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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斜阳(4)

等到醒来,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我突然觉得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年轻军官,可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起来。我从木材堆上跳了下来,抚了抚睡得一团乱的头发,耳边又再次响起“喀!喀!喀!”的鞋音。

“今天辛苦了,你可以回去了!”

我跑向军官处,掏出文库本,想说些道谢的话,却说不出口,便静静仰头看着军官的脸。当两人四目相对时,我不知不觉流出眼泪,哗啦啦不可收拾,然后发现,军官的眼中也闪着泪光。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分开了,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工作场上见到这位年轻的军官。那天虽然玩了一整天,可是之后还是得每隔一天到立川的山上做辛苦的工作。妈妈非常担心我的身体,可是我却反而变得更健康,直到现在我还对这种粗活微微抱着自信,变成一个对农事不觉得特别辛苦的女孩。

有关战争的种种,我既不想谈也不想听,可是话虽如此,还是不知不觉道出自己“宝贵的经验谈”,在我的战争追忆中,如果还想回忆一下的话,应该只有这件事了,至于其他一切,就像这首诗中所写:

去年!什么也没有!

前年也什么都没有!

这之前,更是什么都没有!

记忆中最想说的事,也只有这一件事了,确实有点儿愚蠢可笑,战争留在我身上的记忆,竟然徒剩现在脚上穿的这双鞋了。

从脚下这双鞋,不觉间脱离主题,说了一些没用的话,可是对我来说,战争唯一留下的纪念品,就只有脚下的这双鞋。每天来到田里,心底深处有着微微的不安与焦躁,因为清楚可见的,母亲明显日复一日衰老的模样。

蛇蛋!

火灾!

从那时候开始,妈妈已显著有了病态,而我却反而渐渐出现粗鲁、下流的味道,好像不断从母亲身上吸取着元气,而变得愈来愈胖。

甚至连火灾时,妈妈也只是开玩笑地说:“不过只是柴火着了火。”她唯一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对火灾的事就绝口不提了,好像在安慰我一般。可是,我相信当时妈妈内心里受到的震撼绝对比我强烈十倍以上,因为自从那场火灾过后,妈妈有时会半夜呻吟,而且在风大的夜晚,总是假装要上厕所,深夜时几度下床在家里到处巡视。然后,她的脸色也一直都不开朗,有时甚至难得看到她下床走动。之前,妈妈虽然也曾答应过要帮忙农事,可是,有一次请妈妈帮忙从井里用大水桶提了五六次水到田里,第二天她就腰酸背痛,甚至没办法起床,整天都躺在床上。因为发生这种事,所以她也好像对农事死了心一样,纵使偶尔到田里来,也只是静静在一旁看我劳动罢了。

“喜欢夏天的花,就会在夏季死亡,这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今天妈妈也一直站在一旁看我忙农事,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正默默地给茄子浇水。啊!这么一说,倒想起,夏天到了!

“我好喜欢合欢花喔!可是这院子里却一株也没有!”妈妈又开口。

“这院里不是有很多夹竹桃吗?”我故意用冷淡的口气回答。

“我讨厌那种花。虽然夏天的花,我大部分都很喜欢,却独独嫌它太泼辣了!”

“我觉得玫瑰花比较漂亮!而且玫瑰花是一年四季都开花的,照你这么说起来,喜欢玫瑰花的人是不是得春天死一次、夏天死一次、秋天死一次、冬天再死一次,非得死个四次才行吗?”

两人相视而笑。

“要不要休息一下?”

妈妈一边笑,一边说:“今天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如果又是要说‘死’的事,我可是敬谢不敏喔!”

我跟在妈妈身后,并肩坐在瓜藤棚下,藤蔓上的花已经谢了,温煦的午后阳光穿过叶子,落在我俩的膝盖上,将膝盖染成绿意盎然的一片。

“其实之前就一直很想找你谈一谈,不过想来想去,还是得在两人心情都很好的时候再谈,好不容易等到今天,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很想找你说一说。来!请你也忍耐一下,听我说完,其实,直治他还活着!”

我全身都僵住了。

“五六天前,收到你和田舅舅寄来的信,以前在你舅舅公司工作的人,最近从南方回来了,到你舅舅那儿拜访,东拉西扯一番后,那人突然提起和直治同一个部队,说直治很平安,而且也知道直治快退伍回家了。嗯,可是,还有一件不好的事,那人说,直治好像有很严重的毒瘾。”

“又来了?”

我好像吃了很苦的东西一样,嘴巴都歪了。直治高中时,模仿某些小说家的行为,染上了毒瘾,因此向毒贩借了一笔很可观的钱,妈妈为了还债,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

“对呀!不过好像才刚开始染上的样子,若没办法戒掉,也不会允许他退伍,所以那个人说一定是医好了,部队才会放他回来。舅舅的信上说,虽然是戒了才会回来,可是有这种行为的人是不可能马上找到工作的。想要在现在如此混乱的东京工作,一般寻常人也都快疯了,更何况是这种曾经有毒瘾的半个病人呢?他一定会马上疯掉的,到时候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们就不知道了。所以,如果直治一回来,马上把他带回伊豆这山庄来,哪里也不许他去,最好在这里好好静养。这是第一点,然后,和子,舅舅还说了一件事,那就是,我们已经都没钱了,又碰上存款冻结[1]、财产税[2]等等,舅舅他要像以前一样送钱来给我们,好像已经不太可能,而且直治就要回来了,妈妈、直治与和子三个人要是再像以前一样轻松过日子,舅舅势必要为这些生活费辛苦奔波不可。所以,趁现在要我们决定一下,和子,你究竟是要嫁人,还是要找个东家工作去?舅舅信上是这么写的……”

“找东家的意思是……去当女佣?”

“不是啦!舅舅是说……哎呀!就是那个马场。”

说着,她举了某个大官的名字。

“他的意思是,如果是这个大官,与我们既有血缘,而且现在也正在找家庭老师,虽然话说是女佣,可是对和子来说,至少不会感觉那么难堪吧!”

“大概也没有其他的工作吧!”

“舅舅说,其他职业对和子来说,根本太勉强了。”

“为什么勉强?嗯!为什么会太勉强?”

虽然妈妈很落寞地笑着,却什么话也答不上来。

“我讨厌听这种话!”

我想自己是有点儿胡言乱语了,可是却停不了口。

“我……我……我这鞋子……这鞋子……”

我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不觉“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而后抬起脸,用手背擦拭着眼泪,面对妈妈,心里想着:不可以!和子!不可以这样!可是话语却像毫无意识,且和肉体不相干般,滔滔不绝脱口而出。

“那时候……那时候妈妈不也说了吗?就是因为有和子在,就是因为和子陪着你,所以妈妈才会来伊豆的,你不是这么说过吗?不是说过,要不是和子在,你就会去死,不是吗?所以,所以就因为这样,所以和子才会哪里也不敢去的,一直陪在妈妈身边,穿着这双鞋子,就为了想种一些妈妈喜欢吃的蔬菜,我满脑子都是这种念头,你是不是听到直治快回来了,突然觉得女儿很碍眼,所以才要我去做大官的下女,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

虽然我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就像是不相干、不受控制的生物般,无论如何都无法停止下来。

“穷了,没钱了,把我们的和服都变卖了,不就好了吗?把这间房子也给卖了,不就好了吗?还是有办法的,我也可以去应征村庄公所的女办事员嘛!如果公所不用我,再去做粗活嘛!穷没有关系呀,只要妈妈疼我,我会想一辈子留在妈妈的身边,可是没想到妈妈还是觉得直治比我可爱,我出去好了,我就出去好了!反正,我从以前就和直治个性不合,三个人要一起生活的话,对彼此都不好。这么久以来,我也和妈妈两人相依为命过来了,想来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以后就让直治陪着妈妈过,然后让直治孝顺你好了。我……我已经不行了,我已经不想过这种生活了,我出去,出去好了!今天马上就离开,现在就离开!”

我立即站了起来。

“和子!”

妈妈厉声叫道,然后用我从不曾见过的严厉表情,忽地站起身来,和我面面相对,身高感觉好像还比我高了些。

虽然我很想马上向妈妈道歉,可是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反而还冒出别的话来。

“你骗我,妈妈,你骗我,一直到直治回来之前,都一直在利用我,我只是妈妈的下女,等到没有用了,就要我滚去大官家里!”

忽然“哇”的一声,我站着号啕大哭起来。

“你真笨呀!”

妈妈低沉颤抖的声音里充满着愤怒。

我抬起头:“是啊,我笨嘛,我就是笨嘛,才会被你骗了!就是因为笨,才会碍了你的事,是不是我不在比较好?穷到底是怎么回事?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相信爱,只相信妈妈的爱,就只凭着相信、知道妈妈的爱活过来的!”又是一串毫不理性的胡言乱语。

妈妈突然转过头去,哭了起来。我虽然想道歉,想抱住妈妈,请她原谅我,可是方才一直忙田里的事,手很脏,让我有点儿介意,嘴上却还是不可理喻地胡说着。

“反正没有我就好了,是吧?我现在就出去,我有地方可以去!”

我抛下这句话,就快步跑到浴室,一边啜泣着,一边把脸和手洗了洗,回到房间,想要换衣服,却更大声地哭了起来,而且欲罢不能愈哭愈大声。我只好跑上二楼,把自己抛在床上,棉被蒙头盖上,哭得呼天抢地,好像神志也有些不清楚起来,渐渐的我对某人涌现出一阵强烈的爱恋、孺慕之情,心里很想见他、很想听他的声音,无端的思念欲罢不能,两脚的掌心好像被针灸般灼烫,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快到傍晚时,妈妈静静地来到二楼客房,“啪”地一声打开灯,然后慢慢走向我的床边,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喊着:

“和子!”

“嗯!”

我坐起身来,两手拢了拢头发,看着母亲的脸,“扑哧”笑了出来。

妈妈也淡淡地微笑着,然后走到窗下的沙发里坐下来,把整个身体埋在沙发里。

“我呀!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违背了和田舅舅的话。妈妈刚刚写了回信给舅舅,告诉他,孩子的事就交给我自己处理吧!和子,把和服给卖了,将两个人的和服都给卖了,狠狠地花它一笔钱,过一过奢侈的生活吧!我已经不想再让你做田里的事了,去买贵一点的蔬菜,好不好?让你每天忙农事,真的太难为你了。”

事实上,每天下田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儿辛苦,刚刚那一场好像疯了一样的哭闹,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忙于农事的辛劳和悲伤的情绪交杂在一起,变得很不甘心、很烦躁吧!

我坐在床上,别过了脸,沉默不语。

“和子!”

“嗯!”

“你刚刚说,你也有可以去的地方,是哪里呀?”

我发现自己脸红了,红到耳根子。

“是细田先生吗?”

我静默不语。

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可不可以谈谈以前的事?”

“你说呀!”

我小声回答。

“你从山木家出来,回到西片町的家中时,妈妈本来打算不问你任何事的,只是说了一句话:‘你背叛了妈妈。’还记得吗?然后你就哭出来了。我知道不应该用‘背叛’这样过分的字眼,可是……”

可是,我当时听见妈妈这么说,不知怎么的,很感激,因此喜极而泣。

“妈妈那时说你背叛,并不是指离开山木家的事,是因为山木他说,其实是和子和细田正在恋爱,我当时说背叛是指这件事。那时听他这么说,真的连脸色都变了,因为细田先生在这之前,早已有了太太和小孩,不管你多么喜欢他,都是没办法的事呀!”

“说什么恋爱,简直太过分了!都是山木他自己胡思乱想的!”

“是吗?你该不会还忘怀不了细田先生吧?你说有地方可去,是指哪里?”

“不是细田那里!”

“是吗?那么,是哪里呢?”

“妈妈!前一阵子我仔细想了一想,人类和其他动物迥然不同的地方,究竟是哪里?不管是言语、智慧、思考、社会秩序等等,虽然或许有某种程度的差别,可是其他动物也都有,不是吗?或许他们也有信仰呢!人类虽然自诩是万物之灵,骄傲得很,可是好像与其他动物本质上没什么不一样,不是吗?不过,只有一点,我不知道妈妈你知不知道,其他动物绝对没有,只有人类身上才有的是什么?我觉得是‘秘密’,你说对不对?”

妈妈微微红了脸,笑得很美。

“啊!和子的秘密如果能有好的结果,那就好了!妈妈每天早上都向爸爸祈求和子一定要幸福呢!”

我心里突然回想起,曾经和爸爸一块儿到“那须野”兜风,中途下了车,当时秋天原野的景致好美好美,遍地都是胡枝子花、女郎花等秋天的花草盛开着,而野葡萄的果实也很青绿呢!

然后和父亲在琵琶湖乘船,我把脚伸入水中,栖息在水草间的小鱼游到脚边,湖底清晰映照着我的脚影,我把脚前后用力摆荡着。这回忆虽然和现在这件事没有任何关联,却不知怎么突然出现眼前,并且很快消失不见。

我从床上滑下来,抱住妈妈的膝盖,终于可以开口道歉。

“妈妈,刚刚真的很对不起!”

想起来,那一天的阳光好像是我们幸福的余烬,散发着最后的光辉,不久之后,直治就从南方回来了,从此我们开始坠入真正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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