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关胜等得了这回胜仗,全队弟兄,无不欢天喜地。便是这日初更,大家随了城内李纲派来的旗牌官,一同进城。那李纲担着保守大宋社稷、宗庙的一副重担子,正是几日几夜,未敢离开城垣一步。这时召见关胜等人,还是在那天津门城上箭楼里叙话。关胜等分作班次,向李纲拜见已毕,李纲逐一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点头道:“各位将军,虽身在军旅,既不在调遣之列,又无守土之责,却能奋不顾身,这样努力杀贼,实在忠义可敬。本部自当奏明天子,重加赏赐。”说到这里,不免昂头长叹一声道:“君等忠勇,出自至诚,自是死而无悔,只怕是这腔热血白白洒了!”鲁智深在班队里先忍不住,向前唱个无礼喏道:“贫僧不省得相公这话。”李纲坐在他帅位上,手抚髭须,向鲁智深道:“和尚不是当年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鲁达么?”智深道:“贫僧便是。”李纲道:“若不是我看到你恁般义气,出家人也来勤王报国,我也要披剃入山了。诸君出生入死,在城郊血战,必以为朝廷保守宗社,虽死不屈。哪里知道求和之使,自金兵渡河之日起,正是不绝于途。昨日皇上派枢密院李梲太尉,和那前次来京的金使,一同缒城前往牟驼岗金营,见那金帅韩离不。今日下午,李太尉又同三个金使前来叫城,将他们用绳索扯上城来。那三个金使,一个叫耶律忠,一个叫萧三宝,一个叫王讷。我虽未曾和他见面,听到人说,骄傲的了不得,想是议款十分苛刻。观朝廷之意,若是东京可保,一切议款,可以屈允。我想,至少是大河以北,拱手让人,诸君血汗,岂非白白洒了!”关胜也躬身上禀道:“现西路打通,勤王之师,旦夕可集。敌寇孤军深入,我何惧之有?相公应当向圣上力争,不可纳款议和。”李纲道:“圣上现今也是通宵不能安眠,我也正想冒夜入宫,再把此议向圣上说明。这早晚西路大军赶到,种师道老经略相公是圣上深所器重的,或者转念主战,也未可知。城下借得一所空阔住宅,备有酒肉,先犒劳诸位辛苦。本部并当亲自与各位将军把盏。”关胜这等弟兄,正要道谢,却有黄门太监直入箭搂,口传谕旨,着李纲立即入宫议事。李纲向上拜了几拜,接过谕旨。他倒是真的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吩咐手下裨将,看守城防。又着人引关胜等一行二十余人下城吃酒。自己却快马加鞭,进宫应召。
这时在位的钦宗,正在壮年受禅,虽只一月有余,却是力图恢复。这晚在见过金邦使臣之后,觉得金人提出来的议款,十分苛刻,心里颇是焦灼难安。又接连得了李纲、马忠奏报,金兵攻城之势少煞,西路城门已通,心里自忖思,东京还有一线生机,何必便向金人屈辱了,兀自拿不定主意。因之便召这主战最力的李纲入宫一问。李纲由黄门太监引导,直入内宫。但见大内一带,灯烛辉煌,静悄悄的内侍们来往奔走。李纲来到便殿,见钦宗深锁双眉,未着兖冕,黄巾便服,正中宝座上坐地。宰相李邦彦、少宰张邦昌、枢密院大臣吴知敏、李梲等十余人,都被赐坐在锦墩上。想着设论已久。本纲见了钦宗,朝拜已毕,钦宗赐坐,首先便问道:“今晚军事好些么?”李纲座位稍近,欠身奏道:“适才臣召见西路将官,知道都统制马忠部下防守详情,他们已把西门外南北街道,一齐堵死,自今日酉刻以后,金人游骑,已不能过来纷扰,西路十分畅通。种师道、姚古兵马,已过西京,早晚可到。此事足慰圣衷。”钦宗道:“卿召见何人?”李纲便把关胜,鲁智深,林冲等行为说了。钦宗点头道:“他们原来罪在不赦,如此,也可稍补前愆。”李纲奏道:“以臣愚见,现在草莽之士,负贩之民,都自愿溅颈血以报国恩,人心大有可为。值此冬末春初,风雪未消。野无青草,民少存粮,金人孤军深入,我只深沟高垒,他求战不得,人无粮、马无草,饿也将他们饿死。何况我四路勤王之兵,源源而来,怕他怎的?”饮宗未曾答言,那主和最力的太宰李邦彦、少宰张邦昌,都向他怒目而视。钦宗便道:“虽然如此,但金兵十余万紧逼城下,随时可以攻城。根本之地,若是守不住,卿家刚才所说,都无用处。今天与各卿商议,至这时止,都以为和是上策。”李纲道:“不知金人议款如何?”钦宗道:“金人开有事目一纸,交李梲带来,卿可一观。”说着,在袖内探出一张纸单,交给李纲。李纲双手接来,捧着看时,见上面写的文理粗野,言语傲慢,先有八九分不快,再看后面要索的议款,只觉周身血如沸水,几乎把肺腑都要气炸了。不是皇帝当面,不得无礼,便要将那纸事目撕得粉碎。那事目是恁地开写?上写:
大金邦东路大元帅斡离不,今率雄师渡河,直抵东京城下,本可即日攻下城池。因知道朱室已经内禅,换了少帝,过去之事,可以不必计较,且屯兵城外,与宋室再行议和,以留赵氏宗社。今开议款于下:
一、束室少帝,当与大金邦立誓书结好,尊金邦皇帝为伯父,自称侄。
二、须遣大臣及亲王至金营为质,以便护送大军过河。
三、宋室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与金邦。所有在中原之燕云各州人民,一律送归北地。
四、宋室输纳大金邦黄金五百万两。
五、宋室输纳大金邦白银五千万两。
六、宋室输纳大金邦牛马各一万头。
七、宋室输纳大金邦表缎一百万匹。
大金邦天会四年 月 日
李纲不看则已,看过之后,只觉周身抖颤不止。呈还事目,向钦宗奏道:“金人所开议款,目无中原已极,第一款便对陛下大不敬。”钦宗皱了眉道:“若只是纸面虚称,朕亦可一时忍受。但愿宗社保存,朕一人受辱,亦所不计。”李纲垂泪道:“陛下此言,岂不教在朝文武惭愧欲死。便是这第三款也依不得,河北三镇,是国家屏藩,若把三镇割了,金兵直逼黄河北岸,京师便永在虎口了!”那李邦彦见李纲神色陡变,料着他是不容和议,便插言道:“李兵部,你好不晓事!京师已旦夕不保,还说什么三镇!你说三镇割了,京师便在虎口。你可知道京师现今巳在虎咽喉之间,只是等它吞下便了。万一京师破了,上辱圣躬,兀谁担待得起?”这句言语,却是钦宗最动心的,望了李纲,默然不语。李纲站立起来,向钦宗奏道:“于今宰辅,家室财物,都在京中,恐怕城破受累,如何不主和?适才李相公所说,只是危言耸听而已。东京城池坚固,粮草充足,御林军尚有三四万,出战不足,防守有余。何况西路已通,援兵将到,纵有万一,也非解围无路。适才臣已说了,金兵孤军深入,野无所获,利在速战,若久不与战,他自会粮尽而退。第一、第三两款,臣已言其不可,至于其他各款,也无一样可行。金人要我大臣亲王护送过河,大臣还罢了,亲王却使不得。金人向不讲信义,过河以后,他将护送之人扣留不还,为之奈何?便以所要金银牛马而论,京师在围城之中,哪有许多东西送他?金人贪得无厌,把天下金银搜括将来,全数奉送,他也不足。区区京师所得财物,他那肯罢休!今次他得意而去,复屯兵三镇之地,随时可来,我也穷于应付。上为祖宗全百世之业,下为黎民除万劫之忧,只有拼死出战,作一劳永逸之计。”李纲说得面红耳赤,汗流遍体。李邦彦、张邦昌一齐劝钦宗休听李纲言语。李邦彦并说:“便是援军到了,能保一定战胜金军吗?若是不能战胜,却不是向金人火上加油,那时想与金人讲和,恐怕要比这议款更严重十倍。”李纲道:“陛下面前,宰相却说恁般短志气的话。休说大宋养士二百年,朝野无限忠义之士,都愿一死以报国恩。便是我中原人民,三岁孩童,也有个华夏之分,安见得就不能战胜金兵?何灌前日率义勇军民缒城出战,以二千步卒,也和金骑十万鏖战一日一夜。马忠带一万新军也打通了顺天门,这是我兵可胜金人老大证见。”钦宗点头道:“卿一腔忠勇,朕自省得。宰相也是为了赵氏宗社,所以言和。金人果然罢兵北去,我们便破些小费,却也罢休。卿何必苦苦要孤注一掷?”李纲看钦宗此意,八九分要和,心中实在难过,便跪在地下道:“陛下把东京守城重责付臣担当,臣本文吏,因感激圣恩浩荡,并痛念黎民将流离失所,不辞一死,以报万一。既然陛下主和,又如太宰所言,对金人不能必胜,要增加议款十倍。臣死不足惜,却不能以一时愚见,作那万代罪人。即请陛下罢免臣一切职务,以免再有言战之人,贻误大事。”说罢,伏地痛哭起来。钦宗看到,也老大过意不去,因亲自下位,将他搀起。并向他道:“和战两途,现在还不能定夺,卿尽管带兵守城。国家大事,只好从长商议。你且出宫,还是到城上去督阵。”李纲虽然一时忿极辞职,可是他一想到自己果然辞去,换一个不成器的守城,那便等着城门攻破,自己也是罪不可赦,只好抹干眼泪,拜辞出宫。
到了天津门箭楼上,关胜等二十余人还在厅外站立,看到李纲来了,大家唱喏。李纲便问道:“各位辛苦多时,何不去稍事休歇?”关胜躬身道:“适才深蒙相公厚赐,围城之中,酒肉醉饱,特来拜谢。再者钧相入宫,未知圣意如何,特在此恭候消息。二来钧相离开城上,末将在此,寇兵若来攻打,也可略尽绵薄。”李纲不住点头道:“君等关心国事,于此可见。只是李邦彦、张邦昌诸公,要顾全一身荣华富贵,力主和议,大概圣上为这般胆小文官所围绕,不肯背城一战的了。”因把金人所开事目的言语,和大家说了。鲁智深首先哎呀一声,关胜两手高拱,叫了一声圣上,忽然晕倒在地;史进、杨志都暗暗跺脚,林冲等却不住摇头叹息。白胜等将关胜扶到一边,李纲看到各将领不平,也叹息不已。关胜稍息醒来,李纲准许他和林冲、白胜、曹正四人,便在城下民间空屋里居住,其余各将领依然回顺天门外马忠营里听候调遣。
这晚关胜等勉强安息半夜,次日早晨,便上城来参谒。李纲身挂长剑,骑着马,率了几十名随从,方巡城而回。关胜躬身唱喏道:“钧相如此勤劳。”李纲下马道:“劳而有效,虽死无恨。所可叹息的,便是劳而无功。今早得知宫中消息,圣上已将斡离不所开讲和事目,一一依可。选定了康王和少宰张邦昌,今日出城往金营议和。这张邦昌既是力主和议的人,差遣他去金管,自是得当。这康王是上皇第九位殿下,当今圣上胞弟,却是不当去。然本部已在圣上面前再三恳奏不可,圣上以君子之心待人,过信金人,却也无法。”关胜等听说,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李纲又道:“金营所来使臣,已经缒城先回去,将此事通知了斡离不。料得今日寇兵可以停兵不来犯城,各位可以随便休息半日。城中如靠故旧,也可抽空去看觑一番。”林冲道:“钧相体恤末将等无微不至,末将等抽半日空也好,因为张青阵亡之后,正不曾和他家送个音信,这曹正便是他们姻亲,正因为金人攻城,未曾间断,不敢自回去。”李纲道:“各位歇息半日不妨,这议和钦使既是向金营去议和,他必定稍停攻城,放了他们过去,料着今日午牌以前,大家可以稍息。”关胜等向李纲告辞,同到曹正酒店里来。那曹正浑家听说张青殉难了,孙二娘重伤,必也回来不得,自不免悲痛一阵。那孙二娘伯父孙大公,却向曹正夫妇道:“哭些甚的?人生百年总有一死,却只怕死个不值得。他夫妇恁地死了,垂名千古,不强似卖酒一生,与草木同朽。他夫妇于今落个为国而死,倒是苍天待他们独厚。”关胜见此老见解恁地正道,却着实赞叹了一番。曹正浑家便也止住了悲恸,带领家人,安排酒饭。大家吃过早饭后,关胜、林冲各有亲友在城,便出去分道去寻访。二人之中,林冲旧地重游,最是伤感。看看东京街巷,不少已改了模样,几处亲友,也都迁移他处,这围城之中,家家闭户,死如深夜,四顾萧条,正是无从询问处。林冲本来心绪不安,既不曾寻觅到亲友,益发兴致索然。便在大街道上转了个圈子,因见全无半点交易,行人二三,低头疾走,毫不注意街景。
走了一条街道,忽然看到一队雄赳赳的御林军,约莫二三十人,荷枪佩刀,沿了街道迎面走来。后面有两三个内监,两三个官长的人都是步行着,并无车马,倒有十来个虞侯和小内监,手拿鞭子,簇拥了前后。再后面便是几十挑抬箩担箱的。林冲好生纳罕,围城之中,难道还有人放定行聘?但不见得那里有喜庆字样,也不象是官员出衙。正奇怪着,回过头去,却看到队伍里面,有人挑着长条的杏黄旗子,上面写了碗口大的字,奉旨征收金银输款议和。这样看了,心里恍然大悟,原来朝廷答应了金人黄金五百万两,白银五千万两,却是出在这条道路上。于是遥遥地跟在那队伍后面,却见那些拿鞭子的小内监和虞侯,在大些的店面里只管进进出出。正观看时,却有个妇人,在店铺里哭将出来。林冲看时,那妇人手拖着小内监的衣襟,哭叫着道:“我这股钗和这根簪子,有多少金银,你也拔了去。那宰相府里,大臣府里,金银珠宝,堆山也似你并不要,却来我老百姓家里搜罗这点散碎金银,济得甚事?”林冲见那妇人,有二三十岁年纪,着了一身布衣,自不是富有之家。两绺头发,披在肩上,正是拔去了簪子模样。那小太监却瞪了眼道:“你拉我怎地?你敢违抗圣旨吗?”妇人道:“国家要几千万两金银议和,赵官家不会教你们在我们头面上取财。”这一番吵闹之后,林冲才看到另有三三五五的小太监和御林军,由各民户家里出来,取得金银,呈给两个主脑官吏看了,便放在抬箱里。那成队的御林军,在街上慢慢地走,正是故意装着威势。他们经过了的街道,老百姓远远地成群跟着瞧热闹。他们尚未走到的街道,百姓们在门里探头探脑张望,有的益发闭上了大门。本来这围城之中,大街上店户都上了店门板,只留了一小扇门出入,现在便是连那一扇出入的门,都不敢张开着。那御林军前面,几个打了杏黄旗子的人,只管挨家去敲门。林冲袖了手、皱了眉,只管在冷巷口子站了张着。
忽然有个御林军,走到林冲面前唱个喏道:“不敢动问上下,贵姓是林?”林冲道:“小可果然姓林。”那人笑道:“林教头可认得我吗?”林冲见他穿了绿罗战袍,挂着佩刀,却象个小军官,便笑道:“十分面熟,一时却想不起贵姓。”那人笑道:“小可王谅,当年曾在教头手下当兵学艺,于今在御林军当了一名提辖。”林冲笑道:“原来是王贤弟,一别十年,几乎不认识了。围城之中,却是不期在这里相见,公忙得紧。”王谅道:“唉!教头有甚不明白?现今朝廷议和,要在东京城里搜罗几千万两金银,却把这事,交在皇城缉捕使、东京缉捕使、开封府尹三个衙门身上。开封府尹又怕力量不够,却在宫里请了内侍和御林军来协同搜罗。我们分派在这几条街上,却都是些贫寒人家。银子罢了,多少张罗些,这黄金却是稀少。没奈何,只好将妇人首饰拿来凑数。”林冲道:“原来恁地,百姓出些资财,却也理之应当。只是小溪千日把钓,不如大河里撒上一网。恁地辛辛苦苦在小百姓家里张罗,费了多少唇舌,还得借重官家圣旨,才得些许金银,却也辱没煞内侍和御林军名声。找两个富贵人家,一笔便坐索十万八万,怕他不将出来?”王谅笑道:“这附近有两三家贵人,只好由圣上另派大臣去索取,我等位分卑小,如何敢去?”林冲道:“是那些贵人家?”王谅道:“是赵总管、尚户部、高太尉几家。”林冲听到高太尉这名字,却在胸膛里猛可燃起一把热火。笑道:“你说的是高俅那厮?听说他已在去冬腊底,跟随上皇南巡去了。”王谅笑道:“好教教头得知,当今圣上,采纳舆情?将许多不得民心的人都免了官职,高俅便是其中一个。教头却也少解心中怨恨。”林冲淡笑道:“当年怨冤却也休提。小可现在邓州张总管相公那里从军,与了十七位兄弟勤王解围而来,自有大事在身,倒也不理会这些小人之过。”王谅道:“正是,今日街上忽忽扬扬,说是及时雨宋公明带了十万大军来京勤王,昨日已解了西城之围。小可将信将疑。果然是真;却不是喜从天降。”正说时,那边队伍里来了个虞侯,请过去点验金银。王谅便唱喏道:“小可有公务在身,不能候教。改日军事稍定,教头却必来御林军值班房里找我。”林斗拱手道:“王命在身,贤弟请便。”他告辞去了。
林冲站在冷巷口子上想了一想,高俅这厮免了官,也有今日。那么作大官多年,如何不私下置有府第,我却要看看,是如何堂皇。恁地想着,踅转身来,看到一位老人,便请问高太尉府第在那里。老人指道:“兀的树木杈垭!不就是他家后围墙垣。绕了这墙向东巷子里穿出去,正面玉石街,朱漆大门,便是他家。”林冲见说就在身边,益发要去张望,便由那老人指示绕到玉石街前,见高大白粉院墙,八字门楼,朱漆廊柱,一对石狮守门。门前有对琉璃纸圆球官衔大灯笼,单面写有盆大一个高字。只是门前冷落,空荡荡地,却无值班人物。林冲站在门外张望了一下,见屏壁之后,屋脊高耸,端的有番富贵气魄。正张望时,有个斑白发须的虞侯,由里出来,手里提了个朱漆葫芦,颇象是出门沾酒去。便站住道:“动问上下,是找高府吗?”他说时,一面打量林冲身上,见他是个军官打扮,身上兀自佩了绿鱼皮鞘单剑。于今京城戒严,寻常武官,还是恁般佩带不得。太尉家里虞侯,这些规律自是十分省得。便笑道:“尊官自哪里来,莫非要见我们衙内?”林冲心中一动,止不住笑道:“正有要事见见衙内。”那虞侯道:“尊官是由毫州来的吗?”他恁地问时,林冲心里恍然大悟,因笑道:“太尉只不见衙内前去,特命小可来催促。相烦通禀一声,小可是太尉离东京以后最亲信的一个心腹人。”那虞侯道:“原来是曹提辖到了。衙内回到东京以后,只想多带些箱柜,整理细软,多耽搁了两日,便关闭在这围城里。提辖来了甚好,我去通禀。”说着,转身入去。林冲遥遥在后跟着,正因高俅已走,剩下一所偌大空空的府第,便无多少人来往,许多房屋,都已封闭,里面静悄悄的。有几个仆役看见,因那虞侯在前引路,自无人拦阻。林冲到了内堂,却紧随了那虞侯,不肯放松。转过一扇八幅屏门,上面五开间碧油窗槛,朱漆廊柱房屋。虞侯掀帘入内,回头吩咐少候。林冲且背转脸来,站在帘下。不多时,听了高衙内口音道:“快着曹诚入来。”虞侯掀帘出来,林冲轻轻噶个无礼喏道:“太尉有令,小可见衙内时,众人须回避,相烦帘外稍候。”虞侯道是。林冲掀开帘子,人身向门里一钻,早见高衙内笼袖坐在皮垫交椅上,旁边只站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厮。林冲拱手狞笑一声道:“衙内别来无恙,还认得我吗?”高衙内先是一怔,忽然省悟,啊哟了一声,却待起身。林冲早把身上佩剑抽出,跳进半步,伸出右臂,将剑头直刺在高衙内胸膛上,瞪了眼低声喝道:“你若高声叫出一个字,便把这剑搠你几十个窟窿。”高衙内周身抖颤,望了他道:“林……林……教头,有话慢慢慢慢地说。”那个小厮更吓慌了,缩着一团,跪在地上。林冲冷笑道:“我只恨不曾遇到高俅那贼,你以为你父亲是官家眼前宠臣,我是个微末细民,受尽了你冤屈,都莫奈你何?你不看得日头也有落山的时候!你若逃走东京,本可活你这条狗命。你嫌祸国财帛不曾带走得干净,还回京来搬运。这是天网恢恢,教你落我手上。我饶你时,天也不容!”交代完毕,剑头一挺,高衙内便由椅子上倒将下去。林冲忍恨十年,今日却报了这仇。正是东京城里,于今赵官家也少作三分主,高太尉府第里,便也让人自在着踏来践去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