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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两岸金鼓喧龙舟竞渡 四城灯火熄风鹤疑兵(2)

在柳林里高堤上一望,只见进城的大路上,三三五五的游人,拉了一条很长的路线,大家都是很慌张地向城里走。再一看这柳林下时,一个人也没有,所站的地方除了满地杏子核、桃子核、香瓜皮而外,还有一条板凳,一只女人的红腿带,一把白折扇。曾仲实想找一个人问问情由,丢了大家,跑下堤去一直追上大路。起先都是些女人和卖东西的贩子,也问不着什么。追过了好多人,遇着城里一个在县公署当差的,一把拖着他的衫袖,因问道:“划船划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那人对曾仲实望了一望,回头又看了一看旁边,低声道:“现在还划龙船吗?刚才县里得了西平县的电报,县城十里铺已经发生战事了。我们县里已经下了戒严令,六点钟就要关城,你还不打算回去,想关在城外吗?”曾仲实道:“这话是真的吗?我以前没有听……”只说到这里,后面一个挑担子的撞上前来,将他腿上重重撞了一下,回转头来一看,挑担子的是个老人,他笑着道了歉,也就算了。再回头一看,问话的人已经跑上老远的地方去了。曾仲实心里想着:“县里人活见鬼!好好的端阳,大家正快活,哪里来的战事?就是有战事,还在西平县,离我们县城有上百里,大兵也不会飞了来,何必这样惊慌?”自己这样想,倒是大大方方的在游人阵里走着。看那些进城的人,都是不安心的样子,像有了重大心事似的,倒为之好笑。正这样走着,迎面有人喊着道:“仲实,仲实,我哪里不把你寻到。你倒是这样自在!真不怕惹祸了。”曾仲实抬头看时,是他的长兄曾伯坚,在横路上插了出来。因道:“我看这些人都是庸人自扰,无事生风,这样瞎跑。”伯坚道:“怎样无事生风?县里的紧急告示都贴在城门口了,河岸上的人都是县里派人叫回来的。你不看那大路上,正派了人到前面去欢迎联军司令的代表。”说着,将手向南一指,只见三顶蓝布小轿遥遥抬向远路而去,后面跟着几个短装行人,肩膀上都荷着高脚灯笼,走路时将那灯笼正摇晃得东倒西歪。因道:“你不认得那是商会里的三顶轿子?他们不是连夜赶去说和为什么?”曾仲实犹豫着道:“这样子倒好像是有事,但是……”曾伯坚拉住他一只手,一直就向进城的大路上拖,跌着脚道:“先生!你就赶快走吧。有事没事,你回到家里再去研究,大概也不会迟吧!”曾仲实一看他哥哥惊慌的样子,也不减少于其他路上的行人,这是不容再和他论讨情形急缓的了。走到了城门口,只见城外一条街上的店房一齐都紧上着店门板,只将门开着半扇,以便出入。有些年老的商人,靠了那门,直望着行走的人出神。城门也不像以前那样大开,闭着左边一扇,右边一扇虚掩着,刚刚留一个人可以进去的路。四个武装警察分列着门的两边,每个人手上扶着一杆上了刺刀的枪,一个个行人由他们面前过去,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都放出一道凶恶的光焰来。兄弟二人进了城,一看城里的情形,并不亚于城外。一家家商店都紧紧地闭着店门,街上所走的全是由城外看龙船回来的人,十字街口从前摆着许多浮摊,都收得干干净净。一家当商门口,一字门的土库墙上,高高地贴了一张笔写的新告示,告示下一堆人站住,都向白粉墙上昂着头。曾仲实对伯坚道:“现在我们是进城了,纵然有兵来,也杀不进城。能不能够让我看一看这告示再回家?这一会子工夫,我想不会出什么乱子的。”曾伯坚道:“但愿不出乱子就好,并不是我怕事。兵慌马乱,手上拿了兵权的人还生死未卜,像我们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遇到了这种风潮,怎样不要小心躲避?”曾仲实也不等他哥哥说完,早挤到人丛中去看告示。只见那告示上写的是:

为布告事。顷接邻邑西平来电,该县城外十里铺已到了联合军队伍,邑城危在旦夕。除一面巩固城防外,已飞电省城告急,并电本县各界,加以注意等语。本知事守土有责,爱民爱国,未敢后人。业已与本县商会、教育会及在城各绅商开紧急会议,共商防务,议决妥当办法,以求和平解决。仰阖邑商民各安所业,无得惊扰。如有造谣生事者,一经查出,即严惩不贷,勿谓言之不预也。

此布

安乐县知事唐履本

曾仲实望着告示道:“已得妥当办法。不知道有了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大家听听呢?”曾伯坚走上前拉了他的手道:“回去吧,母亲正在家里望得急煞,你有这闲工夫在这里咬文嚼字!”不容分说,拖了就走。

兄弟走进住家的那条安仁巷时,一望同巷的人家,一齐将大门紧闭。站在巷这头望到巷那头,空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子,一直到自己家门口,邻居的门户全是关闭的。曾伯坚将自家大门重重拍了几下,才有老仆李发出来,在门里连问了几声:“是哪个?”曾伯坚先答应了一声:“是我!”后又说:“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么?”李发才慢慢地开门,先伸着头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见他兄弟二人身后,并没有别人,这才将门开了,让他二人进去。曾仲实道:“只为了县里一张布告,就吓得你们这副形相。军队虽然在打仗,离着我们这里还有一二百里,总不成他们的炮弹会飞?就打到安乐县来!”李发道:“二先生,你不想想,现在打仗,有什么便衣队。军队没来,他们先来了。我听说,便衣队是不管那些利害的,哪里可以扰乱人心,就在哪里下手。城里的便衣队,已经到有五千多,这一闹起来,还是玩的呀!”曾仲实道:“你是越老越糊涂。事情也不想一想,我们县城里统共有多少住家的?若是有五千多便衣队混进城来,他们在哪里安身?”这一句话问得李发无言可答,把一张瘪嘴咕嘟着几下,一把苍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背转身自去关大门去了。伯坚兄弟走进上房,他们的母亲曾太太直迎到天井里来,望了仲实道:“孩子,你的胆子也太大了。这样兵慌马乱,你还有心在外头玩。你哥哥去找你,大半天又没有回来,我念了几千篇佛,在观音菩萨面前敬了两次香,请她老人家保佑你。现在外面怎么样?”说了这句,颤巍巍地向伯坚望着。伯坚答道:“没事,你老人家放心。倘然市面真不大平静,我就保护你老人家到省城里去。省城里有租界,兵是过不去的。”曾太太道:“街上现在没有大兵吗?”伯坚道:“不但没有兵,而且有些铺子还在照常做生意。我们城里已经推了代表去请愿,请军队不要来,我们这里情愿送些钱过去。本来由陆路进兵,这里是不相干的地方。”曾太太抬着头,由天井里望着天道:“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我们争什么天下,投降了就好。”说着,一伸手扶了伯坚去进堂屋去。堂屋正中有两个神龛子,上层供着五路财神,送子娘娘,伏魔大帝关老爷,下层是曾氏祖先。右面另有一张香案,壁上悬了一幅观世音站在莲花宝坐上的佛像,像下面另有一尊瓷的弥勒佛。曾太太直奔这座佛案,一手扶了桌子犄角,望着观音像道:“你老人家救苦救难,转劫回生,安乐县全县的百姓都沾菩萨的恩典。”仲实在一边看到,气得只是顿脚。伯坚站在母亲身后,向着仲实以目示意,不住地摇手。曾太太祷告了神佛,才转回房去。仲实道:“我看妈大开其倒车,只管念佛。大哥你还是个大学生,自己不劝倒罢了,还要帮着她阻止人家过问,这是什么意思!”伯坚道:“你有所不知,妈她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什么嗜好都没有,就是念佛。谈到念佛这件事,说起来虽是迷信,但是迷信的归结,总是学好,不是学坏。既不花钱,也不误人家的事。她自己并没有什么事消遣,借了这个消磨她垂暮的年月,而我们只当她是一种娱乐也未尝不可,又何必……”伯坚只管向他兄弟拉长着说,仲实早已掉转身去走到老远去了。伯坚望了仲实后身一耸肩膀,叹了一口气,也只得算了。今天是个端午节,既不能出门,家里又是关门闭户,萧条万分,很觉得无聊。便慢慢踱到自己书房里去,拿了一本书,还只看了两三页,忽听到隔壁人家一片男女喧闹之声。当说话时,却有两个邻县人在中间说话。伯坚知道这隔壁是张婆婆家,她是一个六十岁的孀居,膝下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寡媳,并没有多少人,何以今天反这样的热闹?心里想着,便侧了耳朵听。李发提了一壶开水来和他泡茶,见他这样静听的神气,就对他道:“大先生,你不知道,隔壁张婆婆家来了一批西平县的亲戚了。这些人都是家在火线上的,跑到这里来投亲了。我们的袁家大舅家,听说也逃难逃来了。”伯坚不住笑道:“你胡说。”李发将开水壶放在地下,用手摸着胡子,将一双老眼笑得皱起许多纹来,望着他道:“怎么是胡说?连他们家里大姑娘也来了。”伯坚原是坐着的,突然站了起来,望了李发道:“真的吗?你怎么会知道?”李发笑道:“当真的,大先生可以去看看,那大姑娘益发长得标致了。”伯坚笑道:“又胡说。我是问袁家大舅来了没有,哪个提到了大姑娘、二姑娘。”李发笑道:“大先生,你当真把李发就当作那种蠢才,连这一点事都不知道?你若是要去看看袁家大舅的话,我悄悄地给你开大门,包你神不知鬼不觉的。你就可以去一趟回来。”伯坚道:“若是袁家大舅果然来了,照情理说,我是应当去看他的。但是你怎样知道?太太倒不知道?”李发道:“下午我在街上遇到二老爷,他告诉我舅老爷一家人来了,我就回到二老爷家去了一趟。我想告诉太太,怕她一听说逃难的人都来了,更要着慌,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瞒住的。”伯坚用手扶了一个桌子的角,头昂望窗子外的天只是出神。李发笑道:“你就不用想了,这样兵慌马乱的时候,我决不敢骗你去空跑一趟的。”伯坚道:“好吧,我去看看。”说时,一面戴着帽子,一面就向外走。李发也就跟了出来,轻轻儿地拔了门闩,手扶了两边门,随着人后退时向怀里拉,拉出了一尺多宽的门缝时闪到一边,就向伯坚道:“大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家里要问起来时,我就说是你睡觉了。”伯坚也不作声,侧着身子就溜出大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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