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坚看了这封信就犹豫起来,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不过今天晚上,街上的兵,纵然停止了,秩序上也会发生问题,好在自己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去和淑珍说,这就恭敬不如从命,今天晚上不要去吧。仲实一个在窗子外,忽然自言自语道:“天下人都是高脚烛台,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今天晚上明明街上有问题的,还有人要打算出去。”伯坚从屋子里笑了出来道:“哪个要出去?你在这里说我吗?”仲实望了他微笑道:“我看你那样子就很想出去,我要拦阻你,又怕你不高兴,所以自说一声。我以为侄子对于叔叔,倒不在乎这种形式上的恭敬,不去二叔也能原谅你至于表姐呢,好在有信给你了,当然不在乎你去不去的。”伯坚只笑着说一声“你胡说”,也就无可再说的了。其实仲实都这样解释清楚了,自己还要装着糊涂,也不好意思。在这晚依旧忍耐着一晚,到了次日一早起来,李发便道:“大先生,你今天不要上街了,满街的商家都关了门罢市,兵在街上抓夫。”伯坚道:“罢市我早知道了,在街上抓夫,还不至于吧?”李发道:“怎么不是!隔壁的张裁缝就被抓去了。他父亲看见要上去讲情,索兴把他父亲也抓去了,张裁缝的老婆正在家里哭哩。”伯坚听了这话,心上又加了一层烦闷。挨到吃了早饭,曾子约家里一个跛脚伙夫满头是汗捶着门跑了进来,敞着纽扣掀起一片衣襟,在头上不住地揩着,一进门便问道:“大先生,二先生哩?这事情可弄坏了!”伯坚一听这口音,心里就是一跳,由书房里跑出来道:“什么事?二老爷病不好吗?”伙夫道:“不是,我们隔壁那幢空房子让兵占了,有些兵简直从墙头上跳过来要柴要米,家里一些女眷都躲在柴房里,不敢出头。我是一个残疾,走出来也不怕拉夫,所以特意叫我来报个信。大先生不是当了代表吗,请大先生和他们官长去交涉一下,叫他们的大兵不要爬墙。”仲实在屋子里答道:“哪个人长了两个头,敢叫这些兵守规矩!这只有去找那个唐知事,叫他把兵差派好了,他们自然不用得爬墙。”伯坚背了两手,把一只脚在地上乱点着默然地低头想了许久,便道:“交涉虽然是无益,我总得去看一回,至少也要把女眷换一个安全的地方。”便问伙夫:“街上情形怎样?”伙夫道:“街上像过年一样,没有一家开门的,也没有人走路。我只走了一小截街,都是从小巷子里转过来的。”伯坚一顿脚道:“我决计去看看。仲实你在家里不要出去,母亲问起来,你就说我睡了。”他于是穿了一件夏布长衫,更换上一双白帆布皮鞋,故意装出一个读书学生样子来,纵然是让大兵碰得了,知道是个文弱书生,也决不会为难,因此放着胆子就跟了跛脚伙夫走出门来。
伙夫因为刚才由小巷里走来,并未曾遇到什么人,现在由这里回去自然是不要紧的。伯坚不以为意,伙夫也不以为意,两个人放开了脚步走。刚刚是转过自己家门口一截小巷,要进一个大巷街,对面来了七八个大兵,后面有穿长衣的,有穿短衣的,还有打赤膊的,有一大批人跟着他们走。伯坚一见,便知道这事不妙,连忙向后一缩。但是伯坚看见他们,他们也看到了伯坚,早跑过来了两个兵,当头一个麻子喝道:“他奶奶的,往哪里跑。”伯坚看他们背上都背了枪,腰上都挂了刺刀,若要逃走反为不妙,便停住了脚。麻子道:“走!跟我们当夫子去!你妈的,倒舒服,穿了这样白的皮鞋。”伯坚听他出口便伤人父母,恨不得伸手就给他一个巴掌,无如后面又跟上来四个兵,每人都托着枪在肩上,他拿下来就能放,如何敢和他抵抗,只得陪着笑道:“老总,我是个学生,一点力气没有,怎么能挑动?”麻子后面一个黑矮子兵,反过枪就用枪托在伯坚肩上横扫过来,伯坚将身子一闪,那一枪托便扫在跛子伙夫腰上,跛子哎哟一声,人就向地上一蹲。伯坚摇着手道:“不要打,不要打,我陪你去就是了。”那矮兵眼睛一斜,放出一阵狞笑来,骂道:“你奶奶的!我怕你不去!不去,我一下就送你归天。王老三,这小子他说是学生,把他绑在先生们一起吧。”那个王老三过来了,是个瘦而长的人,穿了一套宽大的军衣,人像一个木头衣架子一样,走起来浑身晃荡晃荡。他背上背了一把大砍刀,左手拿了一根鞭子,右手牵了一根粗索头,他一走过来,后面有七八个穿长衣的人跟着上,原来都是在这一根索子上犹如穿鱼腮一般拴了右胳膊。王老三走过来,将那鞭子向脑后衣领里横插了去,然后照样将伯坚右臂绑了。麻子用脚连踢了伙夫屁股两下,骂道:“你跟我站起来!你妈的不中用,一枪托就躺下了。”伙夫见那矮兵倒拿着枪,大有再打二下之意,两手扶了墙慢慢地站了起来。矮兵骂道:“你装死吗?那容易,老子赏你一刺刀。”麻子一摇手笑道:“不要把他弄死,我们还差人呢,回头到家里去交不了数。”矮兵听他这样说,横瞪了伙夫一眼,道:“便宜了你这小子。”伙夫哪里还敢俄延,死命地挣扎着站立定了,于是又有一个兵上前,将伙夫拴在另一串人上。麻子喝一声“走”,大家穿了巷子走去。原来这天满城的人都知道兵士在闯祸,都不敢出来,走了几条巷子只遇到一个上野毛厕的人,就在厕所门外拴了。及至走到大街上,家家商店关得铁紧,不见一个人影子,碰到了人,便是大兵和拉的夫。走了两条街,麻子喝道:“老子在街上放一把火,看你们这些杂种出来不出来!”矮子笑道:“怪不怪?我昨天到今天,满城找遍了,不看见一个女的,难道说都跑了?”王老三道:“班长,今天晚上,我们交了差,出来找找花姑娘吧。他妈的,两个月了没有捞着女人一根毛。”麻子笑道:“捞着一根毛又怎么样?给你妈的剔牙齿。我倒是饿得厉害,想肉吃,回头同找去。”王老三道:“不要提吃肉了,我昨天亲眼见的,这县商会里,挑了好几挑子肉送到师部里去,那是给卫队吃的,我们连骨头也没有。他祖奶奶的,我要遇见了那个商会会长,我要他交出老婆陪老子玩。”麻子笑道:“你这个色鬼,三句离不开娘们。”王老三道:“班长,你忘了在十里亭那件事吗?一个五十岁的,你还当了美人一样留着哩。”于是一群兵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街上走着,把那些粗鄙又猥亵的言语充量地说着。伯坚听在耳里,心想:“这就是吊民伐罪的军队,救国救民的男儿?未免有点笑话了。可是全县城的商家,曾放了爆竹欢迎他们进城的,纵然受了他们的侮辱,又去怪谁!”心里正自这样想着,由冷巷里穿过去经过一道矮墙,墙里有一片操场,七八个穿学生制服的人围在一架秋千下谈话。麻子一见,便喊道:“你们看,这里不是人?一齐都绑上!有了这一批,我们就可以交差了。”只这一句话,早有三个兵背了枪就跳过墙去。操场上的学生见大兵来了,不知道什么事,就向屋里跑。三个兵早端了枪做出瞄准的样子,喝道:“不许动!哪个打算逃走,我就是一枪了!”那几个学生一看形势不妙,只得站住。那矮子又拿了一根绳子,向墙里一跳,连话也不和人说,就用索子绑起他们的手臂来。学生见前面三个端枪的兵,枪还不曾放下,已是吓呆了。有两个胆大些的,等到矮子兵上来绑手才问道:“我们在自己学堂操场上,犯了什么事?”矮子兵一伸手拍拍两下,一个人脸上打了一个耳刮子,骂道:“你妈的!老子要绑你,管你在什么地方!你不是瞎子,不看见墙外绑了那些人?我们是拉伕么!儿子们,你跟着我来,你要多一句嘴,老子舍不得花枪子,不打你,用刺刀扎你!”说着。牵了一个索头在前面走,一大串学生都只好忍着气跟着爬了墙出来。麻子一伸大拇指笑道:“你是好的,把这些狗养的打得比小羊还驯。”矮子道:“他们敢不驯吗?老子能要他的命!”伯坚自己被绑,都还罢了,见他们爬过墙去拉夫,欺人太甚,不由得心里心血沸腾。这些学生都是本城中学的青年,没有过十八岁的,文弱极了,让他们去当伕子,如何担任得起?一面随着几个兵走,一面就默想着要怎样脱他们于难。一路行来,已经到了县城隍庙,大兵将他们几串人一齐拴在戏台下柱子上,有二十几马匹和他们同等待遇,也拴在柱子上。地上除了马的草料而外,马屎成堆,马尿像沟水一般的四面流着。那一串学生,恰是拴着站在马尿里,伯坚所站所幸还是干地。然而太毒烈的太阳正在当头猛晒,受是受不了,躲又躲不开,只好将没有被绑的左手打开手上的扇子在头上遮住。看这庙里时,由大殿以至十八间地狱都躺满了兵士,院子中间太阳里面,却是些拉来的百姓,约莫有一二百人,荫凉地方站了拿枪的兵,在那里监视着。靠西边廊厅下,用砖砌了一路地灶,连乱柴和稻草向灶里乱塞,烟薰了半边天。那些碎草和碎柴遍地皆是,加上烧饭的冷热水就地浇泼,好好的石板地,糟得像阴沟一般。东边廊庑下乱哄哄的,全是起行坐卧的兵,伯坚看到心想:“凭这些东西,就能横行一时鱼肉人民,中国人民除了当兵的而外,真是一群驯羊了。”当他这样想着,不觉冷笑了一声。他这一笑不打紧,却听得有人喊道:“这个杂种,进来以后就是四处乱望,大概是间谍,拿去砍了!”伯坚一听,心里猛然一惊,也不免自危起来。正是:
青天白日群魔舞,虎日孤身怎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