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妈妈根本没蹲下身去,所以着实让我吓了一跳,不过,也确实感受到一股自己无法仿效、无言可喻的真正的可爱与天真。
从早上喝汤的事开始,简直是一连串“脱轨”的行为。不过我之前读过的某一本书上,好像也写着路易王朝时的贵妇人们,总是在宫殿的庭园或走廊的角落,若无其事地上厕所,这一份天真的“无心”,真是很可爱,也因此让我联想到:母亲莫非是最后一位“真正”的贵妇人,不是吗?
早上喝了一口汤后,妈妈不是“啊”地叫了一声吗?当我问道:“是头发吗?”妈妈回答:“不是!”
“会不会是汤太咸了呀?”
早上的汤是用上回美国配给的青豆罐头煮的,我本来想煮成奶油蛋花汤。而因为自己一向对煮饭没什么自信,所以即使妈妈说:“不会呀!”心里还是挺不放心地追问着。
“不会啦!真的煮得很好喝!”
妈妈很认真地说道,喝完汤,她又用手抓海苔包的饭团送入口中。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不喜欢吃早餐,非得等到十点以后才吃,否则肚子根本不饿。在吃饭时,也好像不知道汤匙该怎么摆放才好一般,懒洋洋地不肯吃,饭团搁在盘内,用筷子夹得一团糟,然后再夹住一小口,像妈妈喝汤时一样,让筷子与嘴巴呈直角,如喂小鸟一般送入口中。当我还在一边慢吞吞咀嚼时,妈妈已经吃饱了,很快便站起身来,将背靠在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墙壁上,静静地一边看着我吃饭,一边说道:
“和子,还是不想吃吗?你呀!若不能从早餐开始就吃得津津有味的话,可是不行的喔!知道吗?”
“妈妈呢?你觉得早餐好吃吗?”
“当然呀!告诉你,我已经不是病人了。”
“嘿?不是病人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不对!才不是呢!”
妈妈笑得有点儿凄楚,轻轻摇着头。
我在五年前罹患了肺病,躺在病床上好一阵子。可是自己知道那是一种“任性”病,倒是妈妈前一阵子的病才真的叫人好生担心,也很可怜;尽管如此,妈妈却只是一径担心我的事。
“啊!”我喊道。
“怎么了?”这回换妈妈问我了。
两人对看一眼,好像心有灵犀般,相视而笑。
因为,人每当想到害羞的事时,就会奇妙地发出“啊”的叫声。像我心里这时突然清晰想起六年前离婚时的事,忍不住“啊”地叫了起来,而妈妈到底又想起什么事来呢?虽然,妈妈不应该会有像我这样丢脸的过去吧?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想必妈妈刚刚一定也想起了某些事吧?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忘了!”
“是我的事吗?”
“不是!”
“是直治吗?”
“是吗?”母亲一边歪着脑袋说道,“也许是吧!”
弟弟直治大学读到一半,就被征召去当兵,分派到南方小岛,至今音讯全无,即使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还是行踪不明。妈妈也已经觉悟到:或许她永远都不能再见直治一面了,可是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觉悟”,而一直坚信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虽然想死了这条心,可是一喝到好喝的汤,还是会忍不住想起直治,当初要是对他好点儿就好了!”
直治从读高中开始,就醉心于文学,生活上简直与不良少年没两样,不知道给妈妈带来多少麻烦,妈妈也不知道为了他吃了多少苦。可是即便如此,妈妈喝了一口汤,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直治,发出“啊”的一声。我将饭塞入嘴巴,不觉红了眼睛。
“没事的,直治一定没事的。像直治这么坏的坏蛋,一定不会死的!会死的人都是心地好、漂亮或温柔的人,像直治这样的人就算用棒子捶,也死不了的!”
妈妈不禁笑着嘲弄我说:
“那么,意思是和子你才会早死啰?”
“哎呀!为什么呢?我也是超级大坏蛋一个呀!会活到八十岁的,你放心啦!”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妈妈我铁定活到九十岁没问题了!”
“咦?”
妈妈这么一说,倒让我有点儿烦恼起来,因为坏蛋才会长寿,漂亮的人是会早逝的。然而妈妈非常美丽,可是我却希望她能长寿。一时之间,自己不禁仓皇失措起来,倒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口才好。
“讨厌!坏心眼!”话一说完,嘴唇不觉上下颤动着,眼泪啪哒啪哒地直直落下。
不知道要不要提起蛇的事来。四五天前的一个午后,附近的小孩子们在院子竹篱笆里发现了十多个蛇蛋。
孩子们夸张地叫着:
“毒蛇蛋!”
我想着毒蛇竟然会在竹篱笆上产了十个卵,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掉到院子里,所以说:“把它们给烧了吧!”
没想到,孩子们一听,竟然高兴得又叫又跳,全紧跟在我的屁股后,在竹篱笆附近堆上树叶和柴火,点燃火后,将一颗颗蛋扔进火堆里。可是蛇蛋却怎么烧都无法烧起来,就算孩子们丢入更多的树叶和小树枝,把火势弄得更大,蛇蛋还是烧不起来。
下面农家的女儿从外面大声笑着,问道:
“你们在干什么呀?”
“我们在烧蛇蛋!因为等到生出毒蛇来,就太可怕了!”
“有多大呀?”
“跟鹌鹑蛋差不多大,全白的喔!”
“那不是毒蛇的蛋啦,是一般小蛇的,而且生蛋是烧不起来的。”
农家女好像觉得很可笑的样子,笑着走开了。
已经点了三十分钟的火,可是蛇蛋说什么都烧不起来,我要小孩子们将蛋从火里捡起来,埋在梅树下,并用小石头做了一个记号。
“来,大家拜拜啰!”
我蹲了下来,合掌膜拜,孩子们也很乖巧地在身后跟着合掌膜拜,然后我就和孩子们分手,一个人慢慢地拾阶而上,石梯上,母亲正站在藤萝棚架下面说着:
“好可怜喔!”
“我们以为是毒蛇蛋,结果只是小蛇,不过已经好好埋葬了,没事的!”
虽然这么说,可是被妈妈直直地盯着看,总还是觉得不太对劲。
虽然妈妈绝对不是迷信的人,可是自从十年前父亲在西片町的家中去世后,妈妈就开始非常怕蛇。在爸爸临终弥留之际,妈妈看见爸爸的枕头上掉了一根黑绳,没有细想,顺手一抓,发现竟然是一条蛇!蛇飞快地溜走,出了走廊后,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看到这一幕的妈妈,与和田舅舅互看了一眼,好像不敢惊动临终的父亲般,隐忍着不发一语。所以,虽然当时我们也在场,可是有关蛇的事,却一点儿也不知情。
不过,在父亲逝世当天的黄昏,我倒是亲眼看见院里的池塘边,有一条蛇盘在树上。我现在是二十九岁的女人,而在十年前父亲去世时,也已十九岁了,所以早已不是小孩子,尽管经过十年之久,当时的记忆还是非常清晰,应该不会有错。当时我为了要剪花供在灵前,所以走到院子里的池塘边,在杜鹃花下站定时,突然看到杜鹃花枝头盘绕着一条小蛇,着实被吓了一跳,而就在折下隶堂树的树枝时,竟然也有小蛇盘绕在树枝上,结果旁边的木墀树、枫树、金雀花、藤蔓、樱花,不管任何一株树上都有小蛇盘绕。不过自己当时并没有很害怕,只是觉得或许连蛇也和我一样,对父亲的死感到悲伤,所以特地从穴中钻出来凭吊父亲在天之灵吧?后来我将院子里蛇的事偷偷告诉妈妈,妈妈很冷静地偏着头,好像在想什么的模样,不过并没有特别说些什么。
不过,这两则“蛇事件”,让母亲十分讨厌蛇,却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与其说讨厌蛇,倒不如说是崇仰、敬畏更贴切一点儿吧!
焚烧蛇蛋的事被妈妈发现后,妈妈绝对会联想起一些极端不吉利的事吧?想到这儿,突然也觉得:焚烧蛇蛋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因此一直不断担心着,会不会因此让母亲不快或者遭遇什么不幸?因此,第二天、第三天我都没办法释怀,早上用餐时,无意中又说起什么“美人早逝”的无聊话,最后因为根本没办法自圆其说而哭了出来。而当我在收拾桌上碗盘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感觉母亲的生命好像依附在那条小蛇上,或许因此会折寿,心里懊丧得不得了。
然后,当天就在院子里看到蛇了。那天是个无比晴朗的好天气,所以我结束厨房工作后,就搬了张藤椅在院子里的草地上,构思着编织的花样。当我将藤椅放在院子里时,就发现院子石头边的细竹丛里有一条蛇,“哎呀!讨厌!”自己只如此抱怨了一声,接着脑袋就一片空白,后来只好搬着藤椅折回,将椅子放在走廊上坐下,开始编织起来。中午,我突然想去位于庭院一角的书房里找一本藏书——《罗兰画集》,没想到,一走到院子,又看到一条蛇在草地上缓缓爬行,和早上那条蛇长得一模一样,好细长且高雅的一条蛇呀!我想是母的吧!它静静地横过草地,爬到野蔷薇花丛的阴影下定住,仰起头,伸出如微细火焰般的舌信,然后左顾右盼一番,不久后,垂下头,无精打采地蹲坐下来。当时我强烈地觉得:它真是一条美丽的蛇呀!不久我径自到书房拿了画集,回来时,望了一眼方才蛇所在的位置,发现它竟已不见踪影。
黄昏时分,我和母亲在房间里喝茶,一面看着庭院的景致,忽然又看到早上那条蛇慢慢出现在石阶的第三层石级上。
妈妈也发现了:“是不是那一条蛇?”
妈妈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向我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站着发抖。听妈妈这么一问,我突然灵光一现:“会不会是那些蛇蛋的母亲?”
母亲嘶哑着声音说道:“对!对啦!”
我们两手互握,屏息静看着那条蛇无精打采趴在石阶上,然后它开始蹒跚地动起来,接着好像很虚弱地横过石阶,爬向燕子花丛里。
我小声说:“从早上开始,它就在院子里爬来爬去了!”
妈妈叹着气,跌坐在椅子里。
“你看吧!一定是在找它的蛇蛋,好可怜喔!”妈妈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也束手无策地笑了一笑。
夕阳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的眼睛好像散发着一缕蓝色的光芒,而那张看似微愠的脸庞,带着一股极富魅力的美。而我也突然发现,母亲脸上的表情好像与方才悲伤的蛇有某种神似之处,而盘住在我心里的却是如毒蛇般丑陋、蠢蠢欲动的蛇,好像有一股欲望,想吞噬眼前这带着深沉悲凄之美的母蛇。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为什么呢?我默然不语。
我无言地将手放在母亲柔软而瘦削的肩头,身体不知道为什么不安地扭动着。
我们离开东京西片町的家,搬来位于伊豆、带有一点中国风的山庄里时,正是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十二月初。自从父亲去世以来,家里的经济全部仰仗母亲的弟弟,也是唯一的亲人和田舅舅帮忙。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社会遽变,和田舅舅好像对母亲说:大家都已经无能为力了,除了卖房子外别无他法,你最好把女佣们都遣走,母子两人到乡下买一间小房子去过随性的生活吧!母亲是那种完全不解钱事的人,所以和田舅舅一说,她也就全权委托和田舅舅处理了。
十一月末,舅舅寄来快信,信中说,位于骏豆铁路沿线的河田子爵别墅要出售了,房子地势很高,景致很好,土地也有上百坪,且附近就是赏梅圣地,冬暖夏凉,住起来一定很舒服,我们一定会喜欢的……因为觉得有必要直接与卖主见个面,所以请妈妈第二天到他位于银座的办公室见个面。
我问:“妈妈!你要去吗?”
“没办法呀,我们之前拜托舅舅处理了嘛!”妈妈无限落寞地笑着说道。
第二天,我拜托家里原来的司机松山先生陪母亲去一趟,过午出门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母亲才由松山先生送了回来。
“已经决定好了喔!”
妈妈一脚踏进和子房间,双手扶住书桌,好像快倒下般坐了下来,然后开口这么说。
“决定什么?”
“所有的事!”
“可是,”我吓了一跳,“到底是怎么样的房子呀?我们都还没有看到,怎么就决定了呢?”
妈妈一只手撑在桌上,抚着额头轻轻叹道:
“因为和田舅舅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嘛!哎,我呀!最好眼睛一闭,就搬到那房子里去!”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将脸仰了起来,虽然微笑着,可是脸庞有些许的落寞与憔悴,但却美得醉人。
“说得也是!”
连我也不免折服在母亲对和田舅舅毫无怀疑的信赖之美上,于是也附和起来。
“和子,你也将眼睛闭起来看看!”
我们两人虽然都大声地笑着,可是笑容之后都有说不出的落寞。
之后每一天,家里都有人来帮忙打理搬家的行李,最后连和田舅舅也来了,安排把可以卖的东西都卖掉,我也和下女小君两个人,一面整理衣物,一面打算将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在院子里烧掉。可是这一阵子,妈妈不仅一点儿也不帮忙整理,甚至也不出来指挥,只是整日待在房间里不知磨蹭些什么。
“怎么了?是不是不想搬去伊豆?”
突然被一问,她也只是意兴阑珊地回答:“不会呀!”
整整打包了十天,终于完成了所有的整理工作,傍晚,我和小君用纸张和稻草在院子里起火,妈妈走出房间,站在走廊上默默看着我们的火堆,感觉灰蒙蒙的寒冷西风一面吹着,烟雾低低地在地上爬窜着,我突然仰看母亲的脸,母亲的脸色竟是前所未有的差,让我吓了一大跳。
“妈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母亲听我一叫,微微笑道:“没事!没事!”说完,便静静地回到屋里去了。
当夜,因为被褥等也都打包好了,所以小君睡在二楼厅间的沙发上,而妈妈和我则睡在原来妈妈的房间里,铺了向隔壁邻居借来的一床棉被,两人睡在一起。
妈妈突然用苍老而虚弱的声音说着:“只要有和子在,只要有和子和我在一起的话,就算去伊豆也没关系,因为和子会陪我……”
我吓了一跳,脱口问道:“如果和子不在呢?”
妈妈突然哭了起来。
“那我最好死了!最好死在爸爸去世的这个家里,妈妈最好也死了!”
妈妈断断续续地啜泣着,然后终于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