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作者 深陷自我挞伐中的文学家】
几近凌虐仪式的自我质疑与解剖,让太宰治在三十余部作品中,对于自我与日本社会的陈腐、虚伪和罪恶做了一次次深刻的挖掘。
太宰治,本名津岛修治,生于一九〇九年六月十九日,日本青森县北津轻郡金木村人。
津岛家在当时是青森县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大富豪。他的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曾担任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与铁路。母亲体弱多病,太宰治自小便在姑母及保姆照顾下长大。在兄弟姐妹共十一人中排行第十,兄弟中排行第六。幼年时期少了母亲的影响,改由保姆养育长大的过往,对太宰的人生有不可小觑的意义。自卑疏离与虚矫冷漠的困境中,那份身为富家之子的诚惶诚恐,使太宰治无法摆脱出身带有的隐然的内疚与罪孽。
太宰治中学时期成绩优异,在校友会志及同学编制的“同人杂志”上发表小说、杂文及戏剧。他对芥川龙之介、泉镜花的文学十分着迷。高校时期,芥川的自杀对太宰治产生了相当大的冲击与影响,使他后来深陷马克思思想的困惑自杀未果。
一九三〇年,太宰治进入东大法文科,初会井伏鳟二,奉其为终生之师。然而太宰治渐与左翼运动有了交集,忙于参与共党活动,借着投身于其所认为作为“弱势族群”的左翼,追求弱势者的爱与连带的幸福。但怀抱着热情与悲悯本质的人,注定无法生存于政治世界,对于左翼运动的绝望与人际关系上的挫折,导致其不断寻求自我毁灭之道。
太宰治的创作自中学时代就已经开始。一九三五年他的短篇小说《逆行》成为第一届芥川赏的候选作品,他也因此被认为是新进作家。他后来出版了多部内容哀切的抒情作品集,例如《晚年》、《虚构的彷徨》、《二十世纪旗手》、《女生徒》。
一九三九年,太宰治三十岁,由井伏鳟二做媒,与石原美知子结婚,暂时进入安定的生活。隐藏着青春期阴沉的悔恨,带着中年生活者的自觉,他继续维持家庭与钻研文学,因此发表《满愿》、《快跑,梅乐斯》、《越级诉讼》等多部著名作品。并于同年秋以《女生徒》一书获第四届北村透谷奖。
一九四一年,太宰治长女园子诞生,经北芳四郎的鼓励,重返十年未归的金木村老家。次年母亲病危,太宰治偕妻返家照顾母亲,并发表《新哈姆雷特》、《千代女》、《控诉》、《风的讯息》等著作。
一九四四年,太宰治陆续发表《裸川》、《佳日》,东宝电影公司还将《佳日》拍成电影。八月长男正树诞生,婚后处于安定期的太宰治,收起早年支离破碎的文体,呈现出明朗、温柔、充满善意的文风,但对于敏锐沉静又执着的太宰治而言,这段安定期却只是他晚期凄绝的自我毁灭前的热身运动罢了。这段时间正是日本帝国有史以来最狂飙的时代,中日战争进入胶着状态,太平洋战争又起,全日本笼罩在自信满满试图以鲜血征服世界的氛围之中,这场充满虚浮野心与顿挫悲情的战争,反而彰显出太宰治自毁自苦下的理性与锐利。一九四七年《斜阳》成书,可说是集太宰治文学作品之大成,作品中亦预告了太宰治自裁的结局。
一九四八年,太宰治以《如是我闻》再度震惊文坛,并着手写《人间失格》,直到“第二手札”完成。随着结核病的恶化,并且对于时代宠儿这样的身份感到疲惫,他与爱人山崎富荣在六月十三日深夜,于玉川上水投水自尽,结束其灿烂多感而凄美的一生。
太宰治消沉的一生始终沉浸在叛离旧价值的憧憬中,以轻浅而生动的文字揭露着大和民族无可救药的媚俗性,然而吊诡的是他却迫不及待地落入大和民族另一个根深蒂固的传统——在绚烂的巅峰下凋零。
【关于《斜阳》 美丽灭亡下的微光】
阅读太宰治,仿佛深切剖析人存在之必然性的不定摇摆,以及攸关生死苦乐酸甜的本质。这种对人类问题之普遍性的探论,使其作品具有在日本文学作家中罕见的普遍性与国际性,直到今天仍能直接撼动人心,具有令人称奇的完全魅力。
《斜阳》可谓集太宰治文学作品之大成。内容以描述一贵族家庭因故没落,其家族成员的心理转折为主轴,交织而成对人生希望与失望的透视,激荡出孤独的新生。书中主要的角色有最后的贵妇人——母亲,怀着走向灭亡的冲动、为“爱与革命”而活的和子,因吸毒而自我毁灭的直治,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将活着的自己彻底放浪形骸以抗拒八股道德钳制的流行作家上原。在没落贵族家庭的舞台上,四个人各自以不同的毁灭姿态,展现为追求“真实”,而必须迈向灭亡的美丽凄楚心境。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太宰治不耻于人心不因战败而有丝毫改变的自私、古板、伪善,因而决意要颠覆既定的道德价值观,打击传统八股教义,直击人们心中的畏怯、卑微和丑陋真相,并为了原本就必须经过美丽的灭亡而生的真实革命,而成就了本书。
本书中,四个主要人物交互辉映,产生微妙的生命光影,便是太宰治欲借由人暴露于灭亡与死的生存中,以确认自由的真谛。文中,最后的贵妇人——母亲,虽以其纤弱之姿,看似懊丧地生活着,但却有如斜阳中透出炫人的明亮,平实无怨尤地完美展现生命的光和热,接受生命起伏的颠簸,安静美丽地死去;另外因毒瘾而走向毁灭之路的直治,在光明和黑暗、富贵和贫困之间矛盾挣扎,质疑生存之必要,坚决自行选择死亡的时间;颓废作家上原则代表黑暗中的阶级复仇,虽然看似放浪,但却真实地活着,在其糜烂的生活中可以嗅出原始的生命力。
而主述者和子,为了恋爱与革命而活,眼看母亲灿烂的殒落、弟弟直治自毁的离去、与爱慕之人距离遥远……在看似所有皆远离之后,和子怀孕了,所有的不安都因最自然原始的新生而沉淀。生一个小孩或许在如此世间并不能改变什么,但若不依附在这个赌注上,要如何身心安顿在动荡的地平线?和子虽孤独地微笑着,但毁灭之后新生隐然再现,黑暗后的光明定格在瞬间的幸福中。
【关于《人间失格》】
太宰治是位非常感性的作家,他的怀旧与毁灭性的冲突能让人感觉到他的热情。
就太宰治的文学而言,可分为三个时期:前期从撰写“晚年”起,是自我破坏期,对人生与社会具怀疑和不信任。中期是自一九三八年《满愿》发表始,历经结婚生子的阶段,虽有些阴郁但已相当明朗,不复以往的孤绝。后期则是自日本战败起,再回到自我破灭、自我挞伐的凄厉境界,因此完成了他的两大杰作《斜阳》、《人间失格》。如果说《斜阳》是部追忆旧时代并重拾希望的挽歌,那么《人间失格》则是凄绝无比的悲歌。
太宰治的作品很少有难解之处,也罕见冷酷、丑陋。阅读他的作品,绝不会有被羞辱、伤害之感。这样一位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人,其作品总像是在与我们温柔地说话,他清楚知道我们的卑屈、落寞,尤其擅长用破格的文体(即无主语和述语)来表达内在的急迫与撼动。
《人间失格》(即失去作为人的资格)是由主角大庭叶藏的手札与笔者本身的“序言”与“后记”构成。如果将叶藏的手札与太宰治年谱、传记对照并读可以很清楚“叶藏”其实就是太宰治以自身为范本所创造出来的人物。与一般的自传小说相比,虽然形态上有大幅的改变,但若针对构成故事骨架的事件,很容易便可指出哪些是取材自太宰治自身的生活经历。
在“序言”中,太宰治巧妙地以三张照片揭开序幕,三张照片对应第一到第三手札,借由照片的印象,让读者深入叶藏的内心世界。
“第一手札”是写由搞笑为出发点的叶藏的少年时期,但内容本身却浅显易懂。源自于出身富家所造成的无知与对他人意识过剩,造成自我模糊,最终导致分裂。当自我无法固定,因而产生存在感危机,为此以自我丑角化来弥补自我分裂的空隙。
“第二手札”描写叶藏从进入中学到殉情未遂的事情,算是对一个个事件的追述。中学时代因竹一而对妖怪似的画开窍,这可视为与太宰初期作品矢志成为作家的场景相通,而前往东京后的左翼运动体验、殉情未遂,则大致体现了昭和五年太宰治的实际生活。
“第三手札”中表演丑角的机会不多了,反倒是与堀木和比目鱼往来密切(两者可谓是俗世的代表),使得叶藏对社会的认知渐渐地由抽象转为实体。“我似懂非懂地若有所悟。这是个人与个人之争,是当下之争而且最好能胜。人是绝对不会服从人的,就算是奴隶也会有奴隶般卑鄙的报复。因此,人除了当下一求胜负外,根本不用下功夫苟延残喘。”这是将抽象的社会化约为个人的结果,进而转为寻求纯真的信赖感。故当信赖感破碎之时,对人的失格毫无招架之力。人生的真相不复存在!
太宰治借由《人间失格》提出了身为人最真切的痛苦问题,从滞涩的文字中更可体会其内心深切的苦楚,在完成本篇作品之后,太宰治终归还是选择了自溺的方式为人生划下最后的句点。
【斜阳】
1
早晨,正在饭厅里专注、轻快地喝着汤的母亲突然“啊!”地低叫了一声。
“有头发吗?”我想该不会是汤里有什么怪东西吧?
“没有!”
妈妈俨然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还是继续一口一口将碗中的汤轻巧地送入嘴里:满不在乎地将脸别向一旁,眼睛望着窗外盛开的山樱花,然后头也不回,继续飞快地将一匙一匙汤送进小巧的唇间。“飞快”这形容词对母亲来说,绝对一点儿也不夸张,虽然母亲的喝法和妇女杂志上刊载的优雅用餐礼仪大相径庭,但弟弟直治也曾一边喝酒,一边对我这个姐姐说:“有爵位也不一定表示是贵族,像有人即使没有爵位,也是拥有‘天爵’的了不起贵族;而有人虽然和我们一样拥有爵位,可是根本不是贵族,简直和贱民没什么两样!像岩岛(直治的友人伯爵)那个人就是这样,根本比新宿花街拉客的人感觉还贱呢!最近柳井(也是弟弟的友人,子爵的次子)的哥哥结婚了,柳井好过分喔,竟然穿起燕尾服了!真是不知道在搞什么!那种场合根本就没有穿燕尾服出席的必要嘛!这还不打紧,就在每一桌客人轮流致辞时,那个家伙竟然还说出很轻佻且奇怪的话,真是败给他了。什么高雅,什么气质,好像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样子呢!我们家附近到处都挂着高级公寓出租的招牌,其实那些什么贵族,大部分都好像高级乞丐一样呢!真正的贵族才不会像岩岛那么庸俗!就像我们家,要说到真正的贵族,恐怕也非妈妈莫属了,妈妈才是真正、如假包换的贵族,因为她有无人可及的地方!”
即使是喝汤,一般我们都是上身微倾,低头向着汤碗,横拿着汤匙舀汤,然后直接横着汤匙、将汤送入口中。可是,妈妈却是左手手指轻靠着桌子的边缘,上半身挺直,脸微微上扬,根本不低头看汤碗。虽然妈妈也是横拿着汤匙,却突然舀起一口汤,动作就像燕子一样,无法形容的迅速、轻巧,汤匙与嘴角呈直角状,汤顺着汤匙尖端滑入唇齿之间;接着,继续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而手上的汤匙,一向轻盈得像燕子挥舞小小的翅膀,汤匙中的汤从来不曾滴落过一滴,甚至从来也不曾发出丁点儿喝汤或碗器撞击的声音。或许这样并不符合所谓“正式礼仪”的用餐方法,可是,在我的眼中却是非常、非常的可爱,甚至觉得这才是真正优雅的用餐方法。而且事实上,像汤品这样的食物,若是低着头从汤匙的边缘喝,还不如舒舒服服地挺起上身,由汤匙尖端送入口中,来得更美味。可是因为我就像直治所说的高级乞丐一样,根本没办法像妈妈那么轻巧且毫不做作、自然地使用汤匙,所以只好放弃,仍然低头面对汤碗,用那种所谓“正式礼仪”、阴阳怪气的喝法喝着汤。
不只是喝汤如此,事实上母亲的用餐法也和正式的礼法有很大的出入:吃肉时,用刀和叉子很快地将肉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放下刀子,直接用右手拿叉子,一块一块地叉起肉来,慢慢地送入口中,吃得非常轻松愉快。若是带骨的鸡肉,当我们还在为了不让碗盘发出声音,拼命努力将肉从骨头上剔下来时,妈妈已毫不介意地用指尖抓着骨头送到嘴里,直接用嘴巴将肉和骨分离。即使是如此野蛮的吃法,在妈妈身上看起来却是无比可爱,甚至还散发着一股莫名的妩媚气息,所以说起来,她真不愧是如假包换的贵族呢!不只是带骨的鸡肉如此,有时妈妈连午餐的火腿、香肠都是用手一抓就吃起来。
“为什么饭团那么好吃,你知道吗?那是因为它是用人的手指捏着做出来的!”
妈妈曾经这么说过。
我也认真想过,用手抓东西真的感觉比较好吃!可是像我这样子的高级乞丐,如果学得不好,那真是“东施效颦”,看起来就活似乞丐乞食图的画面了,所以不敢学,只好忍耐。
尤其是弟弟的一席话,更让我深深地觉悟到:要学母亲的样子是很困难的,甚至还有一种“绝望”的感觉。记得一次在西片町家的内院里,当夜空中高挂起一轮美丽的初秋之月,我和妈妈两人在池塘边赏月,一边笑谈着:到底新嫁娘准备嫁妆,俚语该说“狐狸娶新娘”,还是“老鼠娶新娘”呢?母亲忽然站定,往一旁的胡枝子丛走进去,因为白色的胡枝子花正盛开,所以母亲从花丛中露出一张显得比平常更白皙的脸庞,微笑着说:
“和子呀!你猜猜看,妈妈现在在做什么?”
“摘花吧!”
听我答完,妈妈又再度响起小小的声音,笑着说道:
“在尿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