撞了块石头,一个板条箱滚落在地上摔破了。车上的人顾不上收拾,急着去赶他们的船。

板条箱上写着“宾夕法尼亚州库兹敦”。箱子里装着许多新火枪,生产商是约瑟夫·安斯特的军械厂。格拉斯和格林斯托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每人抓起一支枪,穿过几座没有烧成灰烬的楼房,最终找到了弹丸、火药和几件可以跟人做交易的小玩意儿。

他们花了大半夜,划船绕过岛屿东面,接着穿过加尔维斯顿湾。起伏的海面反射着那个匪窟燃烧的火光,好像整个海湾都起了火。他们能清楚看到庞大的美国舰队的轮廓,也能看到拉菲特正逃走的船队轮廓。他们划到距离大陆海岸只有一百码的地方,只听到岛上发出巨大的爆炸声。格拉斯和格林斯托克回头望去,看到吉恩·拉菲特的住宅兼军械库腾起巨大的蘑菇状火团。他们划完最后几码,跳进海湾浅浅的拍岸浪潮中。格拉斯涉水上岸,将大海永远抛在身后。

两个人没有计划,也没有目的地,便缓缓沿着得克萨斯的海岸走去。他们确定路线的原则主要是避免与人接触,而不是主动找人。他们一路提心吊胆,害怕遭遇卡兰卡瓦人。在海滩上,他们觉得自己暴露了,在浓密的甘蔗林和河口的滩涂,他们不敢深入陆地。他们既担心遭遇西班牙部队,也害怕美国舰队。

跋涉了七天之后,远处出现一个小小的路标,上面写着纳卡多奇斯城。毫无疑问,美国袭击坎佩切岛的消息已经传开。照他们猜想,当地人见了从加尔维斯顿来的任何人,都会当成逃跑的海盗,有可能见一个绞死一个。格拉斯知道,纳卡多奇斯城是西班牙飞地圣安东尼奥的起点。他们决定避开这个镇子,取道内陆地区。他们希望,离开海岸后,人们对坎佩切岛的事件了解得少一些。

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六天后他们抵达圣安东尼奥,立刻让西班牙人抓了起来。在令人窒息的牢房里关押一个星期后,两个人被带到当地治安官胡安·帕拉西奥·德·勒森蒂少校面前。

帕拉西奥少校望着两人,眼睛中露出倦意。他是个幻想已经破灭的军人,本以为自己会做个征服者,结果他知道那场战争西班牙肯定会吃败仗,在战争行将结束时,自己在一个尘土漫漫死气沉沉的地方做了个地方官。帕拉西奥少校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认为最稳妥的办法是下令绞死他们。这两个人背着枪,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从海岸边朝北面走来,他认为他们不是海盗就是间谍。不过两个人都声称,自己是搭乘西班牙商船旅行时遭拉菲特劫持的。

帕拉西奥少校这天没有绞死人的兴致。两个星期前,他曾对一个年轻西班牙士兵判了死刑,因为那士兵值勤时睡觉,他是按法律做出判决的。但是,绞刑让他感到深深的沮丧,过去一个星期,他在向当地神父忏悔中度过了大部分时光。他盯着看这两个囚徒,倾听他们的故事。难道是真的?他如何确信呢?而且他不知道该遵照哪国的授权夺取他们的生命。

帕拉西奥少校提出,与格拉斯和格林斯托克做一笔交易。他们可以自由离开圣安东尼奥,条件只有一个——旅行到北方。假如他们走向南方,帕拉西奥担心其他西班牙部队会逮捕他们。他最害怕因赦免海盗受谴责。

两人都对得克萨斯了解极少,不过格拉斯突然感到激动不已,因为他终于可以不靠指南针在这片大陆内地漫游了。

就这样,他们动身朝东北方向走去,认为用不了多久便能走到密西西比河。格拉斯和格林斯托克跋涉了一千多英里,总算在得克萨斯的辽阔平原上发现了生机。这里的猎物很多,包括成千上万头野牛,所以食物基本不是个问题。危险是一片接一片的领地属于有敌意的印第安人。他们漫步穿越卡兰卡瓦人的领地未受袭击,又成功躲过了科曼奇人、基奥瓦人、唐卡瓦人和奥塞奇人。

他们到了阿肯色河后,开始走背运了。他们刚射杀了一头野牛犊,准备宰割,这时二十个骑在马背上的波尼族印第安人闻声赶来,从一个小山丘后出现了。四野是空旷的大平原,连一块可以藏身的石头都没有。他们没有马,逃走无望。格林斯托克慌乱中举枪射击,打倒一匹冲来的马。片刻之后,三支箭射穿他的胸膛,他倒地而亡。一支箭射中了格拉斯的大腿。

格拉斯甚至没有举起枪,像着了魔一样望着十九位骑士包围住他。他看见那匹领头马痛苦倒地,黑尾巴扬起来指向天空,但他几乎没感觉到印第安人大棒上的圆石头砸在他脑袋上的疼痛。

格拉斯苏醒后,见自己在波尼人的村子里,脑袋一阵阵疼痛,脖子被捆在一根木桩上。他们捆绑着他的手腕和脚踝,不过他双手可以活动。一群孩子站在他周围,见他睁开眼睛,兴奋得叽叽喳喳嚷叫。

一个头发梳理得直挺挺向上竖起的年长酋长朝他走来,盯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他没见过几个白种人,眼下就是一个。这位酋长名叫“脚踢公牛”,他说了几句格拉斯听不懂的话,聚在周围的波尼人听了发出一片呼喊嗥叫,显得极为兴奋。格拉斯待的地方在一个村庄中心的大片圆形空地边缘。他渐渐看清楚后,注意到圆形空地中央有一堆仔细堆放的木柴,他立刻猜出了波尼人欢呼的原由。一个老妇人朝孩子们呼喊。孩子们全都跑开,波尼人分散开,准备火祭仪式。

格拉斯心中评估自己眼前的形势,眼前看到的营地有重影,只有眯缝起一只眼或者干脆闭上一只眼,影像才合二为一。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见波尼人已经替他拔出了那支箭。箭射得不深,不过,假如他试图逃跑,伤口疼痛肯定会减缓奔跑速度。总之,他眼睛看不清楚,几乎不能行走,更不用说奔跑了。

他拍了拍衬衫前面的口袋,见那一小罐朱砂颜料并没有丢失。这是他逃出坎佩切途中随手抓来打算跟人做交易的一件小玩意儿。他歪向一侧,避免让人看到自己的动作,然后把小盒掏出打开,朝里面的颜料粉吐了口唾沫,用手指搅拌。接着,他把颜料涂在自己脸上,仔细把露在外面的皮肤都涂满,从额头到衬衫领子上方的脖子都涂成红色。他还把掌心也涂上浓浓的红色。接着他把小罐子盖上,丢在脚下的沙土中用脚埋藏起来。完成后,他翻了个身,肚皮朝下,脸藏在臂弯里。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等他们来,听着他们准备死刑的激动呼喊。夜晚降临了,规模巨大的篝火照亮了这片波尼人的营地中心。

格拉斯根本拿不准,不知道自己准备的行动让他们觉得是某种临终象征,还是真能产生希望的效果。他听说,大多数野蛮人都迷信。无论如何,效果十分富有戏剧性,结果救了他的命。

两个波尼族勇士和酋长“脚踢公牛”走来,要送他上火堆祭祀。他们见他脸朝下趴着,认为他害怕。“脚踢公牛”割断捆在木桩上的绳索,两个勇士一人托一只肩膀,要把他拉起来。格拉斯顾不上大腿的疼痛,猛然跳起身,脸朝向酋长、两个勇士和聚集在一起的全族人。

站在他面前的整个波尼族顿时目瞪口呆。格拉斯面部完全是血红色,仿佛脸上的皮肤被彻底剥掉了。两眼的眼白在火光照耀下反射出光芒,好像秋天的月亮。大多数印第安人从未见过白人,他的一脸大胡子更让他们觉得像一头魔兽。格拉斯伸出手掌拍一个勇士,在他胸膛上留下个朱红色的手印。整个族人倒抽一口冷气,发出一片惊呼。

有好长一阵子,空地上鸦雀无声。格拉斯瞪视着波尼人,波尼人也回瞪着他。格拉斯为自己玩的把戏竟然奏效稍感吃惊,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做。想到某个印第安人可能突然恢复镇定,他心中一阵惊慌,决定开始高声呼喊。一时想不出该喊些什么,他突然高声喊叫着背诵《主祷文》:“我们在天之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3]

酋长“脚踢公牛”瞪大两眼,彻底不知所措了。以前他见过几个白人,但这个人显然属于某种巫师,要不就是个魔鬼。现在,这个人的奇怪诵唱显然置整个族人于某种魔咒之中了。

格拉斯继续激昂地高声呼喊:“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这个白人终于停止了呼喊。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像一匹累垮的马。酋长“脚踢公牛”环顾周围,他的同胞一会儿望着他,一会儿望着那个疯狂的魔鬼。酋长“脚踢公牛”能感觉到族人心里在责怪他。看看他给大家带来了什么?现在必须改变行动方向了。

酋长缓缓走向格拉斯,在他正对面停下脚步。酋长双手伸向自己脖子,摘下挂着两只鹰爪的项链,套在格拉斯脖子上,盯着这个怪人的眼睛,露出诧异神色。

格拉斯环顾自己面前的一圈人。在靠近篝火的中心位置,摆放着一排四把柳条椅子。显然,这是供火祭仪式观礼的前排坐椅。他一瘸一拐走过去,在一把椅子上坐下。酋长“脚踢公牛”说了几句话,两个女人连忙去端来食物和水。接着他又对那个胸膛上有朱红掌印的勇士说了几句话。那勇士跑走,回来时端着安斯特火枪,放在格拉斯面前的地上。

格拉斯在波尼族生活了将近一年,活动在阿肯色河到普拉特河之间的平原上。“脚踢公牛”克服了最初的沉默寡言,他将这个白人收为义子。格拉斯离开坎佩切后,凡是长途跋涉中没有了解到的野外生存技能,都在那一年向波尼人学到了。

到了1812年,零散的白人开始在普拉特河与阿肯色河之间的平原上旅行。那年夏天,格拉斯与十个波尼人一道捕猎时,途中遇到两个赶着马车的白人。格拉斯要他的波尼人朋友待着别动,自己策马缓缓上前。那两个人是联邦代理人,是由美国印第安人事务主管威廉·克拉克派出的。克拉克想邀请周围所有印第安部族的酋长到圣路易斯。为了表示政府的善意,马车上载着各种礼物——毛毯、缝纫线、刀具、铸铁锅等。

三个星期后,格拉斯陪同“脚踢公牛”来到圣路易斯。

圣路易斯位于边疆地带,格拉斯在这里感受到两种力量在拉他。一种力量来自东部,让他再次感到自己与文明世界的强有力纽带——维系着伊丽莎白和他的家人,维系着他的职业和他的过去。另一种力量来自西部,让他感受到未知领域的诱人魅力,那里有无法比拟的自由,是一个新的开端。格拉斯向费城寄出三封信,一封给伊丽莎白,一封给他妈妈,一封写给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等待回复的过程中,他得到了一份密西西比船运公司职员的工作。

六个月后,他才收到回音。1822年3月初,他兄弟的一封信寄到了。信上说,他们的母亲去世了,父亲去世刚刚一个月,母亲便随之离去。

信上还有更多消息。“我有责任告诉你一个难过的消息,你亲爱的伊丽莎白已经去世。一月份,她感染了一种热病,虽然她努力跟病魔搏斗,但没能恢复。”格拉斯瘫倒在椅子上,脸变得惨白,感觉要呕吐。他接着读下去:“她埋葬在靠近母亲坟墓的地方,希望你知道这事稍感安慰。还应该告诉你,她对你的忠心从来没有动摇过,甚至我们全都相信你已经不在人世时,她也没有动摇。”

3月20日,格拉斯到密西西比船运公司的时候,见一群人围着看《密苏里共和报》上的一则广告。威廉·阿什利要招募一支毛皮队伍,奔赴密苏里上游捕兽。

一个星期后,罗斯索恩父子船运公司的来信送到了,公司提议,任命格拉斯为一艘快船的船长,在费城到英国利物浦之间执行新任务。4月14日晚上,他最后一次读过这封提议书,便把它丢进炉火,望着火苗吞噬了他与以前生活的最后一丝有形联系。

第二天早上,休·格拉斯签约加盟亨利上尉和落基山毛皮公司。格拉斯那年已经三十六岁,不再觉得自己是个年轻人了。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什么也不会损失的人,这一点与年轻人不同。他决定走向西部,这并不是个鲁莽的决定,也不是被迫做出的。他就像选择生活道路一样经过了深思熟虑。然而,他对自己的反应又无法做出解释,也不能用词语讲清楚原委。那是一种只能意会却无法言传的事情。

他在写给弟弟的信中说:“这种活动的吸引力太强烈了,我以前的生活中从来没有任何事情能与之相提并论。我保证我做这事是正确的,不过我无法准确告诉你原因。”

注释:

[1]美国与英国之间发生于1812年至1815年的战争,是美国独立后第一次对外战争。——译注

[2]“真的?那好,水手先生,升起三角帆。”——译注

[3]《马太福音》第6章9—13节的经文。译文取自中文版《圣经》(中国基督教协会,南京,1998年)。——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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