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太太虽也在受招待之列,但是她越看到房东家主仆过分殷勤,便越发不高兴。她不便催二奶奶走,抬起手臂来接连看了两回手表。在她第二回看手表的时候,二奶奶忽然省悟,她便站起来向房东太太笑道:“打搅打搅,哪天有工夫过江去的时候,请到舍下去玩玩。”房东太太笑道:“二奶奶有事,我也不敢留,不然可以在我们这里便饭了走。——只好将来过江奉访,再畅谈了。”二奶奶道:“我一定欢迎。西门太太和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我们是隔不了十二小时不见面的。哪天有工夫过江,可以同西门太太一路去,在我们那里有一样方便,晚上看完了电影,或者看完了戏,到我们家去,可以吃了点心再睡觉。床铺也比旅馆里干净些。”
钱太太听说,从心窝里笑了出来,因道:“我一定去拜访。若说有意去打搅,那可不敢,跟在二奶奶后面,长长见识,也不枉这一生。”二小姐听到,觉得这位太太恭维人,有些过分。一个作太太的,何必这样逢迎人。料想这家人的品格,也不大高,于是随便扯了几句闲话。二奶奶也看出她的意思,便起身向钱太太道:“我们还要赶上十里路,打搅打搅!”她说着话和区家二小姐一同道谢,走了出来。
忙着客气,正是忘了拿那盒糖。奶妈拿了那盒子,高高举着追了上来,笑着连说:“糖,糖,糖!”二奶奶笑道:“你看,我正是大意,也忘了给佣人几个零钱。”于是打开皮包来取钞票。区家二小姐也在扯手皮包的锁,这时二奶奶一摆手道:“我一齐代付就是。”说着取出大叠百元的钞票,塞在奶妈抱孩子的手臂里,因道:“你和那个陈嫂分了用吧。”奶妈接着了钱,同时得了个证明,就是相传温二奶奶家的佣人,每月可收入万元,决不是假的了。
房东太太随西门太太之后,送着客人在门口登轿而去,方始回来。她回到自己家门口,见奶妈拿了钞票在手,犹自笑嘻嘻的出神。便道:“下次来了客人,你不能这样没有规矩,我们陪着客人说话,你也在面前跑来跑去!”奶妈道:“那要啥子紧嘛?这位二奶奶对我们还不是很客气,发财的人,真是有道理。”房东太太笑道:“既是发财的有道理,你可以学学她有道理,将来你也可以发财。你那钱应该分陈嫂一半了。”奶妈道:“那是当然。二天别人给了陈嫂钱,她还不是会分给我?不过像二奶奶这样的好人,一生也逢不到几转咯。”
房东太太本想说她两句,因回头看到西门太太站在半楼梯中间,向这里嘻嘻的笑,便忍住没有说,转向她笑道:“她们这种人,就是看了钱说话。”西门太太笑道:“这倒不一定是她们,睁眼看看这世界上的人,哪个又不是看了钱说话!”房东太太觉得这话里有话,因点了头笑道:“那是自然,博士太太,我们今天熬的咖啡怎么样?”她突然提出了这一个问题,将西门太太要开始讥讽的话头岔开。西门太太点了个头笑道:“熬得不浓不淡,正好。”房东太太向她招了两招手,笑道:“来,那咖啡还剩大半壶哩,到我们家来摆摆龙门阵吧。”
西门太太站在那里出了一会神,笑道:“我还要整理整理东西。”房东太太道:“你到梅庄去玩儿一趟,也用不着把东西整理好了再走。”西门太太笑道:“打搅你们久了,实在是不过意,我们应该搬家了。”房东太太听了这话,笑嘻嘻的走上了楼梯,拉了她的手道:“你说这话,未免太见外了。若是这样着,我非要你到我家喝咖啡不可。要不然,我们真生疏了。”
西门太太虽是十二分不高兴,但在她这分殷勤之下,究竟是不能板起了脸子,因道:“我真要收拾收拾东西。”房东太太道:“难道你真个不给我一点面子?二奶奶那样陌生的人,我一请就到了。我们呢,不说交情,至少也是几个月的牌友。凭了赌场上这一段历史,你也得受我一请。”她口里在说,手里在拉,被请的人,除了翻脸,实在不能不去。西门太太只得含了笑跟着她一道走去。
那把咖啡壶,还放在桌上。房东太太便叫道:“把这咖啡再拿去熬一熬。”陈嫂来拿壶的时候,又问她道:“我们橱子里的那卤肫肝,还有没有?”陈嫂道:“还有两串。”钱太太笑向客人道:“你看,我又不是七老八十岁,作事就这样容易忘记。上次得了几串卤肫肝,我就说分你两串。因为我知道你是喜欢这种东西的。你少在家,你在家,我又出去打牌去了。总把这事忘记了。陈嫂去拿一串来送西门太太。”陈嫂见女主人特别客气,那不是毫无原因的,看那颜色,又十分诚恳,这是不应该有什么问题的。她端着咖啡壶去后,立刻就取了一串卤肫肝来放在桌上。西门太太笑道:“你家也不多了,留着自己吃吧。”钱太太因她坐在对面长沙发上,便移过来和她并排坐着,觉得彼此是亲热多了。笑道:“住邻居住得好,就像一家似的,还存着什么客气!这点小东西,我不好意思说送,你根本也就不该说谢。”西门太太道:“我在这里住着,占着你们的房子,很是过意不去。我已告诉我们老德,这次到仰光,务必带点好东西来送你,至迟后天,我们可以把房子腾出来了。不误你的事吗?”
钱太太握住了她的手,连摇了几下,笑道:“你说这话,我就该罚你。上次我们为了一笔款子抵住了手,非将房子换出钱来不可,所以所以……”她说到托律师辞房客的事,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所以”之下,却续不完那一句话。正好陈嫂瑞了咖啡壶来,她便指着桌面前这个杯子道:“这是西门太太的杯子,你就在这里斟上。”
西门太太却不放过这句话,因笑道:“过去的还提他作什么?好在我现在只一个人,又成天在温公馆混,倒不如搬到对江去省事多了。”房东太太道:“马上过了雾季,城里又要疏散了,还是不要搬吧。我们这房子,还有问题,卖不成呢。”西门太太望了她,微微的一笑。房东太太笑道:“这是真话,以先我们为了要钱用,所以想把房子出卖。后来这房子没能及时卖出,我们在别的地方找了一笔款子,把这事应付过去了。可是这样一个耽搁,立刻房价涨了两三成,我想,留房子在手上,不是和留着货物在手上一样吗?于是我们就变更了计划,把这桩买卖拖延了一些时候。我们又没有订约,价目自然是可以升格的。最后,我们就把原议的二十万元改成二十五万。买房子的一生气,就没有向下说了。”西门太太道:“我们哪里晓得?为了这事,老德看见菩萨就拜,到处托人找房子,真出了不少的汗!”说着,房东太太代客人在咖啡杯子里加了糖,两手捧了托住杯子的茶碟,送到西门太太手上,笑道:“趁热喝吧。”
西门太太心想,这个人今天陡然换了一番面目,什么道理?为的就是二奶奶来看了我一趟吗?果然如此,我倒要开开她的玩笑。她接过杯子,拿了个小茶匙搅着。
房东太太道:“你还想什么?我这是实话。”西门太太道:“我倒不疑心你的话,我想我要早知道这件事,就不向二奶奶说要搬到她那里去了。她和我太要好了。以前,我不曾要搬家,她还要我到她那里去住呢!如今知道我要搬家,又和她约好了,怎肯让我不去?去了吧?倒埋没了你这番好意。”房东太太笑道:“这事好办。等二奶奶游山回去了,我和你一路到她公馆里去把这话说明就是了。”西门太太道:“我们两人为了说这话前去,显着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改天再说吧!”房东太太道:“听你的便,不过不说这话,我也要去拜访她,她不是约了我和你一路去吗?”西门太太缓缓的呷着咖啡,眼睛便望了杯子出神,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对喝了一阵子。西门太太放下杯碟来,笑道:“这位二奶奶,倒是好客,只是她的熟人也太多,真要好的,也只有两三个人罢了。她是到处敷衍人,她随口说的话,有时也不能太看重了。”
房东太太知道她的话是着重最后两句,却故意把这两句话撇开,笑道:“我想,她最要好的女朋友,除了那位区二小姐,大概就是西门太太了。”西门太太笑了一笑道:“老实告诉你,她没有我不行。她自己也作了几笔买卖,需要我替她帮忙。其次就是人事上,也有要我替她奔走的地方。交朋友无非是在互相帮助,也可以说是互相利用。我为了搭上两笔干股作生意,也就只好随了她。”房东太太笑道:“她的生意,一定是大手笔,一注总是几百万吧?”西门太太道:“她倒是大小不论。——你看我们一谈话,就忘记家里的事。有一只电灯泡坏了,我还得打发刘嫂去买。”房东太太道:“不用去买呀,我这里很多呢!要几支光的,我去给你拿来。”西门太太道:“不用,我应当赔偿一盏的。”房东太太笑道:“哟!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邻居住得好,真是比自己一家人还要好,若是一个电灯泡都要算算帐,简直和路人一样了。”
西门太太觉得她所表示的,都过于亲切,有些肉麻,便笑道:“我实在要回去看看,你有咖啡,只管留着,迟早我会来替你喝干。”说毕,站起来告辞了,转身就向家里走去。
在屋里,刘嫂迎着她笑嘻嘻的问道:“今天的事,真是新闻。太太在房东屋里坐了朗格久!”西门太太笑道:“我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你看那个讨厌的女人,对我二十四分客气,把我当了她亲姊妹一样看待,我几乎都不相信我自己是谁了。”正说着,那陈嫂一手提了一串卤肫肝,一手拿了一只电灯泡,笑着走上楼来,一齐都放在桌上道:“我们太太说,这电泡子是五十支光的,若是西门太太嫌不亮的话,我们家还有一百支光的,请刘嫂拿去换吧。”刘嫂站在旁边就将嘴一撅道:“五十支光还嫌不亮吗?平常二十五支光的,我们都不大用。”那陈嫂似乎明白她这话的用意何在,只笑了一笑,便走开了。
西门太太指了卤脑肝道:“我忙着要走都忘了拿来。你看,她这份殷勤,五分钟也不肯耽误,就着人送来了。既然送来了,我就笑纳了。你拿两只会煮煮,让我吃晚饭的时候,喝二两酒,也好痛快痛快!”刘嫂笑道:“我们真应该痛快痛快!”她主仆如此说着,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刘嫂真的切了一碟子肫肝放在桌上,将玻璃杯斟了一杯白酒放在一边。西门太太坐下来只夹了一筷子肫肝送到嘴里咀嚼着,口里自言自语的道:“这刘嫂在我家越久,作事越是糊涂,我说用鸭肫肝下酒,她就只端了这一样菜来。”门外有人接了嘴道:“菜来了!菜来了!”回头看时,那陈嫂两手端了两只青花细瓷碗来。放到桌上一看,乃是一碗红椒青蒜干烧鲫鱼,一碗青菜红烧狮子头。
西门太太道:“嘿!这是你们太太送给我们吃的吗?”陈嫂道:“我们太太说,这是她自己下厨房做的,虽然不好吃,倒是干净。”西门太太笑道:“那更是不敢当!”陈嫂倒退了两步,两手互挽了,站在那里望着桌上笑道:“今天我们钱先生请了几位先生在家里消夜,太太自己下厨房去作菜。要是西门先生在家的话,一定也来请了去的。”西门太太笑道:“你转去对你太太说,我实在谢谢,你太太作了两样菜,都忘不了我。”陈嫂道:“我跟着太太也学会了作下江菜,二天我作一两样菜给西门太太尝尝。”刘嫂也正端了自己家里的菜向桌上放着,便接了嘴道:“你要请我们太太吃菜吗?我们就在这两三天之内要搬了。”陈嫂道:“我们太太说,要挽留你们。你们若是嫌房子不够,她还可以再腾出一间来。”对嫂还要说什么,女主人当她送菜碗到桌子上的时候,就瞪了她一眼,她也只好不说了。
陈嫂去了,刘嫂还是忍不住要说,笑道:“真是希奇得很,有这些好话,早作啥子去了!”西门太太端着杯子喝了一口酒,笑道:“我真要拿镜子来照照我自己的相,我还是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