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起床,西门太太想起了约会,想起陪二奶奶游山事大,匆匆的梳洗毕,喝了茶,吃着干点心,就叫刘嫂去找轿子。刘嫂道:“太太吃了午饭再走吧。床上,椅子上,楼板上,都堆了个稀扒乱。太太走了,丢了东西,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西门太太向自己床上看看,新旧衣服在床头边,堆了有两尺高,零用东西,磁器和五金的,摆旧货摊子一般,陈列在桌子下面,还有些鞋子、袜子、化妆品之类,又堆在椅子上。她站着凝了一凝神,将一口空皮箱拖在屋子中间,将床上衣服整抱的放进箱子里去,看着高出了箱子口,合不拢盖子,就抽出两件棉衣,丢在床上,和面粉一般,胡乱将衣服塞平,跪在箱盖上,将箱子合拢了,再扯出床上一床包单,铺在楼板上,把那两件旧棉衣和椅子上的细软都包在其中,打了一个大包袱。桌子下面那些东西,那就不收拾了,有的摆出了桌子脚的,伸着脚将它向里拨拨。回头望见刘嫂,因道:“我走了,你把这里房门一锁就是。”刘嫂道:“太太哪天回来?”她道:“这个我哪里说得定?二奶奶那个脾气,高兴,她可以玩十天八天,不高兴,说不定今天下午就会回来的。快去给我叫轿子吧!”刘嫂也正和她女主人一样,觉得陪了女财神游山,比收拾东西预备搬家,那要重要十倍,再经过了主人这一次催促,就无须考虑了,立刻出门去叫轿子。西门太太一有了走的念头,恨不得立刻就走,因觉得刘嫂去叫轿子,已有了很久的时间,就衔了一支烟卷站在楼栏杆边向下望着出神。
门外一阵嘈杂声,她以为是刘嫂将轿子找来了,便大声叫道:“找轿子比向外国买飞机还难吗?”楼廊下有人笑道:“这地方找轿子,反正不比阔人坐飞机容易。”她很惊异着这声回答,向下看时,来的不是刘嫂,却是区家大少爷亚雄。便笑道:“实在是稀客,是什么一阵风,把大先生吹了来呢?”
亚雄手上拿着旧呢帽子,两手拱了两下,笑道:“我自己都觉着来得有点意外。还好,还好,我以为西门太太还未必在家呢!”她笑道:“这样说,倒是专程而来了。请里面坐,我也正有事请教呢!”亚雄走到外面客室里坐下,见沙发上搭着她的大衣,桌角上放着她的皮包,因道:“西门太太,就要出门吗?”她进屋来没有坐着,站在桌子角边笑道:“正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我立刻就要走,刘嫂已经喊轿子去了,怎么办呢?”亚雄道:“我来拜访的事很简单,一句话可以说完。我先问问西门太太,有什么事要我作的吗?”她笑道:“这件事,想你们合府都不会怎么拒绝,我打算搬到温公馆去住,还有一点动用东西和刘嫂这个人,不便一路带去作客,我想连人带东西,一齐寄居在你们那个疏建村里。伙食让刘嫂自作,我会给她预备一切,只是要求府上给她一个搭铺板的地方。”亚雄笑道:“我们那里一幢草房,至少还可以多出两间,最好连西门太太也搬去住,我们再作老邻居。刘嫂一个人去,我敢代表全家,一定欢迎,这简直用不着和我们商量,随时搬去就是。西门太太过江去吗?”她随便道:“不,有点儿事,要到附近走一趟,我们再能作上邻居,真是荣幸得很,改日我亲自到府上去接洽这件事。今天我有点要紧的事,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顿便饭,倒是抱歉之至!”亚雄笑道:“那无须客气,我也有点要紧的事呢。请问,这里到梅庄去,还有多远?”西门太太不觉望了他道:“你也有工夫到梅庄去看看梅花?”亚雄笑着摇摇头道:“我也配!我向温公馆通过电话,听说我们那位本家小姐随二奶奶逛山去了。她的先生由贵阳来了电报,说是他押的车子,已经到了,就在今天下午开到海棠溪。有了这个消息,我不能不追到梅庄去通知她一声。”西门太太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替你带个口信去吧。”正说着,刘嫂在楼下就叫着:“轿子来了!”亚雄听了这话,也就无须人家下逐客令,拿着帽子便站起来道:“到梅庄去怎么走?”西门太太望了他,脸上红红的,微笑了一笑道:“实对你说,我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应了二奶奶之约,到梅庄去看梅花。我们哪里又会有什么要紧的事呢?大先生坐了轿子来的,为什么把轿子打发走了呢?这里到梅庄,还有五六里呢!有我给你带口信,你就不必去了。”
亚雄手里盘着那顶破旧的呢帽,踌躇了一会,笑道:“我既请得了一天假,过江去,也不会再到机关里去上工,偷得这半日闲,去看看不要钱的梅花也好。我们这穷公务员两条腿,还值钱吗?轿子不必了。西门太太有轿子在前走,我跟着跑吧!”西门太太笑道:“你客气,令弟现在发洋财了,这也不管他,我请你坐轿子就是。”亚雄看她脸上有一种犹豫的样子,必是感到主人坐轿子去,客人跟在后面跑,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一路走,一路找轿子吧。”
西门太太上了滑竿,亚雄就跟在后面走,边走边听着轿夫们的谈话,觉得虽是粗鲁一点,却也有味。只听轿夫报告乡下地主状况。不久,其有一个说道:“我家那坝子上姓杨的弟兄两个,收一百四五十担谷子,今年子变成几十万咯!”另一个道:“运气来了,人会坐在家里发财。”后面的道:“发财是发财,有了钱人就变了样。弟兄两个,天天扯皮。老大这个龟儿,请了大律师,硬是在法院里告了他老幺一状。”前面的人道:“这个杨老幺,朗格做?”后面的轿夫还没有答言,这时迎面来了一乘轿子,轿子上有人答道:“哪一位?”
来往的轿子,相遇到一处,在喊着左右两靠的声中,轿夫们停止了说话。那个坐在滑竿上的人,还不曾中止了他的疑问,只管向这里看着,及至看到亚雄随在滑竿后面,他立刻叫着停下。滑竿停下来了,他取下头上的呢帽子,连连向亚雄作了两个捐道:“区先生到哪里去?好久不见。”亚雄回礼,向他脸上注视,却不认得他。他似乎也感到亚雄不会认识他,便笑道:“我就是杨老幺,你们府上那回被灾,我还帮过忙。”亚雄看了他面孔,想了一想。老杨幺笑道:“再说一件事,你就记得了。那个宗保长起房子,硬派了我帮忙,我打摆子打得要死,蒙你家老太爷帮了我一个大忙,把轿子送我回去。”亚雄“哦”了一声,想起来了,他正是抬轿的扬老幺。没想到半年工夫,他自己也坐起轿子来了。
这样想时,向他身上看去,见他穿着人字呢大衣,罩在灰布中山装上,足下登着乌亮的皮鞋,手上捧着的那顶呢帽子,还是崭新的。看他这一身穿着,不是有了极大的收入是办不到的。于是向他点着头笑道:“这久不见杨老板,发了财了。”他笑着摇摇头道:“说不上,说不上!刚才我听说有人叫杨老幺,我以为是叫我哩!”亚雄笑道:“事情是真巧,那两个轿夫闲谈,谈到一个和杨老板同姓同名的人,没有想到正碰着了你。”杨老幺道:“我正要寻区先生,一时找不着,今天遇到了,那是很好。府上现在搬到哪里?”亚雄并没有想到和他谈什么交情,便说搬到乡下疏建村去了。杨老幺并不放松,又追问了一番门牌,便将两手举了帽子道:“好,二天到公馆里去看老太爷。区先生到啥子地方去?”亚雄道:“到梅庄去,我还不认得路呢。”
杨老么回过头去,就向抬自己的那轿夫道:“你们不要送我了,我自己会过河,你们送这位区先生到梅庄去。你们若是赶不到河那边吃午饭的话,就在河这边吃。”说着在身上掏了几张钞票交给一个换班的散手轿夫。亚雄道:“杨老板,你不用客气,我虽是城里人,走路倒还是我的拿手。”杨老幺道:“区先生,你要是瞧不起我的话,我倒是不勉强你;要是还认识我这杨老幺,让他们送你一送,又不要我抬,啥子要紧?这里到河边,是下坡路,我走去也不费力。你愿不愿意我尽一点心?”
亚雄听他如此说了,也就只好笑道:“那就多谢了!”杨老幺道:“二天我一定去拜见老太爷,请你先给我说到。”说毕,抱着帽子深深作了两个揖,转身就走了。亚雄坐上了杨老幺的自用滑竿,一个轿夫在旁跟了换班,两个抬着走。亚雄对于这事,自然很是惊异,因在轿上问道:“你们杨老板发了财了?”前面的轿夫道:“怕不是?不发财,朗格当到经理?”亚雄道:“你们由哪里来?”轿夫道:“从杨经理庄子上来咯。”
亚雄心想,哦!他是经理,还有个庄子。又问道:“你们杨经理现在作什么生意?”轿夫道:“城里头有店,乡下有农场。”亚雄道:“城里是什么店?以前他不是买卖人呀!”轿夫道:“那说不清。现在作买卖的人,不一定就是买卖人出身。”亚雄被这个答复塞了嘴,倒没有话说。本来他这个答复也是对的。
轿子默然的抬了一截路,亚雄终于忍不住要问一句心里要问的话,因道:“在半年以前,我就认得他,他的境况还不大好。怎么一下子工夫,他就发了这样大的财呀?”后面一个轿夫道:“听说他是得了他幺叔的一块地,在地下挖出了啥子宝贝咯。”前面那个轿夫道:“啥子宝贝哟!是三百块乌金砖咯。”亚雄听他们所说的理由,似乎无追问下去的必要,只是微笑了一阵。三个夫子抬的滑竿,自比两个夫子所抬的要快的多。两里路之后,就把西门太太那乘滑竿追上了。
一会儿工夫,远远看到山垭口里,深红浅碧的一簇锦云,堆在绿竹丛中。在绿竹林外面,围绕了一道雪白的粉墙。那颜色是十分调和的。亚雄在滑竿上就喝了一声采。西门太太道:“这大概就是梅庄吧?”亚雄道:“这里简直没有战时景象了。”
说着话,轿子是越走越近了。先是有一些细微的清香,迎面送了过来,再近一点,便看到了那锦云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在围墙里灿烂的开着。路到了这里,另分了一小枝,走向那个庄子。但那条小路,在一座小山腰上,平平的铺着石板,格外整齐。山腰上的竹林,都弯下了枝梢,盖着行人的头顶。越是感到境地清幽。到了庄子门口,是中国旧式的八字门楼,里外都是大树簇拥着。虽然到了冬末,这里还是绿森森的。客人下了滑竿,早跑出来两头狗,汪汪地叫着。同时,也就有两个男人随了出来。他们看到有一位女客,便知是来寻温太太的,立刻引了进去。
经过两重院落,便见二十多株梅花,在一片大院落里盛开着。上面玻璃屏门外边,一带宽走廊,那里摆了一张长方桌,上面陈设了干果碟子和茶壶茶杯。二奶奶和区家二小姐,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垫座的藤椅上,架了脚赏梅。西门太太道:“真是雅得很!仔细让画家见了,要偷画一张美女赏梅图呢!”
二小姐“哟”了一声,迎向前道:“怎么大哥有工夫到这里来?”亚雄道:“我们俗人也不妨雅这么一回。你觉得出乎意外吗?”二小姐便引着他和二奶奶相见。亚雄对这位太太,自是久已闻名的了。现在一看她,将近三十岁年纪。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脑后长发,挽了个横的爱斯髻,耳朵上垂下两片翡翠的秋叶,耳环上面是一串小珍珠,代替了链子,在腮边不住地摇晃。她穿一件紫红绒的袍子,映带着脸上的胭脂,真是艳丽极了。
二奶奶笑道:“有这样好的一个庄子,主人却住在重庆,非礼拜或礼拜六是不能来的。我就只好代表主人来招待了。区先生请坐吃烟。”说着,她将桌上摆着的一听三五牌纸烟,拿起来举了一举。亚雄连忙道谢,弯了弯腰,取了一支烟在手。旁边站着训练有素的女仆,便擦着火柴,送了过来。另一个女仆,端了一把藤椅,请他坐下。西门太太在他们应酬的当儿,已经站到梅花树旁边,手扶了一枝,抬头四下观望。二小姐笑道:“你站在花底下去,反而闻不到香味的。还是到这里来坐着,慢慢的领略吧。”西门太太笑道:“你还要慢慢领略呢。林宏业今天下午押着大批货物,要到海棠溪了。你应该快去接这位海外财神才是。”二小姐向亚雄望了道:“大哥就是为着这事来的吗?”亚雄点点头笑道:“你若是不嫌我这个消息煞风景的话,那就请你过江去吧。”二小姐听了这话,脸上带着微笑的样子,没有说话。亚雄点点头笑道:“我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过江来的。不会老远的过江爬山,来和你开这个大玩笑吧?”二小姐道:“好的,我回去。下午我们一路走。你走了这样远的路来了,也应当休息休息,就在这里吃顿便饭。当公务员的人,天天算平价米,也难得有这么大半日清闲。在这山上玩玩,除了这里是个花园,这左右两所庄屋,全是新建的,也有很多的花,你可以去看看。我和二奶奶看过了,和城里相比,确是别有风味。”
亚雄在这园子里看了一会,觉得这三位太太在一处谈得很起劲,自己没有插言的余地,便向二小姐打了一个招呼,缓缓的走出这幢庄屋。走出门来,站着两面一看,见左面山上,有一所西式房屋,瓦脊爬着一条一条的黑龙,很是整齐,在浓密的树影中露了出来,一望而知是人家的别墅。就在这屋角边,竹林缝里,绿阴阴地罩着一条灰色的石板小路,便是通向那里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