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面临这么一个选择,跟一只牛蛙结婚,这是个需要考虑的问题吗?”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激动不已的东西,好像一根擦着的火柴。“没有任何人会拒绝!倒不是说我可以衣食无忧,我常年神经衰弱,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自从想到以后自己的丈夫是一只牛蛙,我睡得再好不过,再也没有做过焦虑的梦,没有躺到天亮也睡不着还要起来上班,想着天啊要死了。怎么跟你说呢,它让你觉得生活简单了,不再需要去处理复杂的问题。导游是做什么呢,枯燥得想死,一条线路要走一百遍,要兴冲冲地跟各种人讲这里有过什么故事,要兴冲冲,不然就会有人投诉。只有极其无聊的人才会来参加旅行团。我原来想做模特,根本不可能,跟真正的模特站在一起就知道了。我只想跟一只牛蛙生活在一起,你不知道有多美好,每天跟做梦一样。你一想到,跟你在一起的是一只牛蛙,就像一个梦。不需要交流,不需要互相咒骂,不需要算计和衡量。一想到还有这种简单的活法我就幸福得不得了。”陈嫣眼里透露出一丝温柔和欣慰,说道,“这个梦动人,亲切,我觉得这是自己从幼年开始就梦寐以求的。你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让人沮丧,当我还能选择这样生活的时候,就像是一种救赎,我再也不用面对所有难堪了。”陈嫣停顿了一下,说:“如果让我知道是谁,也许会杀了他呢。”
我觉得自己想问题比较粗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其实我很少会觉得,自己在某个事情的思索上比较粗鄙。陈嫣的话令我很感动,我为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羞耻。我把那张银行卡放进自己的口袋,并打算接受这笔钱,查出是谁杀了牛蛙,这是一个心无旁骛拿钱的机会,我不会觉得欠她的,非常好,除此之外还有我说不清的理由。
我走到陈嫣家的厨房里,打开冰箱,抱起那个羊血一般的水缸。她疲惫地坐在沙发上,像极了阳台上那些半死不活的植物。
抱着水缸,我离开了陈嫣空洞灰暗的房子,坐上出租车。已经到了后半夜,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只有各种颜色的垃圾袋和报纸,十分萧条,除了酒鬼应该不会再有人走在街上了。这样的夜晚会发生很多事,在路过KTV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在那个KTV门口,曾有过一个女人,醉倒在门口。然后一个路人,也许喝了酒,也许只是吃了点夜宵,他看到躺在门口的女人,可能她的裙子被风吹了起来,或者本来就衣衫不整。这个男人把女人拖到旁边的拐角,在垃圾桶旁强暴了她。整个过程里,女人都昏睡过去。这个路人提上裤子走了,这里并没有监控。过了一会儿,KTV里的服务生走出来,他想要抽根烟,吹吹风。众所周知,这里的KTV都如同地窖一样憋闷。他来到拐角处的垃圾桶旁撒尿,看到了地上衣冠不整的女人。他可能站在那儿观察了一会儿,又想了点什么,之后,他强暴了那个女人。但这次,女人中途醒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醒了,最困惑的应该是那个十九岁的服务生,他为此被判了八年。而第一个路过的男人,一直没有抓到。这件事是我从李宁那里听说,没有在媒体报道过,和火车上那起案件类似,其中所有人的行为都看不懂。但我看出了在这个事情里,所有人对整个世界的厌倦。
“你抱的是什么?”司机问。
“牛蛙。”
“怎么破破烂烂的。”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精神很好的青年,他的车里还挂着香盒。
“已经死了。”我说。
“如果你打算养一只动物,就要给它提供适当的生存条件,这做起来不算困难。”
“对,我也这样想。”
“但它还是死了。”
“这跟我没关系。牛蛙是别人养的,我想知道为什么死了。”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他说:“大部分人会觉得这奇怪吧,这还是很有意义的,下次你再养的时候,就可以避免了。”
他把手伸过来,打开副驾驶的拉屉,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传统文化复兴》。我看到抽屉里有几十本,而那个抽屉再也关不上。
他递给我,说:“我已经分了几百册了。这都是教人从善的。”
我把小册子接过来,这上面还套着透明包装袋,里面还有一张光盘。我说:“所有人最后都拿了?”
“也有反感的,上周我给了一个人,他就很奇怪地看我,你能从那眼神里看出,他觉得你有毛病。”
“然后呢?”
“最后还是会拿走。从那以后我就看人再给了。你想知道一只牛蛙怎么死的,还告诉我,大概也是觉得我不认为这事有问题。”
“因为你问了。而且大部分人不会觉得奇怪,我现在拿着一只断手在这个地方走一圈,也没人觉得不对。”
“是这样,所以我才会想到发这些小册子,这也是在师父的启发下,因为发经书不会有人看的。”他说。
我在想着,怎么都不会有人看这些小册子的。这说明他打算做点有意义的事,只证明了发册子这件事有意义,他也知道不会有人看的。但我还是希望他可以运气好一点。
车停了之后,司机再次尝试关上那个抽屉,抽屉还是关不上。我抱着水缸下了车。
出租车发动以后,忽然从前面的拐角口冲出了另一辆车,出租车急刹车,拐了一点小弯,结果右车轮卡进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我透过出租车的后窗,看到他并没有急着下车,而是弯腰到副驾驶座位上,大概是去捡那些掉落下来的小册子。
此时,我想,在这个城市上方,甚至这整片大地的上空,一定有某个家伙笑了。
回家后,我开始查看抱回来的水缸,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
牛蛙的脊椎上有细小的十字形横切伤口,其他的切面都很平整。如果是刀具,很难在鱼缸里进行垂直切面的操作,在案板上固定住牛蛙,才能切出整齐垂直的伤口。但案板我已经检查过,除了那根蛙腿之外没有别的痕迹。那肢解牛蛙最为方便的工具就是一把剪刀。整个玻璃缸看起来很干净,在玻璃上有液体凝固后的边缘线。我把玻璃缸垫在两摞书上,用手电筒照上去,可以看到在鱼缸的底部,有条细小的裂缝,几乎是个点。那么就是,一人用剪刀,从正上方伸下来夹住它的胸腔,攥紧剪刀,剪了第一下,牛蛙会在此时挣扎,浸染了血液的液体应该会在四壁留下痕迹,所以玻璃缸被清理过了。接着,剪刀卡在牛蛙的头部,连着颌骨一起,剪出第二下。最后剪掉一根大腿,大腿纤细的肌肉组织夹进剪刀的轴心上,凶手提起剪刀时,腿部组织还连在上面,甩在案板上以后离开。
凶手是有恨意的,杀死一只牛蛙,即便是用脚也可以轻易踩死。而且凶手对剪刀的使用并不习惯。我疑惑的是,如果整个过程都是在水里,那玻璃缸四壁会有污迹,凶手既然没有清理案板上的污迹,也就不会清理玻璃上的。那么就有一种可能,凶手用手抓起牛蛙,在玻璃缸上方操作,如果是这样,玻璃缸底部被硬物捅出的裂缝是怎么回事?若是先用剪刀戳进去再提出来,那牛蛙挣扎时四散的血迹会飞散在整个水池。我得出的结论是,凶手跟所有自以为是的蠢货一样,仅有的知识告诉自己要记得清理一下现场,但只清理了玻璃的四壁,没有清理案板。
我抱着水缸放到厨房的冰箱里,冰箱灯照亮了玻璃缸锐利的边缘,上面沾了一条细细的血迹,这大概是那根缠在剪刀上的大腿滴下来的血。
我最后见到那只牛蛙时,它蹲在有些污浊的水中,肚皮凹进去几乎能填进一个乒乓球,饥饿和另一种无知觉的痛苦充斥在整个水缸中,光线昏暗,它立在那里如同所有人的童年。
观察完这些之后,我回到陈嫣所住的社区取摩托车。还有,我想看看能否找到那把剪刀。剪刀没有留在陈嫣家里,有一定可能扔在社区的某个地方。我推倒了离陈嫣楼道口最近的三个垃圾桶,用手电筒照进去,垃圾桶里好像燃起了烟花一样。我拨开各个垃圾袋,又一个个打开。这三个最近的垃圾桶没有剪刀,如果在这七八个小时之内垃圾已经被清理过一次呢?事实上找到那把剪刀对我没有多大意义,不会有指纹鉴定,剪刀作为线索只能是某种新的推测,即便是也未必会扔在这里。
最后,幸运的是我找到了一块钱,我拿起这张纸币观察的时候,骑着电动三轮车的清洁工就在我身后,他应该看着我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丝毫没有察觉。
“发财了。”他说。是上一次那个老汉。
“对,发财了。”我说。
“那把垃圾桶扶起来吧。”
“正要这么做呢。”我说。
我又问道:“这里有没有一把剪刀?”
“什么?”他下了车,看着我问道。
“剪刀。”
他说:“一块钱已经不错了,不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事情是随机的,我已经有两个女儿了,我想要一个儿子,人生从头到尾都是随机的。”
我把三个垃圾桶抬起来扶正,在草丛上擦了擦手。
“那一家三口之后有没有刁难你?”
“有。”
“我该做点什么弥补呢?”
“什么都不用做,没有办法。这个现状不会变,一直都是这样,我总要养活小孩。”老汉说完骑上车走了。
在走向摩托车的路上,我在路边寻找着,企图发现一把插在草丛中的剪刀,但连一块钱也没有找到。其实,我岂止是找不到一块钱,从大学毕业之后,我就没有找到过任何东西。有一次我在马路边上看到地上有张十元的人民币,在我犹豫要不要捡起来的时候,一个怀里抱着婴儿的女人,迅雷一般弯腰抓起了那十块钱。我站在原地恍惚了好久,那件事发生在我读初中的时候。从那之后,我没有找到过任何东西。我大部分时间两手空空地在街上游荡,有时能想起幼年做过的几个梦,但丝毫不能安慰自己。而归根到底,世上死了一只牛蛙,这根本算不上个问题。当我严肃并且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时候,一切还算是正常的。我不能有正视这件事的知觉,一旦停滞下来,一种被吞噬的诡异存在感便袭来了,像飓风,像离岸流。我紧握着这一块钱的时候,也意识到了,自己原来是个彻底的蠢货,并无法再继续自负下去,也无法再沾沾自喜,怀着侥幸活着。我的能力做不到任何一件事,这其中也包括找出是谁杀了一只牛蛙,争取交流生的资格,或者再捡到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