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回家的时候,街上又变了一个样子,三三两两满街都是兵,家家铺子里也都是兵。看看那些店里的伙计,一个个满脸堆笑来,口里不绝声地叫老总。再看店门前悬的欢迎旗子,门口柱上贴的欢迎标语,一茬茬都在那里,这也就不容商人有什么可说的了。而且这些兵脸上都带着一层蛮横的样子,碰了他就是祸,因此远远地就离开着他们,一路都不敢正眼看他们一眼。一直到了自己巷子口方才向前望着,只见那王老板豆腐店里,也站着三个兵在那里纠缠。王老板又发了那老毛病,只管将左手在右手背上擦痒,一个兵骂道:“你换不换?你若不换,把你这老杂种的豆腐架子给你拆了,你妈的!”王老板比着两只光拳头连作了两个揖道:“三位老总,你要吃豆腐干随便就拿了去,我们这小店哪里能作换银钱的生意。”一个兵砰的一声,跟着一条矮凳向旁边一滚,那个兵骂道:“我不看你上几岁年纪,我一脚踢你妈的回老家去!哪个管你开银钱店不开银钱店!老子身上的军用票用不开来,要你兑换两张。也不算什么,你说你家里没有现钱,你能让老子搜一搜吗?”两个兵都骂了王老板一阵了,旁边还有一个兵。伸手一摸豆腐榨上的一根长梁,向着王老板瞪了大眼睛,那样子似乎就要动手。伯坚在一边看到,一想王老头子若再强顶,马上就要吃亏。只得连忙跑上前叫道:“王老板,你这人也太执拗,几位老总和你换点零钱用,你就换给他好了。”一面说着向前走,一面在那三个大兵后面挤眼睛,又道:“你若是店里没有零钱,我这里给你先垫上也不要紧。”那几个兵翻了眼睛向他望着,本有些不满意,然而他说是来垫钱的,也就不便怎样为难他,都等着看他怎样发落。伯坚道:“哪位老总要换钱呢?”一个兵道:“我们都换!”于是一人拿出一张一元的军用票来,伯坚接过一看,这种军用票不但没有经手用过,而且也没有听见说过。原来就是一张白纸,很简单地四周印了些花纹,花纹正中两面旗子交叉掩护着一尊大炮,炮两边印着两个圈圈,各套着一元两个大字,炮头上一条横格,框着联合军军用票六个字,就凭这个,军队到哪里,就用到哪里。人家怎敢花?伯坚正自看着,一个兵道:“你看什么!这票子还有假吗?我们都是拿性命换来的钱,我们在满街大铺子里都买了东西,哪个敢说不要!你这小豆腐店,我们没有什么可买的,一个人只要你换一块零钱用你还有什么不愿意?”伯坚道:“我这里有三块现洋,和三位老总掉一掉,行不行?零钱可没有。”三个兵听了这话,彼此望着一笑,虽然眼锋之中还露着凶焰,然而那两腮上已不是先前那样铁板制的一般了。一个兵道:“他奶奶的,有现洋还怕换不出零钱来吗?你拿来我们就走。”伯坚见街上的兵正不断地走来走去,连忙掏了三块钱交给三个兵,他们笑嘻嘻地走了。伯坚道:“王老板,你今天还打算做什么生意,赶快上店门吧!横竖太阳是落山了,你也不在乎多做一两个钟头的生意。”王老板听了,还自犹豫,早见附近店家已有几处上门了,于是也跟着上了门。伯坚也没有提那三块钱,揣着军用票回家了。
一进大门就连叫几声李发,李发一出来。便问道:“客都来了吗?屋子都安排好了没有?”李发道:“你不问的袁家舅太太吗?二老爷那边现在闹得一塌糊涂了,她们哪有闲功夫来作客!”伯坚道:“那边闹什么?我二叔和二婶又吵闹起来了吗?”李发道:“那倒不是,我听说今天满街都是大兵买东西,二老爷杂货铺里今天下午这大半天没有断过人,卖出去了七八百块钱东西。”伯坚微笑道:“好生意。”李发道:“好生意?要了命了!这些大兵买东西一律都是军用票,买了东西不算,拿一张五块的给你,买一块钱货,还要你找四块现钱给他。起初店里伙计们不敢不找,后来大兵来得多了,这样钱物两蚀的事如何受得起?同街商店一商量宁可把东西相送也不找钱。店里总算热闹了一下午,可不算做生意,只是办了一下午的兵差。”伯坚不等他说完,连忙将他衣服一扯,早听见大门口有人叫着“老板”。李发回头看时,是两个穿了灰色褂子没有穿灰色裤的兵。伯坚怕李发不会说话,就迎上前陪笑道:“二位老总,我们是住家的,不是店。”一个兵沉吟着道:“哦,这不是店。”又一个兵却横着眼道:“管他是店不是店,难道说米也没有吗?你是这里什么人?”说时向他瞪着黄色的眼睛,右手里拿了一根破烂的断皮带,叠成了一个长卷,在左手心里打着消遣。伯坚心想:“要说没有米,无此情理,要说有米,他一定有一种要求。”正自犹豫着,另一个兵就在身上掏出一张一元的军用票来,微笑道:“不管多少钱一升,请你通融两三升米给我,钱有多,你找一些铜板给我。”伯坚心里倒吃了一颗定心丸,充其量也不过是三升米而已。便拱了一拱手,笑道:“老总,你太客气,二三升米还要什么钱?四海之内都是朋友,这不算什么。李发,你把我们米缸里的米打三升来。”说着,回头向李发丢了一个眼色让他快去,于是又向兵笑着道:“二位用什么装米?”那个黄眼睛的兵道:“你为什么不要钱?你以为八大爷不讲理,白吃百姓的吗?”这一个兵也笑道:“不要钱那可不好,我们又没有交情。”伯坚道:“我刚才说了,四海之内皆是朋友。我已经说了奉送,决不能反悔,若要反悔,我这人太不够朋友了。二位没有什么公事,请到家里喝一杯茶去。”两个兵原只有一个兵板着脸,伯坚既这样的客气,那个板着脸的兵也就不好意思再板脸,只在手心上打着皮带。一会儿李发用木盆盛了三升米放在地上,那个黄眼睛的兵道:“好吧,既是相送,这个木盆索兴送给我们,要不然我们不能把三升米用手捧了回去。”伯坚心想,这两位瘟神早早送出去的好,那一只木盆也用不着爱惜了。便道:“小事小事,老总随便拿去就是了。”这两个兵无眼可挑,一个捧着木盆,一个唱了小调子,就同着走了。李发这一会子乖觉了,连忙关上了大门,因道:“就是这一台戏。你想我们二老爹的店里,今天闹一下午,那要吃多大的亏!二老爹听了这个信,先跑到店里看了一阵,既是心痛又没有法子,一生气就跑了回家去躺在账房里发哼。但是在家里哼着又不放心,二次又跑到店里去。在这店里看着,还是那种兵来兵去的情形,心痛不过,就晕过去了。在店里好容易把他救醒过来,那买卖又十分热闹,再让他看见不得了,大家就用一张藤椅子把二老爹抬了回去。我也是得了这信,跑去看的。你想,这个时候舅太太好意思过来吗。”伯坚想了一肚子的心事,以为进门就要开始来搬演,不料完全属于幻想,懊丧极了。这一天当了半天的代表,浑身是汗气,因之在家里洗了个澡,匆匆忙忙换了干净衣服,就打算到子约家里去。这时仲实由外面回来,特意到伯坚书房里来笑道:“代表当得痛快吗?我早就得着商会送来的消息了。这个样子,你还要到二叔那里去吗?淑珍表姐有一封信叫我带来,大概是请你不要去了。”他说着便在衣服袋里取出一封信来,含笑交给了伯坚。伯坚只看那信封上的笔迹秀润,就知道是淑珍写的。便道:“不用看了,大概是说她今天不得来的意思。”仲实道:“我只知道替她带来而已,内容她是说些什么,我是不过问的。”说毕一笑而去。伯坚先掩上了门,然后才拆开信来看,那信道:
伯坚:
听说你今天被人拉着当代表去了。你今天原是要当代表,不过是打算招待一个极不平凡的人,可不是要招待那声威赫赫的要人哪。当你作代表的时候,一定是想到贵客临门,不知如何招待?怕怠慢了来宾。及至回得家来,不见有客,一定是大失所望的了。其实我们本打算来,后来听说满街是兵,接上姑丈又为钱急病了,我们不能不在这里侍候着,等他身体恢复。写信的时候,他已经能走路,能说话了,大概与健康无甚关系。我猜你是要来看令叔的,现在既然很平安,兵荒马乱,天色已晚,你可以不必出来。据商家说,这生意到了明天更不能做了,一定罢市不下店门,风潮恐怕更要闹大。我们并不拘什么形式,希望你明天也不要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伏维珍重。
淑珍